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2)
幾乎想在她的面前跪下來,可是對方告訴她:“我喜歡你是一回事,可我絕對不會借錢給你,你不要覺得我狠,生活比我狠一萬倍。”
“你知道最重要的底線是什麽嗎?是錢,有了錢你才有選擇,有選擇才不怕活下去。”
沈言看着陳曼娜那張豔麗的面孔,心裏生出一陣絕望,更絕望的是,她知道她說的是真的。
能夠令一個人徹底放棄尊嚴、放棄底線,做出最大讓步的不外是生活。
她靜靜地想了一會兒,終于說,我明白了。
那是沈言第一次化妝,用的化妝品是陳曼娜的。之前她對于這些東西完全沒有概念,也不懂得如何區分檔次,是陳曼娜手把手地教給她,粉底不能直接往臉上打,一定要先塗一層隔離……眼線最好往上翹,這樣整個眼睛看上去就會比較妩媚……睫毛膏最好準備兩支,一支濃密一支纖長,輪流刷,才能刷出最理想的效果……
化妝完畢之後,陳曼娜凝視着她:“我真的沒看走眼,沈言,你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那天晚上沈言穿的是一條黑色的深V領的裙子,坐在一堆庸脂俗粉中間,更顯得冰肌雪膚、光彩奪目。
周圍沒有人跟她說話,她就一個人坐在那裏發呆。
在她發呆的時候,有一個男人從她面前路過兩次,兩次都對她投以意味深長的目光,而她自己并沒有察覺到。
是陳曼娜派人把她叫進了包廂,這次的客人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陳曼娜不敢怠慢,甚至親自出來招待。
沈言坐在她身邊,一時之間有些手足無措,而正是她這副青澀的模樣,更加激起了那個男人的胃口。
那是一個已經不年輕了的男人,很儒雅,有風度,舉手投足之間十分從容得體,他當時并沒有直接對沈言說什麽,而是把陳曼娜叫到一旁,耳語了幾句之後便起身告辭了。
“你運氣真好。”這是陳曼娜發自肺腑的一聲感嘆。
懵懂的沈言看着她,不知道接下來自己會聽到什麽,但直覺告訴她,這件事足以颠覆她的生活現狀。
陳曼娜一副拐彎抹角的模樣,她說話的風格一貫就是這樣:“有個男人看上你了,聽說你還是處女……願意帶你走,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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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當然明白,已經說得這樣赤裸,赤裸得令她覺得不堪入耳……
陳曼娜最後說:“你自己想清楚,我還是那句話,成年人了,可以自己做選擇了。”
有些時候,命運貌似給了你選擇,其實根本就沒得選擇。
你不知道接下來是災難還是福祉,你不知道應該承擔還是笑納。
沈言在經過一夜的輾轉反側之後,選擇了打電話給那個男人。在酒店的房間裏,她素顏坐在他面前,惴惴不安的樣子令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兒,他的女兒,比她小五歲,正是春風得意、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紀。
他倒了一杯熱茶給她,捧着滾燙的茶杯,沈言覺得自己慢慢地、慢慢地平靜下來。
慢慢地、慢慢地走進了命運早已撰寫好的情節。
他微笑着看着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姓蘇。”
黎朗的電話将沈言從冥思中打斷,他在電話裏問她:“還沒睡吧?沒睡的話見個面吧,我有事情要跟你說。”
“真巧……”黑暗中,沈言的臉上浮起一個笑容:“我也有事情要跟你說。”
二十分鐘之後,他們各自開着自己的車到達了“飛”,兩個人的目的不同,初衷卻是一樣:既然某些事情是在這裏開始,那就讓它在這裏徹底結束。
結束,并不意味着就一定是斷絕,某種意義上來說,結束也許是翻開新的篇章。
“初微,你什麽都不要說,耐心聽我說完這些話就好。”
