第1章 ☆、一、棠棣
她睜開雙眸的瞬間,恰好第一滴火星墜地。
冬夜裏的天幕幽秘而高遠,一顆星子也無,北風漏窗而入,凍得她裹緊了錦被。星眸微閉,紗帳外的燭火亦看不真切,似夢非真,卻有隐隐的叫喊聲傳來,她懶去理會,複又翻個身向裏卧去。
镂花木門吱呀一響,乳母符匆忙而慌張地踏進房間,幾乎要跌個跟鬥。她一遍遍地喚着毓娈的名字,直撲倒床前,毓娈仍縮在被裏,眼裏含着的盡是疑惑與茫然,宛如初初落世的嬰孩。“天神保佑,你還在。”符在胸前劃着形狀,嘴裏喃喃着咒語,不住地摩挲着毓娈的烏發,那女性的、智慧的、暧昧的象征。“我的孩子,你必須要快些離開這裏。”
毓娈掀被下床,赤腳走在磚地上,有些微微發冷。她意識到有什麽不可控的兇象正在發生,這使她周身更加寒不可擋。推開窗子,凜冽的北風撲面而來,她不由打一個寒噤。西邊的夜空已被火光映紅,嘈雜的叫嚷聲愈發清晰,那裏面似乎還夾雜着親人的哭號。“神啊,他們竟然還縱火燒房子,罪不可恕,罪不可恕……”符在身後暗自垂淚,不住祈禱。
“他們是什麽人?”毓娈卻前所未有的鎮靜,火光映得她的面孔宛如鍍上了一層緋紅,竟十分好看。符望着她的神色晦暗而複雜,命運已毫無選擇地擊中了她。“他們究竟是什麽人?竟如此大膽,闖入長沙王的宅邸。”符回過神來,目光移向遠處奔騰的火焰,緩緩道:“他們都是為太子登基掃清障礙的人。”
長沙王乃是定陶恭王劉康的擁立者,這是朝廷上下人人皆知的秘密。長沙王甚至有意為毓娈與恭王做媒,無奈恭王生母傅昭儀置若罔聞,似乎并不中意毓娈,也并不願與長沙王結親,此事只得不了了之。
而如今太子劉骜之爪牙竟不遠千裏從長安至此,搶掠燒殺,定然是已在前朝将長沙王扳倒,才敢如此放肆。念及此,毓娈一個激靈,複又回到床榻上,開始将衣衫外套一件件穿上,準備逃離王府。符見她如此,心領神會般地念一句咒語,便也開始迅速地收拾東西。
北風長驅直入,在屋子裏盤旋游蕩,毓娈仍覺渾身冰冷,又加了一件罩衫。
她冷眼看着符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心中一陣刺痛。符是她的乳母,她的護身符,她的啓示。現在連她亦方寸大亂,毓娈該如何面對前路兇險?
符如旋風般收拾出兩個包袱,扯着她的袖子便向屋外沖。府邸內早已人聲沸嚷,火光連天,毓娈被濃煙熏得直咳嗽,忽然想起母親走時留下的一對玉镯。她複又奔回屋子,翻箱倒櫃尋那玉镯,東西太冗雜,她卻不知何處去尋。符徑直走到床榻便,從褥下一摸,便捧出個藏青色滾金邊的荷包。毓娈接過荷包,心裏一熱。
掌心裏靜靜躺着那對晶瑩剔透的羊脂玉镯。
火舌吞噬了大半個長沙王府,耀眼的火光幾乎将夜空照亮。毓娈分明感到燃燒的熱量包圍着自己,卻仍不斷打着寒噤。符牽引着她,一路向後門疾行。刀劍相碰之聲愈發逼近,毓娈一個趔趄,撲倒在地。
一小隊散兵游勇迅速包圍了她們,符大驚失色,一只包袱掉落在地,一個士兵立刻将它用長矛挑起,并一刀刺向了符的胸膛。毓娈的青藍印花罩衫被乳母的鮮血染紅,宛如冬日裏盛開的臘梅。
“去長安……去長安……”臨死前,符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攥着她的手,發出遺言。
她的符死了,她失去了庇佑。
她的眼裏倒映着那群向她逼近的士兵,與一頭頭瘋狂的野獸無異。
她閉上雙眸,只覺罩衫被拽掉後所帶來的寒冷。忽而一陣刀劍相碰之聲,她惶惑地睜開眼睛,只見眼前一道白光,旋風般将一隊散兵游勇清理幹淨。她以為是符為她請來了天神,卻不想白影站定,竟是一位長身玉立,劍眉星目的年輕男子。
那是毓娈第一次見到陳懷之,在那個寒冷的冬夜,這個男子為她帶來了人間的一縷溫情。
毓娈跟着陳懷之到了城東的君悅客舍,客舍主任不明就裏,并不多言,只是毓娈堅持另外要了一間屋子。
“你這麽怕我,何必跟着我來。”陳懷之雙眉一挑。
她并不答話,只是默默燙上一壺酒,霜化而為露盈于睫,她低眉的模樣使陳懷之憶起一個人,那人也曾于冬夜裏為他紅袖添香。半晌才聽毓娈低聲道:“陳公子,請帶我去長安。”
酒香漸漸彌漫于屋舍,陳懷之有些微醺飄然。他陳家在長安乃是名門望族,此番前來長沙郡,不過是受父親委托看望故交,怎料竟遇到太子火燒長沙王府。自己亦不過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罷了。現在眼前美人的請求,卻令他有些為難,他陳懷之,他陳家,有能力與太子作對麽?
冰雪聰明如毓娈,仿佛猜中了他的心事,便柔聲道:“公子請放心,小女只請您帶我去長安,其他事一應與公子無關。您救我一命,小女已是感激不盡,又怎敢帶累公子全家。”
嘆嘆!陳懷之不禁湧起一股憐惜之情,原只聽說長沙王有意将女兒嫁給恭王,如今只嘆恭王無福。
“罷了,我好人做到底,你同我一道回長安吧。”
毓娈深深行一禮,窗外落雪無聲,陳懷之有些微醉,含糊不清道:“姑娘快回房休息吧,明日一早我們便上路。”那毓娈半坐在腳榻上只是不動,半晌才請求道:“公子,明日走前請帶我回一趟王府,讓我看最後一眼吧。”
說罷,便又為陳懷之斟上一杯酒,一雙美目盈盈望着他。他不再說話,只擺擺手而已,毓娈只得退了出去。
那一夜的雪覆滅了一場大火,也覆滅了一個時代。十七歲的毓娈告別了自己短暫優美的少女時代,踏上了一條無以複加的全新征途。一場大火沒有燒毀她的容貌,卻毀滅了她最稚嫩,最溫婉的心智。她失去了護身符,只剩了一副血肉之軀。她要同這個時代發起挑戰,以此證明,她最初的輝煌與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