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2)
什麽都沒點,他說:“咖啡這種飲品不适合我這種社會底層的勞苦人民,我喝白開水就可以了。”
我第一次在袁祖域面前抽煙,他的眼睛裏閃過一絲訝異,很快又表現得見怪不怪:“我第一次看見你,就不覺得你是那種很乖的女生,果然啊!”
香煙中那種叫作尼古丁的東西是否真的有讓人安定的作用我并不清楚,但事實上就是,我确定自己逐漸恢複了平靜。
在袁祖域的注視中,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和盤托出。
六層樓高的老房子,在這個城市已經不算多了,陳芷晴坐在欄杆上給杜尋打電話,言簡意赅:“你現在不來見我,以後永遠都不要想再見到我了。”
剛送完筠涼的杜尋,只好馬不停蹄地又跑去見陳芷晴,因為極度的焦灼和疲倦,在一個拐彎的地方,差點跟迎面而來的一輛的士撞上。
在的士司機心有餘悸的叫罵聲中,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了杜尋的心頭。
杜尋氣喘籲籲地爬上六樓,看見欄杆上那個孤單的女孩子,她的臉上寫着決絕。
是什麽令一切變成了這樣?杜尋不敢想,也不願意去想,他只能哀求她:“芷晴,不要這樣,你下來,我們慢慢談。”
“還有什麽好談的呢?”她微笑着反問他,語氣是毫不掩飾的譏诮。
杜尋一時語塞,陳芷晴卻自顧自地說下去:“長恨人心不如水,杜尋,你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吧……你那麽聰明,當然知道……但你想過這句話有一天會被我用來說你嗎?”
曾經所有的感情,就這樣被犧牲掉了,就像戰場上森森的白骨被沙塵掩埋,誰還會記得那些雖不蕩氣回腸卻也刻骨銘心的回憶呢?
陳芷晴的目光一動不動地看着六層樓下的水泥地板:“杜尋,你說,是頭先着地好,還是腳先着地好呢?”
像一根被繃緊的琴弦終于不堪過重的力道而斷裂,杜尋整個人像元神渙散一般抱住頭,痛苦地喊道:“陳芷晴!”
被叫到名字的女孩子回過頭來對他笑道:“你覺得我很卑鄙是嗎?告訴你,還有更卑鄙的……”
聽到這裏,袁祖域不禁打了個寒戰,手裏握着的玻璃杯也順勢一抖,有些水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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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難過得幾乎都說不下去了,這件事我不曉得可以跟誰說,我是筠涼最好的朋友,杜尋是顧辭遠最好的朋友,于情于理我似乎都不應該向着陳芷晴。
也是要等到某些真相揭示之後,我才會明白,原來冥冥之中真的充滿了隐喻,我在為陳芷晴落淚的時候,何嘗不是為了自己落淚。
我停頓了一下,袁祖域遲疑着問我:“那她說的,更卑鄙的事情,是什麽?”
“定位,在杜尋提出分手的時候,她就悄悄對他的手機進行了定位,所以那天晚上她才會出現在錢櫃。”
杜尋在崩潰之餘也被這件事弄得非常憤怒,各種難以言敘的情緒交雜起來令他口不擇言:“陳芷晴,你從哪裏學到一些這麽龌龊的手段?!”
她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無所謂地笑着,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
“龌龊嗎……可能是有一點吧,可是,你有什麽資格說我呢?”
一切都已經變了,所有的事情都不可能再回到起點,傷害被撕裂得越來越大,曾經親密無間的兩個人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拉得越來越遠。
到了此時,杜尋反而平靜下來了。
面無表情的他看上去極其殘酷和無情:“你說得也對,我有什麽資格說你呢,我自己本身不也是個渾蛋嗎?”
陳芷晴臉上那無所謂的笑容漸漸消失了,像是不敢相信杜尋會這樣對她,她的眼神裏充滿了不可思議:“你說真的?”
“真的,道歉的話我也說了,我想要做的彌補你的事,你也不給我機會,我還能怎麽樣呢?只能尊重你的選擇了,你想跳就跳吧!”