我一動不動地看着顧辭遠,他的眼睛裏有一種叫作真誠的東西:“初微,我知道最近發生的所有的事情都讓你很傷心,無論我做什麽都不能補救……雖然我知道這麽說對你不公平,但是我真的希望你相信我,相信我真的從來沒有動過背叛你的心思,我真的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你……也許這句話說出來會讓你覺得很肉麻,但是……我真的愛你,我真的只愛你……”
“初微,從高中畢業的那天晚上你跟我說,你倒追我不過是因為想要氣你媽媽,畢業之後你再也不會纏着我……那天開始,我忽然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一想到以後沒有你每天在我眼前晃,沒有你搞出那些讓我啼笑皆非的事情……我忽然覺得生活很沒意思,我甚至覺得那樣的話,我的生活簡直是蒼白的……”
“所以我找筠涼問到你填報的志願,我跟你說,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你不信,我就證明給你看……我知道這些年,你一直把自己弄得跟什麽都不怕一樣,而其實你怕很多很多事情……你怕生理期痛經,你怕看到喜歡的衣服買不起,你怕冬天晚上睡覺沒有電熱毯會冷,你怕我不是真的愛你……這些,我都知道。”
原本以為身體裏所有的水分都已經随着之前的眼淚兒蒸發殆盡了,沒想到,在聽到他說的這些話之後,我竟然還是會落淚。
我的頭慢慢地垂下來,落在他的肩膀上,我知道,我騙不了自己。
越是恨得咬牙切齒,越只能說明我愛這個人愛得刻骨銘心。
我一直咬牙頑強與之對抗的,不僅是這個世界,還有你;我一直誠摯熱愛,企圖與之和平共處的,除了這個世界,還有自己。
沒有想到,我以為根本不了解我的人,原來把我看得這麽透徹,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傷害我?
這是我們認識這些年來,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掉下眼淚:“初微,不會有第二次了,以後的事情誰也說不定,我只知道現在我只想跟你好好在一起,等到畢業,我們就結婚,你不想工作也沒關系,我養你。”
到了這個時候,我們兩個人都已經語無倫次了,可是我們心裏都明白,之前那些被人刻意離間的部分,正從我們之間漸漸地潰散、消失……
我們在昔日熟悉的校園裏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那一刻,所有的怨怼都得到了原宥,我心裏那些一直令我痛苦的東西,終于像退潮一般,獲得了平息……
奶奶的葬禮并不鋪張,按照老人的遺囑,一切從簡。
在這個過程中,顧辭遠一直陪着我,我媽除了在看到他的第一眼露出了詫異的表情之後,便沒有了任何異常的反應。
我跪在奶奶的墳前莊重地磕了三個頭,我對着墓碑說:“奶奶,你放心吧,我以後不會那麽不懂事了……我會好好讀書,将來努力工作,賺很多錢,孝敬我媽。”
在我說這番話的時候,我媽在我的身後悄悄背過身去擦眼淚,我不是不知道,但我不想拆穿。
以前一直以為,成長是一個緩慢的過程。而其實在某些時候,命運會将我們揠苗助長。
我的蛻變,似乎是在一夜之間完成的。
似乎就在一夜之間,我體恤了我的親人在這些年來對我的隐瞞,她們隐忍着自己的悲傷,竭盡她們的全力為我營造一個她們所能提供給我的最幸福的空間,而我卻還一味地對這個環境吹毛求疵。
筠涼曾經說我就像哪吒。
她說得很對,曾經的宋初微,最羨慕的就是那個叫作哪吒的小家夥,他削骨還父,削肉還母,公然舉起叛逆的大旗挑戰人倫綱常。
他是這天地之間唯一自由的靈魂。
但就在這一夜之間,我忽然覺得,其實我不是像哪吒……我是像那個叫作孫悟空的野猴子:曾經不知天高地厚,掀翻了天庭,最後被鎮壓在如來佛祖的五指山下整整五百年,才想清楚自己到底應該怎麽樣。
不經歷痛徹心扉的破繭,就無法獲得潔淨的新生。
時隔多少年,我終于完成了從叛逆到平和的回歸,我終于站在母親的面前親口說出了一句:“媽,對不起!”
