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望
林暮色曾經告訴我,西方将黃昏與夜晚交接的這一時分稱為狼狗時間。
因為在這樣朦胧的天色裏,你會分不清楚那是一只狼還是一只狗。
我就是在這樣的時間裏,接到了筠涼打來跟我告別的那通電話。
電流在耳畔吱吱作響,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那麽真切:“初微,我現在在候機廳,還有十五分鐘就登機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其實是說,你不用趕來送我,就算你想送,也來不及了。
那通電話打了五分鐘,我沉默了四分半,我聽見筠涼以一種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淡然在手機那頭自嘲地說,說不定飛過換日線,我就什麽都不記得了,就脫胎換骨再世為人。
說完這句話,手機那端傳來她笑的聲音,我能夠想象她笑起來的表情,鼻翼上有細小的皺紋,嘴角向上微翹。
頓了頓,她的語氣變得有些沉重,初微,這些年來我最後悔的一件事,不是不顧一切要跟杜尋在一起,而是曾經對你說出讓你那麽傷心的話……
我握緊了手機,慘然一笑,不是,筠涼,其實你沒說錯啊。
我們曾經那麽堅信的,曾經那麽執拗的,曾經以為那是值得用生命去追求和捍衛的,原來什麽都不是,原來什麽都沒有。
我們背道而馳,堅守着兩份不同的信念,卻在最後殊途同歸,得到了一樣的結果。
很多年後我都想不明白,這到底是命運的殘忍,還是命運的仁慈。
從小我們就知道,月球是地球唯一的天然衛星,上億年來它一直孜孜不倦地圍着地球轉。
長大之後,我偶爾會想,是什麽令它如此堅持,如此不懈?
月球不一定是心甘情願的,如果有得選擇,它不一定願意年年歲歲圍着地球寂寞地轉動,但這是月球的宿命。有時候愛情也是這樣,它是一場宿命,由不得你不甘心,由不得你不情願。
就像我遇見顧辭遠,筠涼遇見杜尋,沈言遇見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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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說,就像林暮色遇見顧辭遠,陳芷晴遇見杜尋,袁祖域遇見我。
這些遇見,都由不得我們自己。
沈言跟着黎朗回他家鄉之前,曾經單獨跟我見了一次面,我們在咖啡館最角落的位置坐了一個晚上,我不明白她為什麽不肯去從前最喜歡的天臺那個位置,但我想這其中必定有她不願意啓齒的原因,我也不必太過執拗。
整個晚上我們都很少說話,我明白她是來向我告別,但我奇怪的是為什麽她單單只向我告別。
“我以前看過一句話,一個男人寫在他的日記裏,他說,我會疼我的老婆,不會讓她一個人到老。雖然不是寫給我的,但是我看到的時候還是覺得好感動。”她喝了一口檸檬水,自從她懷孕之後,就已經戒掉了咖啡。
我靜靜地看着她。
她接着說:“不管這些年來我得到的比較多,還是失去的比較多,我依然感謝生活,感謝它把黎朗送到我的生命裏來,因為他的出現,讓過去一些我只能想想的事情,一夕之間變得如此真實。”
不知為何,在她說出這句話來的時候,我原本就有些酸澀的眼睛忽然一下眼淚暴漲,就當着她的面,眼淚大顆大顆地砸下來,落在桌面上,好像一個驚嘆號。
分別的時候,她牽過我的手放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用孩子的語氣說:“我們跟這個阿姨說再見,阿姨要開開心心地生活,凡事不要去鑽牛角尖,要想開一點,有機會的話來看我們。”
抽回手的那一瞬間,我終于還是沒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是夜,我一個人去了醫院。
我知道不久之後顧辭遠的父母就要将他轉去北京治療,如果北京的醫院解決不了問題,也許還要出國去想辦法……總之,不惜傾家蕩産也要讓他蘇醒。
顧辭遠的媽媽在看到我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哭,她抓着我的手失魂落魄地問:“初微,為什麽會這樣……顧辭遠還說今年要帶你來我家過年……還跟我說想帶你一起出去旅行,問我同不同意……為什麽現在會弄成這樣?”