陳芷晴真正的慌張是從這一刻開始的,她是從這一刻開始意識到,當杜尋把對待別人的那種态度拿來對待她的時候,一切是真正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杜尋冷漠的臉,忽然之間,所有準備好的、刻薄的、想要拿來奚落他和筠涼的話語,都像是卡在喉頭的魚刺,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杜尋繼續說道:“你恨我,我明白,你口口聲聲說把最好的年華給了我,難道這種事不是互相的嗎?我難道是把風中殘燭一樣的歲月給了你嗎?你在國外的那兩年,我難道沒有去看過你嗎?這段感情難道我就沒有努力維系過嗎?”
一連串的反問令陳芷晴應接不暇,很久很久都沒有任何回應。
杜尋頓了頓,接着說:“我也不願意這樣的,但是,事已至此,我也無能為力了,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
杜尋說完這句話,不等陳芷晴再說什麽,返身就下樓了。
這是陳芷晴小時候住的地方,幾年前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陳芷晴非要帶他來這裏看看,說是要讓他了解自己的過去。
那個時候,怎麽會想到,在這裏開始的事情,竟然也要在這裏結束。
他在下樓梯的時候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如釋重負的感覺,也許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時刻吧,在自己掌控不了事态變化的時候,便選擇聽天由命。
讓那個叫作命運的東西來安排人生接下來的發展。
在下到最後一節階梯的時候,他聽見一聲凄厲的尖叫:“杜尋!”
然後,一聲沉悶重物墜地的聲音,只有老宅的屋頂上突然盤旋而起的鴿子,看到了少女飛身一躍的身體,是以怎樣不可抗拒的決絕姿态,遽然落地!
腦袋裏似乎有無數金屬嗡嗡作響,随即成為巨大的轟鳴聲。
人聲鼎沸嘈雜,救護車與警車的呼嘯,遠處的天空一聲接一聲的悶雷……世界上所有能發出聲響的物體都在這一刻齊鳴……
杜尋只覺得自己的靈魂,在這一刻,灰飛煙滅。
袁祖域握住我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的手。
他有一雙在男生中罕見的修長的手,掌心幹燥而溫暖,我并沒有在第一時間裏做出反應,而是等了等,才裝作擦眼淚的樣子不着痕跡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我陪着筠涼趕到醫院的時候,陳芷晴的父母還沒有來,杜尋一臉慘白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
筠涼甩開我奔向他的動作那麽自然,我傻傻地看着他們在我面前緊緊擁抱。
“我忽然,很想吐。”我對袁祖域說。
很奇怪,我的聲音裏有種咬牙切齒的意味,似乎人性裏某種“惡”開始彰顯出來,我的語速很快:“他們真的不怕報應的嗎?陳芷晴還在手術室,生死未蔔,他們竟然在一牆之隔的地方擁抱?我怎麽會有這樣的朋友!”
不知不覺間,天都黑了。
昏黃的燈将我們的影子投射在斑駁的牆壁上,隐約,灰暗,像是某部黑白默片裏的剪影,一個簡單而模糊的輪廓。
袁祖域本來一直沉默着,過了很久很久,他終于說:“宋初微,我真的不覺得他們罪無可恕。”
“感情的事情原本就是分分和和,本來可以好聚好散,你看這條馬路上,哪個人沒有失戀過?是那個女生的偏激害了自己。”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這樣的言論,不過是同為男性的他站在杜尋的角度看待問題而已。
“不是這個意思……”他擺擺手,“我是旁觀者清,你對待這件事的态度夾雜了太多的主觀意願,換句話說,你太入戲了。”
好像有一道閃電在我的眼前閃過,一瞬間,所有的角落都被照得通亮,我怔怔地看着袁祖域的嘴唇一張一翕:“你認真想想,是不是我說的這麽回事。”
“你潛意識裏是想起了上次你跟你男朋友那件事,你痛恨不忠所以遷怒于你的朋友,而事實上,他們并沒有你說得那麽罪惡滔天。”
我全身一冷,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那麽幾分道理。
我快步走着,袁祖域跟在我身後喊了很多聲我的名字,可是我執意不回頭。
真是可笑,我幹嗎要跟這個萍水相逢的人說那麽多,我幹嗎要向他傾訴我的看法,我怎麽想,關他屁事啊!