至于我已經獲悉父親早已不在人世這件事,我并沒有讓我媽知道。
在經歷了這麽多起承轉合之後,我懂得了她的良苦用心,于是決定用緘默來成全她的願望。
沈言說得對,有時候緘默也是一種表達,或許,它是人生中最有力量的一種表達。
教會我這句話的沈言,在落座之後對黎朗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知道你要說什麽。”
黎朗心裏一驚,看着眼前胸有成竹的沈言,她臉上有一種洞悉了所有事情的微笑,這令她看上去顯得有些高深莫測。
他一直都知道沈言是一個很聰明的女人,但他沒想到,原來女人的聰明會給男人這麽大的壓迫感。
“雖然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但你還是先說吧。”沈言并不看他,而是專心致志地往咖啡裏倒着奶精。
在一起這麽長時間,黎朗是到了今天晚上才發現,其實他不曾真的了解過眼前這個女子,雖然他們有過肌膚之親,他清楚她的口味、她的喜好、她的小怪癖……但是,他忽然覺得,其實沈言将自己的某些方面包裹得嚴嚴實實,而自己,從來都不知道她包裹着的那一部分到底是什麽……
想到這裏,他的腦海裏又浮現起筠涼大哭起來的樣子。
或許,自己還是比較适合跟簡單一些的人相處,黎朗這麽想了之後,終于開口:“上次你提議結婚之後,我認真地考慮了很久,我想,也許我們可以暫時分開一段時間,大家都留有一點空間再認真想想?畢竟,婚姻大事,不容兒戲,還是謹慎一點好。”
這番話在他的心裏已經打了無數次的腹稿,說出來自然一氣呵成。
“沒新意。”沈言心裏暗自冷笑一聲,可是表面上,她依然不動聲色。
“對了,你不是也有事情要跟我說嗎?”黎朗怕沈言一時之間接受不了,連忙先岔開話題想要緩和一下氣氛。
沈言終于将投射在咖啡杯的目光收回,她心平氣和地笑了笑:“我要跟你說的,是同一件事。”
“黎朗,關于結婚這件事,我想最好是不要拖了。”
“這段日子我頭腦不太清楚,弄混了避孕藥和VC……你知道,我的醫藥箱裏挺亂的。”
“黎朗,我懷孕了。”
一切都在她的算計之中,開着車返回公寓的時候,沈言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的臉上挂着近乎凄厲的笑容。
分手?沒這麽容易。
她不會一輩子都受制于姓蘇的那家人,在她青春年少的時候,為了四年的學費和生活費,她委身于那個男人,那是因為她一無所有,別無他法。
那個男人待她不薄,在她還沒有下決心跟他走的時候,他跟她講了很多道理,其中一句令她印象深刻“反正是交易,跟一個人做交易,總比跟無數人做交易要好,你看呢?”
她是聰明人,權衡利弊之後,十八歲的成年人終于做出了這一生至關重要的一個選擇。
短時間之內你無法看出命運所做出的安排到底有何深意,這個男人不過是公幹的機會,偶然遇見了沈言。
沈言明白,他在Z城有家,有妻子,有女兒,自己不過是被養在另外一個城市的金絲雀。
因為這個選擇,她在大學四年裏過得很輕松,并且利用這個男人為自己累積了一定的人脈,早早就做好了抽身的準備。
分道揚镳的那一天,雙方坐下來開誠布公地談了一次話,到底相處了幾年,多多少少真真假假也有了一些感情。
他連夜從Z城趕來這裏跟她見面,似乎一定要将很多事情做一個交代。
那個男人說:“我有一種預感,有些事情恐怕很快就要發生了。”
雖然他沒有明說,但沈言很明白他指的是什麽事情,良久,她沒有開口,似乎在考慮在這個時候離開他是否有些不夠道義。
但他大手一揮:“我給你準備了一些錢,以後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而不必再受到金錢的制約,遇到好男人,就嫁了,永遠不要向他說起你的過去。”
他到底是真心愛護過她,想到這裏,她鼻子一酸,眼淚流了出來,還想再說點什麽,他已經下了逐客令:“走吧,占有你的這幾年,夠了,從一開始我就說了,這不過是一場交易。”
自從離開他的那天開始,她就真的再也沒有去找過他,就像離開夜總會的時候,她原本想要留下陳曼娜的聯絡方式,可是對方也如同這個男人一樣決絕:“沈言,你今天踏出夜總會的門,從此之後我們就是陌生人,不是我絕情,你明白,我也是為你好。”