我任由她抓着我的手,機械地重複着同樣的一句話:“我等他……等他……”
在這個安靜的夜晚,我看着他仿佛沉睡的臉,想起以前林暮色和袁祖域都還沒有出現的時候,他總是仗着家裏有錢對我亂許諾,什麽将來娶我一定準備Tiffany的戒指,上面的鑽石要大得跟個麻将牌一樣。
婚紗一定要是Vera Wang旗下的高級訂制,買成衣顯得不夠檔次。
還有什麽威尼斯的嘆息橋、法國的香榭麗舍大道、希臘的愛琴海,這些地方我們都要一起去。
可是顧辭遠,你知道嗎?在跟你分手的那段日子裏,我曾經在網上看到過一個投票帖子,說以下哪些事情是你從來沒有做過的。
有什麽染發、打耳洞、刺青、泡吧、通宵達旦地唱歌,都是一些看着挺傻的事,我一路看下來發現我全都做過,但是最後有一個選項,它把我弄哭了。
曾經跟心愛的人一起去旅行,唯獨這一件事,我沒有做過。
我捧着抽紙盒哭得稀裏嘩啦,那一刻我真的很恨你。
我們從來都不曾珍惜在一起的時間,我們總以為未來很遙遠,人生很漫長,那些美麗的地方永遠都在那裏,今天去不了可以明天去,今年去不了可以明年去,我們總會牽着對方的手去游覽這個世界上最優美的風景,我們會在嘆息橋下親吻,并且堅定不移地相信那個“凡是在嘆息橋下親吻過的情侶永遠都不會分手”的傳說。
但是我們從來都沒有想過,那些地方雖然一直在那裏,可我們并不一定也會永遠在一起。
我們那些美好的憧憬和願望,最終不過是這樣,擱淺在烈日暴曬的淺灘上。
曾經那些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分開的人,最終就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散落在各地,散落在天涯。
回憶起這些年來我們所有的人用青春交織而成的這些片段,就像一場電影一樣,一開始畫面是彩色的,誰料到起承轉合,突然之間,屏幕一下變黑白。
聽說人在死後,靈魂要把這一生的腳印都拾起來。
那麽,我要拾起多少腳印,才能湊滿我這殘破的一生呢……
我知道,在餘生中的很多年,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想起眼睜睜地看着顧辭遠摔在我眼前的那個畫面……我還會想起,在醫院的走廊裏,筠涼死死地抱住我不讓我沖過去跟披頭散發的林暮色拼命的那個場面……還有,我當然也不會忘記,林暮色獰笑着流着淚對我說:“宋初微,這就是我還給你的報應!”
我怎麽會知道,我蹲在Z城的雙黃線上給我最愛的人打電話的那個時候,他正跟裸身的林暮色在酒店的房間裏。
人性是什麽?人性就是在顧辭遠躺在急救室裏時,我卻還在想“如果我在那個時候沒有打電話給他,他是不是就會跟林暮色上床了”。
真是可笑。
林暮色走過來抓住我的雙手,指甲狠狠地掐進我的皮膚,她咬牙切齒地對我說:“如果不是你這個賤人叫走了他,我就不會在他走了之後随便叫一個男人來跟我做愛……我也就不會染上這個該死的AIDS……”
仿佛是暴雨天的一陣轟雷,原本說不出話來的我定定地看着眼前這個五官扭曲的人,她說的……是真的嗎?
看着她慢慢地滑坐在地上,我滿腔的憤怒,悲痛,還有之前恨不得與之同歸于盡的決心,忽然像煙塵一樣潰散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蹲下來對揪着自己頭發的林暮色說:“你就算再慘,也是你自找的。”
我知道此時的自己已經被惡毒攻心,但仍然阻擋不了一句更傷人的話脫口而出。
別人的痛苦未必不及你,不過,你表現得格外精彩一些。
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林暮色,我永遠都不會知道當我仰起頭看見她那只晃蕩在空中的手之前,它做出的動作到底是推還是拉。
也許,有一天我會知道的,只要顧辭遠醒來,我就什麽都會知道。
時光不急不緩地流淌着,我每天睜開眼睛還是會看到唐元元對着鏡子化妝,只是會在看到那張原本屬于筠涼的床位現在空蕩蕩的時候,心裏會閃過一絲惆悵。
有時候上課,梁铮會坐在我的旁邊,看着他認真做筆記的樣子我會覺得其實這個人也沒我一開始以為的那麽讨人厭,尤其是在有一次我們聊完天之後,我忽然覺得自己看人的眼光真的很不準。
梁铮跟我說:“宋初微,你以為我不想像那些同學一樣每天玩玩游戲、打打籃球、談談戀愛嗎?你以為我願意把自己的大學生活搞得這麽乏善可陳嗎?但是我沒辦法,我要是不努力,畢業之後就找不到好工作,賺不了錢,減輕不了我爸媽的負擔。”
我本來很想說“就算你好好讀書,畢業了也不一定能找到好工作”,但是我想了一下,最後還是笑着跟他說:“嗯,你說得對,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你OK的啦!”