我從鼻子裏嗤笑一聲,并沒有放慢自己的腳步。
但在袁祖域停下來對着我的後腦勺吼了一句話之後,我也停住了。
他說:“宋初微,你就是惱羞成怒!”
我轉過頭去,冷冷地看着他,那一刻,昔日高舉着反叛大旗的宋初微又回來了,對于良善的規勸,她總是這麽不識好歹:“笑話,你是我什麽人,我會因為你說的話惱羞成怒?”
大風呼嘯而過,就那麽一瞬間,原本靠得很近的我們之間仿佛豎起了一道屏障,而可悲的是,無論是我還是袁祖域,都沒有打算去破除這道屏障。
他也冷冷地看着我,過了一會兒,他冷笑着說:“是啊,你也不是我什麽人,再見。”
看着他搶先一步轉身就走,我氣得攥緊了拳頭卻不曉得往哪裏揮,要是旁邊有扇玻璃窗,我肯定毫不猶豫一拳就掄過去了。
沈言的電話就是在這個時候打過來的:“初微啊,你剛剛路過時,好像看到你了,是不是啊?”
心情不好的時候去吃自助餐是一個很不錯的發洩方式,我和沈言端着餐盤站了很久,我夾了很多很多慕斯蛋糕、黑森林蛋糕,還有平日裏最喜歡的抹茶蛋糕。
沈言自己并沒有要蛋糕,可能是顧忌卡路裏的緣故吧。其實我也怕胖,但是心情壞到極點的時候,哪裏還顧得了那麽多!
生魚片上沾着的嫩綠色的芥末,我光是看着都忍不住龇牙咧嘴,沈言吃下去卻面不改色。
她輕描淡寫地說:“我在沿海城市長大的,我們那邊的人吃芥末都這樣,沒事兒。”
“哦?”第一次聽沈言提起她自己的過去,我也産生了一點好奇,“沿海城市的,那你家肯定很有錢吧……”
其實我都覺得自己問了一句廢話,有錢沒錢和有品位沒品位完全是兩回事,光是看沈言平日的言行舉止、着裝打扮就知道她一定是過得很不錯的那種女生。
可是沒想到,她的表情迅速地黯淡了一下,像是有些什麽事情不願意啓齒一樣轉移了話題:“你多吃一點啊,年紀這麽小,胖一點都沒關系的。不像我啊,到了這個年紀,夜也不敢熬了,東西也不敢吃太多了,要不是今天恰好碰到你,我就打算随便買一棵青菜回去水煮吃了。”
我擠了個笑:“黎朗喜歡你就好了啊。”
不知道為什麽,每個人的臉在這種黃色的燈光底下看起來,都顯得那麽心事重重。
沈言笑了笑:“也許你說得對吧……對了,你怎麽一個人呢?筠涼呢?”
每次看到我,沈言都會下意識地問起筠涼,在某些事情尚未凸顯端倪的時候,我并未意識到她對筠涼的關心有些不同尋常,尤其是在發生了這種事情之後,我更加沒心思去想那麽多。
“筠涼……發生了一些事情……”我把蛋糕上那顆小草莓揪下來,用刀切成兩半,“她男朋友的前女友,跳樓了。”
顧辭遠是在三天之後回來的,這三天我一個人在學校裏的生活猶如行屍走肉。
他沒有打電話給我,也沒有在QQ上發任何留言給我,而我竟然也就真的忍住了三天完全沒有去找他。雖然我心裏很明白,這貌似平靜和淡定的處理方式其實不過是為了一次徹底的爆發在做準備。
筠涼也沒有找我,我不知道她和杜尋要面對的是怎樣一場狂風暴雨,當然,我也懶得知道了。
無端地就被一種叫作“沮喪”的情緒籠罩着,每天抱着課本無精打采地去上課,又無精打采地回宿舍,我媽在這中間還給我打了一次電話,兩個人哼哼唧唧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有時候真覺得,生無可戀啊。
我趴在床上一聲哀號。
唐元元最近的行蹤也越來越詭秘了,臉上若有似無的微笑和眼睛裏熠熠閃爍的光彩都像是在密謀一件很重要的大事,可是我真問她,她又什麽都不說。
想起梁铮的囑托,我咳了咳:“你……要跟梁铮分手啊?”