見證過她那樣不堪的年月的人,餘生最好再也不要相認,說到底,這些人也算是她沈言命中的貴人,沒有他們,便不會有後來的自己。
在那個男人被“雙規”了之後,她心裏所剩無幾的善良驅使她找到了他的女兒,因為曾經受過她父親的恩惠,所以她想要給這個叫作蘇筠涼的女孩子一些力所能及的照顧。
潛意識裏,或許是因為她知道自己已經變得強大,不再是那個蜷縮在五十元一天的破旅社裏的窮姑娘,她終于可以挺直脊梁去做一個施恩的人。
但施恩,并不代表着她要将自己的幸福拱手相讓。
金錢、美貌、閱歷、智慧,這些她都有了,現在欠缺的,不過是一個她能夠掌控的男人,并與之締結一段她能夠掌控的婚姻,組成一個她能夠掌控的家庭。
無論如何,都要确保不對局面失去控制,這就是她沈言的處世哲學。
《聖經》裏說,日光底下無新事。其實月光底下何嘗不是一樣呢。
帶着勝利的笑容,她緩慢地行駛在回家的路上,以後,再也不能抽煙了,她摸着自己的小腹,暗暗地想。
而黎朗,他坐在自己的車裏,感覺自己已經被沈言以一種不容抗拒的姿态,牽進了一場勢在必行的婚姻。
[3]
“結婚?”聽到沈言将這個消息說出口,我第一反應是震驚,緊接着就由衷地替她感到高興:“真好,這恐怕是我最近這段日子以來,聽到的最好的一件事了!”
她臉上始終保持着淡然而得體的笑容,不像一些一直苦等男朋友求婚,好不容易達成心願之後,幾乎要對對方感激涕零的那種女生。
也許是我經歷了這麽多事情後變得矯情了,又或許是我一直都挺矯情的不過之前掩飾得好,總之在我聽到這個喜信之後,我忍不住握着她的手,衷心地對她說:“沈言姐,恭喜你啊!”
她微微一笑:“其實我自己也覺得有些倉促,這麽多年,我一直漂泊,每次看到電影裏兩個人牽着手一起回家的片段,我都會想,什麽時候這種情節才會出現在我的人生裏?”
雖然我們年紀相差五歲,她的經歷和閱歷都勝我數倍,但在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心裏依然還是泛起了淡淡的酸楚。
我們只看到月亮表面的光華,它隐沒于宇宙的背面到底是個什麽樣子,恐怕只有它自己才知道。
“初微,你知道嗎?那天我聽到黎朗說要跟我結婚,他說雖然他還沒有準備好,但是也願意努力去學着怎樣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我……我這麽淡定的一個人,幾乎都要當着他面哭出來了……”
我拼命地點頭,說不清楚為什麽,就是急于想要讓她知道我明白她的感受。在那天晚上,顧辭遠跟我說那些話的時候,我的心情跟她一樣,覺得自己束手無策,那一秒鐘內心閃過多少個念頭:這些年,我從未設定過未來的那個人是什麽樣。
而如今,我知道了,是這樣的一個人。
一個不是說有多麽出類拔萃、會讓我快樂也會讓我難過、真心愛護我并且也值得我愛、會令我想交出現在和未來的人。因為這個人的出現,我可以原諒之前命運對我所有的刁難。
我真的明白。
看得出沈言也有些動情了,眼睛裏開始泛淚光:“初微,過去這些年,我每年都出去旅行,但每一年的照片上除了能夠看出來我的年紀越來越大之外,我看不到別的,我看不到快樂、滿足、幸福和安寧……我一直覺得自己好像蒲公英一樣,風吹到哪裏,我就飄到哪裏……”
“真的沒想到,蒲公英也有落地的一天……他送我戒指的那天,我哭得很慘,我從來都沒說過結婚一定要有Tiffany的鑽戒、Vera Wang的婚紗……人們都說鑽石恒久遠,一顆永流傳,但在我心裏,兩個人的骨血細胞基因組成的一個新生命,這比鑽石更恒久遠。”
我看着眼前這個絮叨而瑣碎的女子,她沉迷于自己的世界裏說着這些關于愛情的話語,這不是我聽過的最漂亮的句子,但卻是最打動我的。
會幸福的吧,幸福,并不是那麽難的吧……
跟沈言分開之後我坐車回學校,忽然很想下一秒就見到顧辭遠。他接到我的電話匆匆忙忙從男生公寓裏跑出來,驚魂未定地跑到我眼前來抓着我左看右看,直到确定我還是個正常人之後才長籲了一口氣:“你幹嗎啊!用那種語氣叫我來,吓死我了!我還以為你被車撞了!”