不知不覺,我也學會了化解滿身的戾氣去與人相處,因為我終于明白,每個人其實都有他不為人知的苦衷。
經歷了生離和死別之後,不夠美好的我,終于原諒了這個不夠美好的生活。
我将這句話說給在獄中的袁祖域聽時,他的臉上微微有些動容,沉默了一會兒,他對我說:“你知道嗎?每天早上我刷牙的時候,看着牙刷,我都會想,如果用它插進喉嚨,我會不會死……”
也許是我聽到這句話時臉上的表情讓他覺得這個玩笑真的一點也不好笑吧,他連忙改口說:“你放心啦,我不會做那麽沒出息的事。那個顧辭遠要是醒不來,我還打算出來娶你做老婆呢,嘿,你不知道吧,我媽挺喜歡你的。”
我看着他,這個總是把頭發剪得很短很短的男生,這個不管自己處身于何種環境,卻總是不遺餘力安慰我的男生……我不想哭的,可是眼淚就是不争氣。
我哽咽着笑了:“白癡,你可千萬留着你的命,我手機老出問題,你要自殺了誰替我修啊?”
人這一生,有多少真心話是用玩笑的方式來表達的呢?
有些話是真的,卻總被人當成玩笑。
有些話是玩笑,但我們都知道那是真的。
後來只要有空我就會去看望袁祖域的母親,她從一開始很抗拒我到慢慢地接納我融入她的生活,并沒有花費太長的時間。
有一次我從袁祖域家回學校,在路上遇到過杜尋一次,他正推着陳芷晴散步,看到我的時候,他笑了笑。
我猜他本來是想問我筠涼的近況,但我真的對筠涼離開這裏之後的生活一無所知,也許筠涼是故意的,她是想将自己連根拔起,再也不要記得過去的事情。
杜尋去便利店買水的時候,我蹲下來看着陳芷晴,這是我第一次跟她說話,我問她:“你們又在一起了嗎?”
她笑着搖搖頭:“怎麽可能?他不過是出于同情,所以偶爾來陪陪我罷了。”
看着她蓋在雙腿上的毛毯,我知道我接下來要問的這句話很殘忍,但我還是問了:“你……後悔嗎?”
她怔了怔,擡起眼睛看向了別處,過了半天,她才回答我:“後悔。”
“是的,我非常後悔……人生最美妙與最殘忍的事情其實是同一件,那就是不能重來。”
跟他們分開之後,我去火車票代售點買了一張回Z城的車票,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很想回去看看我媽。
車輪摩擦着鐵軌,車廂裏每個旅人都有一張疲憊的面孔。
我忽然想起筠涼那次說“我們就按照各自的想法走下去,倒看看最後誰比較接近幸福”……其實筠涼,到最後,我們哪一個又接近過幸福呢。
幸福,不過是鏡花水月。
愛情,不過是徒有虛名。
車窗之外猶如曠古荒原,山村裏有星星點點的燈光。
夜幕之上,一輪滿月靜靜地凝視着蒼茫人間,悲歡離合它看得太多了,也許很多事情,它都忘了……
後記
我有一個習慣,很難定論是好還是壞,所以只能籠統地講,我有一個習慣。
如果不是出于必須,出于一些不可抗的原因,我幾乎從來不看自己從前的作品,這是一種執念。
在我年少時,也曾經聽寫作的前輩和朋友形容過自己與作品的關聯,有人将其稱為母親與孩子的關系,意味着創作等同于精神分娩,亦有疼惜之意。
而我一直将作品與我的關系形容為“我褪下的一層皮”,這個說法或許不是那麽優雅和美好,卻是我內心最為誠實的一種概括。
這本書的老版出版于2010年,那一年我23歲,寫完這本書之後,開始長途旅行。
2010年之前的獨木舟,是貼着地地道道的“長沙”這個标簽的女孩子,我懵懵懂懂地知道自己有些憧憬和向往,但囿于自身的視野和經歷,一直無法明确方向,像是生活在一團黑暗裏。
那種黑暗既有溫柔,且充滿安全感,如果肯安分守己的話,确實是喧嚣世界之外獨立存在的一個避難所,可我想要在這種黑暗上弄出一個口子來,鑽出去,去承接炎炎烈日或是兜頭的暴雨。