她從百忙中擡起頭來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長地問:“他跟你說的?”
我不置可否,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于是我就那麽靜靜地看着又開始對鏡梳妝的唐元元。
她說了一些不相幹的話:“你知道為什麽我每天都要化妝嗎?因為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有可能會碰到改變自己一生命運的人。”
我呆住,依稀記得這句話本應該是“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遇見自己喜歡的人”,看着唐元元挺得筆直的脊背,我不得不說,她真的很現實。
但是現實有錯嗎?現實跟愛情沖突嗎?
化妝完畢的唐元元提起包包出門,臨走之前很認真地對我說:“很明顯,梁铮絕對不是能夠改變我一生命運的那個人。”
愛情有多重要?
愛情比起在下着滂沱大雨時能夠端坐其內的一輛保時捷重要嗎?愛情比起在房價以駭人速度上漲時的一套居室重要嗎?愛情比你饑腸辘辘時的一桌美味佳肴重要嗎?愛情比日新月異的高端數碼産品重要嗎?愛情比錦繡前程重要嗎?
這麽一想,唐元元似乎真的沒什麽錯,這麽一想,甚至在失去親人之後急于付出點什麽來緊緊抓住杜尋的筠涼,她都沒什麽錯。
是我宋初微不夠入世,是我宋初微太幼稚。我倚靠在窗邊悲傷地想。
既然這麽無聊,就上網吧,登錄QQ,“重要的人”那一欄裏一片灰色。
點開自己的空間正想随便寫點日記,卻意外地看到好友更新的提示裏,某個人的相冊上傳了數十張新照片。
真是手賤,我忍不住點進去看了一下……
啪的一聲,我合上電腦,渾身如置冰窖。
夜幕降臨,一下午的時間竟然過得這麽快,我看着夕陽的餘晖從窗臺上漸漸消失……陳芷晴,你從六層樓上往下跳的時候,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
在那短短數秒之內,你可曾有過一絲後悔?
黑暗而逼仄的房間裏,我緊緊地抱住自己,瑟瑟發抖。
沉寂的手機終于在這個時候響起,我看都懶得看名字就摁下接聽鍵,暌違的那一種聲音裏聽不出任何歉疚:“初微,我回來啦,出來吃飯啊。”
“好啊,正好我也有事要跟你說。”
“嗯?什麽事?當面再傾訴你的思念也不遲啊。”顧辭遠在電話那頭還笑得很大聲。
“也好,分手這種事,還是面談最好。”
說完這一句,我幹脆利落地挂掉了電話,不容他再多說一句。
沒錯,顧辭遠,我們分手!
[3]
“你聽我解釋……”顧辭遠急得滿頭大汗。
我冷冷地看着他,這一刻,我真的很想把他僞善的面具撕下來,我真的很想一刀捅進他的胸膛!
“我跟她真的沒什麽,不告訴你,就是怕你多想……”他這些廢話聽起來那麽蒼白,看着我的表情,他難道還不明白現在無論說什麽都是徒勞的?
“她是喜歡我,上次你叫我送她回去,她就跟我說了……但是我很明白地告訴她,我不可能跟她有什麽,我只喜歡你,我只想跟你在一起……這次她看到我QQ簽名說要出去采風,跟着來的,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的!”
在他結結巴巴、斷斷續續想要做最後的垂死掙紮的時候,我已經動作麻利地把手機關機,取出手機卡,然後把空殼子伸到他面前:“還給你。”
他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過了很久,才用顫抖的聲音問我:“初微,你來真的?”
我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顧辭遠,我不像陳芷晴那麽有勇氣,也沒那麽笨,我不會用賤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
“在一起這麽久,除了這個手機,我不欠你任何東西,現在手機也還給你,我們一刀兩斷。”
他怔怔地看着我,我倔強地仰着臉承接着他的目光,真好笑,被辜負的那個人是我,怎麽眼睛裏有淚水的那個人反而是他?