和好之後他又恢複了之前那種絲毫不憐香惜玉的腔調對我說話,但是我覺得這樣很好,我希望他還是把我當成以前的宋初微來對待,我希望他愛我是因為我是我,而不是因為我那些悲慘的經歷。
“我跟你說,沈言姐要結婚了!”不知道怎麽回事,我有點語無倫次。
顧辭遠盯着我,過了一會兒,他清了清喉嚨:“咳……這個……我們……還沒到年紀吧……”
“哎喲,要死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好想扇他兩巴掌啊,這個人怎麽會這麽蠢啊,幹嗎要曲解我的意思呢!
頓了頓,我接着說:“不知道為什麽,我好想哭啊。”說完這句話,我的鼻子竟然真的酸了,辭遠一看我這個架勢,也就沒再說什麽。
這種時候,一個擁抱比啰啰唆唆的千言萬語要實在得多。
而這個時候,我當然沒有看到,袁祖域就站在公寓門口不遠處的那棵大樹後面,将這一切靜靜地看在了眼裏。
沈言在打點好一切之後遞交了辭呈,上司一臉的惋惜,但不管公司如何挽留她,她都只是用一個明确的笑容做出拒絕的回應。
如此之後,大家全都知道了,這個平日裏看起來雷厲風行、叱咤風雲的女子,其實骨子裏最在意的還是家庭。
她在辦公室收拾東西的時候,一旁的助手問她:“真的想清楚了嗎?”
沈言怔了怔,側過臉去看着助手依然年輕的臉,這是一個剛畢業的女孩子,眉目之間透着耿直率真,有種讓人憐惜的美。
低下頭想了半天,沈言才回答她:“其實世界上所有的事情,要想通都很簡單,只要你明白什麽叫放下。”
助手眨眨眼,似乎并不能理解沈言的意思。
不過,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沈言知道自己,對于某些事情,真的已經放下了。
如果不是因為知道黎朗的妹妹早年間遇人不淑,因為宮外孕手術做得不成功而導致終身不能再孕這件事,其實沈言自己也沒有把握能不能借由肚子裏這團小小的骨血,逼婚成功。
黎朗曾經在說起這件事的時候,一度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那也是沈言唯一一次見到黎朗激動的樣子,說起那個毀了他妹妹一輩子的王八蛋,他脖子上的青筋就會暴起:“當年要不是我妹妹拼死拉住我,我一定會去砍死那個渾蛋!”
沈言凝視着他說:“其實這種事情,也不是一方面的,現在這種男人多的是,滿大街都堂而皇之貼着堕胎的廣告……”
她還沒說完,就被黎朗粗暴地打斷了:“反正,我是絕對不會做這種事情,要是我的女朋友有孩子了,我就娶她!”
在黎朗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們還并不是情侶關系,但也正是這句話,讓沈言下定決心跟這個人在一起。
這個人,是帶她擺脫過去那些陰霾的最佳人選。
從公司出來,她打電話給黎朗,告訴他:“我已經辭職了,公寓也交給中介了,讓他們幫我租出去……你呢?”
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我家那邊的一家公司已經回複我,願意聘我,我已經訂好機票,四天之後我們一起回家。”
一起回家。
挂掉電話之後,沈言在路邊的奶茶店買了一杯抹茶奶綠,她對自己腹中的孩子說,寶寶,你不會像媽媽一樣,你會有一個完整的家庭、幸福的童年。
她的眼淚流了下來。
似乎所有不好的事情都已經過去,我竟然真的開始相信那個叫作否極泰來的成語──尤其是,當筠涼來跟我道歉的時候。
我很驚訝,特別驚訝,所以在她說完那聲“對不起”之後,我足足一分鐘沒有任何反應。
在我回神之後,忽然驚覺,筠涼怎麽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當然,她依然還是很漂亮,走在人群裏一定還是很引人注目,但是有些什麽不一樣了……我仔細分辨着,到底是什麽不一樣了?