之後我遇到的一些人和事情,以及因為這些際遇而作出的某些決定,從任何意義來說,都在相當程度上決定了我接下來幾年,甚至更為長久的時間裏的人生面貌和生活軌跡。
如今時間過去了五年之久,當然很多事情都有了一些變化,包括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那些主觀上你曾經認為一定不會改變的,也因為這樣或者那樣的客觀因素,或者疏離又或者更加親密了。
但是對于我自己的人生來說,這五年的時間我其實只潛心于一件事情。
我想要真正理解自己的命運。
當年在寫這本書的時候,有一個片段我曾經猶豫過是否要寫進故事。
童年時,因為家庭的緣故,我一直漂泊不定,肉身和心靈雙重的颠沛流離甚至讓我在成年後很長時間之內對這個世界都保持着警惕和疏離感。
而每每追索少年往事,腦海中總是有一個畫面。
小學五年級的冬天,我轉學到另一個城市的某所小學。周遭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從外婆家去上學的路上有一個貨運站,荒草長得比人還高,隔一段距離便有一座山一般的煤堆。
那時我只有一雙白色布鞋,很容易弄髒,弄髒了回去就會挨罵,所以特別不願意回家。
放學之後我經常獨自一人,背着書包,盡可能地放慢腳步,在一段廢棄的鐵軌上踉踉跄跄地走着。
盡管是廢棄的鐵軌,可是它無限延長直至視線以外的遼闊天地,依然給予了一個孤單的孩子最大的安慰。
那時候,我只有一個願望,長大,離開這一切。
我曾經猶豫是否要将這一個片段寫進故事,是因為在一個成年人看來,這個念頭未免太過幼稚,并且卑微,而這個幼稚卻卑微的願望卻是那個小女孩并不美好的童年回憶裏,萦繞在舌尖的一絲甘甜。
因為知道可以長大,因為長大而有力量,可以度過那些并非由自己造成,卻只能由自己承受的痛苦,離開那些糟糕、市井、污穢,離開自己天性中所厭棄的種種……所以,才可以沉默地忍受那些吧。
2014年的冬天,我生活在北京,這個中國最大的城市,這是當年那個走在鐵軌上的小女孩所未能夠想象得到的光景。
有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也有一些自己喜歡的朋友,生活沒有太大的問題,雖然依舊不是一個快樂的人,但至少,至少胸腔裏那些曾經澎湃洶湧的悲傷和痛苦,都被我裝進了瓶子裏,穩妥地安置在內心的某個角落。
五年前我初出茅廬,曾有人問我,你理想中的人生是什麽樣子。
我至今記得自己當初的回答。
我說,我想要依靠自己的雙手,獲得一個光明的、潔淨的、不折堕的未來。
從這個層面上來說,命運尤為善待我。
那條曾經看不到盡頭的鐵軌将我一站一站送至此處,過往寵辱,我一并笑納。
五年後因為再版,我重新梳理了這個故事,于是宋初微和顧辭遠的一切又重新回到眼前,舊版名為《月亮說它忘記了》,新版名為《時光會記得》,隔着五年的山河歲月和跌宕起伏的人生際遇遙相呼應。
事實上,時光是否将生之微末悉數記錄,我成長至此,已經不覺得這有多麽要緊。
在過去的時光裏,最要緊的事,是我通過各種方式辨別人生真相而得出的結論:文字依然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所能夠尋獲的唯一救贖。
獨木舟
于2015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