時間在此刻已經徹底地失去了意義,公寓頂上的燈亮了,他逆着光,我漸漸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斑斓的燈光擦亮了夜,可終究還是會被空曠蒼穹的黑所吞沒。
久久,他低聲說:“初微,真的什麽都沒有發生……初微,你原諒我……”
沒見過這麽冥頑不靈、頑固不化的白癡,我腿也站麻了,索性二話不說把手機塞到他的手裏:“不好意思,我本來想直接還錢給你,但你知道的,我沒錢,我什麽都沒有。”
在我轉身飛奔向公寓之後,聽見身後一聲很響的,什麽東西被大力摔碎的聲音。
這個手機還真是多災多難……這次,不用麻煩袁祖域的同事了……我悲傷地想。
已經是第幾天了?筠涼還沒有回過宿舍,看到我提着兩瓶酒鬼酒跌跌撞撞地推開門,原本在一邊聽歌一邊做面膜的唐元元驚訝地摘下耳機、扯掉面膜,醞釀了半天才問我:“宋初微,你怎麽了?發生什麽事情了?”
我沒有回答她,我一句話也不想說,我甚至希望我買的這兩瓶白酒是假酒,讓我喝了之後一了百了,然後我媽還可以獲得一筆豐厚的保險金。
為什麽到這個時候,我會想起我媽?
從下午看到林暮色的相冊裏那些在古鎮拍的照片之後,我就一直處于一種封閉的狀态。
不怒,不驚,也不痛。
我機械地将其中一張另存在桌面上,然後打開PS……這個軟件還是顧辭遠幫我下載的,雖然他教我的那些我并沒有完全學會,但是一些菜鳥級的功能我還是基本掌握了。
我的筆記本配置并不太高,開PS需要那麽一點點時間,在那短暫的時間之內,我內心一直仿佛祈禱:不要、不要、千萬不要……
可是事與願違,最終我還是看到了那張照片的參數,照相機型號那一欄赫然标示着:尼康D700……
什麽叫萬念俱灰?
我啪的一聲合上筆記本,那一刻,忽然覺得心髒都不會跳了。
可是一想起我媽,眼淚忽然洶湧而出。
就像是經歷了一場大手術之後,注射在身體裏的麻醉劑功效全退去了,劇烈的疼痛到了這個時候才發作,原來可以痛成這樣,原來我根本承受不住。
我雙手掩面,眼淚從指縫裏源源不絕地流出來。
為什麽我好像不會呼吸了?為什麽好像有一雙大手在撕裂着我的胸腔?為什麽要遇到這個人?為什麽會在一起?為什麽他要背叛我……
太多太多的為什麽,卻沒有人能給我一個明确的回答。
見到他的時候,他還企圖欺騙我,說什麽是忘了帶手機充電器,古鎮的旅館裏又沒有網線……多好笑,多可笑,他竟然打算騙我?
我仰起頭來,淚流滿面地看到窗外那輪明月,它的邊緣是毛茸茸的光芒。
很小的時候就會背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從古至今,明月高挂在蒼旻之上目睹了這個塵世多少醜惡的真相,又見證了多少人從至親走向了至疏。
愛情?這個世界還有所謂的愛情嗎?
唐元元被我這個樣子完全吓傻了,認識這麽久以來,她從來沒有見我難過成這個樣子。豈止是她,在我自己的記憶中,我也從來沒有為什麽事情哭得這麽傷心欲絕過。
這個世界上最能夠令你悲痛的、最能夠傷害你至深的,不是你的敵人,而是你的親人。
唐元元把整包抽紙都放到了我的面前,又手忙腳亂地給我倒了一杯開水,最後才在我對面坐下來眼巴巴地看着我,問我:“到底怎麽了?你說啊,跟男朋友吵架了啊?”
不知道為什麽,我竟然哭得開始打嗝了,喝了她倒的那杯白開水之後,還沒來得及說話,門又被推開了。
幾天沒見,筠涼的面容憔悴得仿佛換了一個人,她往我身邊一坐,終于似靈魂歸位一樣恢複了一點精神,看着垃圾桶裏堆着我擦過眼淚、鼻涕的紙巾,她沉默了很久才開口道:“初微,顧辭遠找我說了……”
我猛然站起來,動作幅度之大,連旁觀的唐元元都吓了一跳!