她的氣色、表情、眼神和整個人的狀态……都跟從前大相徑庭了。我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被她阻止了:“初微,我知道有些事情發生了不可以當作沒發生過,但是,你真的是我這些年來,唯一的朋友。”
筠涼說這句話的樣子令我想起了她十六歲時的那個夜晚,在漫天漫地大雪中,她的瞳仁烏黑清亮,嘴角透着驕傲的倔強,即使是目睹那樣不堪的場面,也沒有打消她與生俱來的傲氣。
是什麽讓她變成了眼前這個樣子,我心裏一痛,連忙對她搖頭:“說什麽呢,情侶之間還吵架呢,何況我們是兩個女的,你說是吧,過去的就過去好了,我們都別放在心上。”
她蒼白的臉浮起一個勉強的笑,我的反應在她的預計之中,從她的表情看起來,似乎還有另外一件事要跟我說。
我屏息靜候着,直到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告訴我她的決定。
“我決定跟杜尋分手。”
難以相信她會做出這個決定的人當然不只是我,還有顧辭遠,可無論我們怎樣輪番地勸她、開導她,她都是一副決絕的模樣。
比起我跟顧辭遠來,杜尋本人當然是更不能夠接受。
以前那個總是很冷峻的、不茍言笑的杜尋像是完全喪失了理智,抓着我和顧辭遠反反複複地問:“她為什麽會這樣?怎麽會在這個時候說分手……我們那麽艱難才在一起,中間遇到那麽多事情都沒放棄,她這個時候說分手?”
杜尋一拳砸在自己的車窗上,我和顧辭遠都被他這個瘋狂的樣子給吓住了,半天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還是我邁出了腳步:“杜尋,筠涼她說她……累了……”
“累?!”
杜尋轉過來逼視着我,冷笑着反問:“為什麽累?因為游走在兩個人之間?”
一時之間我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我看得出此刻的杜尋已經有些可怕了,緊接着顧辭遠将我拖到他的身後,對杜尋說:“你跟筠涼當面說清楚吧,畢竟這是你們兩個人的事情。”
在杜尋的車噴出的尾氣中,我産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但這種預感的來源到底是什麽,我也弄不清楚。
我握着顧辭遠的手,很久,很久,沒有說話。
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筠涼生生明白了什麽叫作物是人非。
有那麽幾分鐘,他們誰也沒有說話,而是安安靜靜地看着不遠處波光潋滟的湖面,那一刻,往昔所有快樂和不快樂的片段,在他們的腦海裏一幀一幀地鋪展開來。
筠涼靜靜地轉過臉來,看着杜尋的側面,他皺着眉,但表情看不出悲喜。
一陣涼意自心底深處漸漸彌漫,筠涼忍住喉頭的哭腔,輕聲說:“杜尋,我們……”但她還只開了個頭就被杜尋突如其來的吻給打斷了。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悲傷的感覺。
好不容易推開他之後,筠涼的眼淚緩緩地流了下來:“我真的累了,我們放過對方算了吧。”
在筠涼說完這句話之後,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曾經的杜尋又回來了,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那個在酒吧的鐳射燈下耀眼奪目的少年……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從前你做什麽都令我覺得快樂,為什麽那些快樂後來會變成那麽沉重的包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杜尋收回他的目光,又看向那平靜的湖面,他忽然說:“筠涼,不如我們一起去死吧。”
多少年之後筠涼都會記得那短短的三分鐘,杜尋陰沉的臉色猶如烏雲,那一腳油門踩下去,筠涼閉上眼睛,全身縮成一團緊緊地揪住安全帶……
不過是三分鐘而已,恍惚之間,仿佛泅渡了一生。
之後筠涼跟我形容當時的感受:“心提到嗓子眼兒這裏了,車門被鎖住,車窗被鎖住……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忽然之間,我卻平靜了。”
平靜的,在那三分鐘的最後一點時間裏,她跟上帝打了個賭。
身邊這個人是她曾經奮不顧身去愛的,是她不惜與全世界為敵都要跟他相守的,是她在失去了原本完整的家庭之後唯一的慰藉……
她跟上帝打賭:如果我今天活不成,那就當作為愛情殉葬。
如果我今天活下來了,我就離開這個人,好好生活。
“其實到了生死攸關的那一刻,我發覺,我還是很愛他。”筠涼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
最後一刻,前輪已經到了水邊,杜尋忽然停下來了。
他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靈魂,頹敗地沖筠涼揮揮手:“你走吧。”
劫後餘生的第一秒,筠涼睜開眼睛,幾乎難以相信自己尚在人間,等到她确定自己真的沒有死,真的還活着之後,她看都沒有看杜尋一眼,打開車門,徑直走了。
不敢回頭,不忍心去看杜尋的樣子……
她知道,他們完了,徹徹底底完了。
但她不知道,她跟上帝打的那個賭,自己到底是贏了,還是輸了……
死裏逃生的她,回到學校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她媽媽。從十六歲開始,這麽多年了,她從來沒有在母親面前示弱過,但經過了這件事,她忽然很想回到十六歲之前跟媽媽心無芥蒂的那些時光裏……
聽到那聲熟悉的“筠涼”,原本握着電話的她,像是火山爆發一樣,開始號啕大哭:“媽媽……我想你……”
等到杜尋冷靜過後,想為自己在那一刻沖動的行為向筠涼道歉的時候,他并不知道,有些事情已成定局了。
他發了一條短信給筠涼,說他在女生公寓對面的那間甜品店二樓等她,她不來他就不走,末了,他在短信中說:“筠涼,我只是想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猶豫了很久,筠涼最終還是去了。
她剛洗完的頭發還沒來得及吹幹,濕答答地垂在背後,過馬路的時候她看到了甜品店二樓的杜尋,他在靠窗的位置看着自己。
不過是隔着一塊玻璃,隔着一條馬路,曾經最深愛的人,卻仿佛隔着風霜刀劍,隔着鐵馬冰河……
筠涼心裏有個聲音問自己,還回得去嗎?
過了很久,她聽見自己清清楚楚地回答,不可能了。
小時候她有一本成語畫冊,她很清楚地記得其中有一幅畫,畫中那個人坐在一條小木船上,很認真地在他的劍掉下去的地方做着記號。
刻舟求劍。
杜尋,這麽傻的事情,我們還是不要做了。
看着眼前這個杜尋,筠涼想起她高三的時候第一次在酒吧裏看到他的情景,那個時候的他多美好……眼前這個皺着眉、滿臉倦怠的人是誰呢?
筠涼的心裏,蹿起一陣酸澀。
在杜尋說完“對不起,我知道你可能不會原諒我,但是我還是想跟你說一聲對不起”之後,筠涼微笑着打斷了他。
“杜尋,我不怪你,也希望你不要怪我。”
“不是不愛了,只是我們的愛情,真的走不下去了……”
“我以前以為我一無所有了至少還有你,其實不是的,我還有媽媽……杜尋,我要去找我媽媽了。”
就在筠涼瞞着我一聲不吭地辦理休學手續那段時間裏,我對未來即将發生的一切都完全沒有任何感應,也許是經歷了鈍痛,原本敏感的我對于很多事情也都變得遲鈍起來。
意識到袁祖域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跟我聯系了,還是因為唐元元一句“你奶奶去世的那段時間,那個男生每天都來等你呢”,原本還在上課,就因為她這句話,我噌地一下從位子上彈了起來!
是我不好,我重色輕友,我不開心的時候就找他訴苦,讓他陪着我,等到雨過天晴了就把別人忘得一幹二淨了!
想了半天,我發了一條短信過去給他:“喂,你好嗎?”
沒有回音,一直沒有回音,可能是我的問候聽起來真像那個著名的胃藥廣告吧,這麽一想,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挺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