我指着筠涼,克制住自己聲音裏的哽咽:“你,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起這個人,一輩子都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這個人!”
筠涼順着我的手指,目光一路往上,最終與我四目相對。
你知道那個故事嗎?
當野獸受傷了,它會找個洞穴躲起來自己舔着傷口療傷,絕對不會掉一滴淚,但一旦有人來噓寒問暖,它絕對就會受不了。
我就是這只野獸,此刻面對筠涼,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滴滴答答落下來。
她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初微,我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一些什麽,但你總應該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也許事情根本沒有發展到你以為的那麽惡劣的程度呢?”
我一聲冷笑,要多惡劣的程度才稱得上惡劣呢?看着筠涼眼睛底下一圈深黑,到底不是十六歲了,熬夜的痕跡已經掩蓋不住了。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我跟你不一樣,你願意給杜尋機會……我不願意給顧辭遠這個機會,一次不忠,百次不忠,筠涼,你聽着,今天杜尋他可以為了你這樣對陳芷晴,來日他也就可以為了另外一個人這樣對你!”
筠涼也猛地一下站起來,表情裏有掩蓋不住的盛怒:“宋初微,現在說你的事,別扯到我頭上來!”
唐元元本想拉我,接着又想拉筠涼,可是最終卻怯生生地退到一邊去。
她也看明白了,今天這場架,誰也拉不住了。
空氣凝結,我和筠涼互相盯着對方,這麽多年來,我們第一次用這樣的目光注視着彼此。因為立場不同而令這目光中散發着寒氣,全無諒解和包容。
“這兩件事在本質上沒有一點區別,本來是有的──在你不知道杜尋有女朋友的情況下,你原本是無辜的,但是你最後做出的決定真令人心寒齒冷,我真沒想到這是我認識的蘇筠涼做出來的事,在知道真相之後你不僅沒有懸崖勒馬,居然還堅持跟那個背信棄義的人在一起,全然不顧陳芷晴的感受,直到釀成悲劇還不知悔改……你真令人失望。”
我的語速很慢,但這段話說得非常流利。
我說過,我很容易口不擇言,但這番傷人的話卻像是已經在心裏修繕了千百遍似的,連我自己都有些詫異:莫非我早就想譴責筠涼了?
她的臉在短短幾分鐘內變紅又變白,最後卻出乎意料地變得鎮定自若。
她只說了一句話,很短的一句話,但每一個字都像是捅在我心口的一把刀:“宋初微,說得好……你這麽能說會道,也沒見你幸福到哪裏去。”
那似乎是我一生之中所經歷的最漫長的一個夜晚。
在筠涼奪門而出,并丢下一句“我們就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下去,看看最後究竟誰能接近理想中的幸福”之後,我跌坐在床邊,仰起頭凝視着天花板,一動不動。
眼淚怎麽會有這麽多,怎麽會流了那麽久之後還沒有流光呢?
唐元元小聲地問我:“宋初微,你還好吧?”
我吸了一下鼻子,聲音裏的鼻音很重,聽起來悶悶的:“我沒事,你睡吧。”
關掉宿舍的大燈沒多久,唐元元就發出了輕微的鼻息。我知道我不可能睡得着,索性起身輕輕關上門,出去走走。
沒有了手機,不知道可以去找誰,只好在月光下茫然地走着,然後忍不住嘲笑自己:就算手機還在,這個時候你還能夠找誰?
我忽然很想給我媽打個電話,說不清楚,就是特別想聽聽她的聲音,哪怕是挨罵都沒關系。
可是時間已經這麽晚了,就算她肯接電話,我也不一定能找到公用電話打給她。
就這樣茫然地走着,上了的士,木然地報出一個地址,到了下車時才發現,我竟然來到了幾天前陳芷晴入住的這家醫院。
站在病室外,裏面一片漆黑,我看不到她,也無從得知她的現狀。
她永遠不會知道,在這個靜谧的深夜,搶走她男朋友的人的最好的朋友來看過她。
其實我知道這件事情與我沒有一丁點兒的關系,可是我就是很想很想代替筠涼對她說聲對不起。
陳芷晴,這個世界上只有王八蛋,沒有王子。
第二天清早我就借唐元元的手機給我媽打了個電話,也許是昨天晚上目睹了我的慘狀而心生同情吧,平日裏很節約的唐元元非常慷慨地把手機給我:“随便打。”
我媽一大早接到我電話明顯有些驚慌,她還以為我那個破性格又捅出什麽天大的窟窿來了,結果一聽是手機丢了明顯松了口氣:“行了,破財免災,回頭我去給你打錢再買一個就是了。”
我“嗯”了一聲之後就挂掉了電話,唐元元有些奇怪:“我又沒催你,多說兩句啊。”
“不用了,沒什麽別的好說的。”我微笑着搖搖頭。
多年來我的叛逆、她的無能為力讓我們之間始終橫着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我不知道在她有生之年,或者在我有生之年,有沒有徹底握手言和的可能。
不只是跟她,還有跟筠涼……想起筠涼,我又陷入了沉默。
前一天晚上我在醫院的時候,筠涼跟杜尋正陪着顧辭遠在一家清吧喝酒。
原本還抱着一絲希望的顧辭遠看到筠涼一個人出現在門口時,氣得仰起頭幹掉了整整一瓶虎牌啤酒。筠涼落座之後,借着光,杜尋看到她臉上一片潮濕。
其實在關上宿舍門之後,她也哭了。
曾經最貼心的朋友用那麽尖銳的、刻薄的話語來說她,曾經以為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會義無反顧地站在她身邊的人居然聲讨她。
居然要像刺猬一樣豎起一身的刺紮向曾經最親密的朋友,這種痛徹心扉的感受,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永遠都不會明白。
杜尋長嘆一口氣,不知道是該先關懷一下女朋友,還是安慰兄弟。
“哐啷”一聲,一只酒瓶子砸在地上,顧辭遠紅着眼睛沖着臆想裏的宋初微吼:“你真是個腦殘啊,早知道你連解釋都不聽就分手,老子那天晚上還不如把她上了!”
古鎮之夜,林暮色挂着眼淚的臉,像火紅的玫瑰盛開在濕熱的原野。
她靠近他,拉下外套,卻在最後關頭被他的雙手制止了。
他拉住她一點一點下滑的手,輕聲說,不可以。
那天晚上他站在走廊裏,touch裏一直循環播着小紅莓在1992年發行的第一張專輯裏的那首歌,名字很長:Everybody Else Is Doing It,So Why Can"t We?
翻譯成中文是:別人都那樣做,我們為什麽不可以?
歌播放到最後,顧辭遠心裏将那句話後面的問號改為了句號:別人都那樣做,我們不可以。
杜尋和筠涼聽完他的敘述之後都瞪大了雙眼,忽然之間,他們兩人也有點自慚形穢。
顧辭遠沒注意到他們臉上一閃而過的微妙的表情變化,他捶胸頓足地號叫:“宋初微那個白癡,蠢貨啊……”
一直沒出聲的筠涼忽然端起桌上那杯血腥瑪麗,一仰頭,悉數灌下。
有些情緒在她心裏真的壓抑得太久了,縱然她再清醒,再理智,也有負荷不了的極限。
從六樓跳下去毫發無傷那只是武俠小說裏的情景,事實上,陳芷晴傷得非常嚴重。
雖然不是頭着地,但是脊椎摔斷導致下半身終身癱瘓這個後果,簡直是生不如死。一夜之間,她的父母仿佛老了數十歲。
陳芷晴的父親是教授,接到電話的時候,正有學生在他的辦公室請教一些問題,他原本慈祥的臉在聽聞噩耗的第一秒就變得慘白。
等他慌慌張張趕到醫院的時候,陳芷晴的母親已經因為極度的悲痛而暈厥過去。
原本守在急救室外面的杜尋看到他走過來,一語不發,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筠涼站在杜尋的身後,眼睜睜地看着他被震怒的陳教授掌掴,除了捂着嘴痛哭之外,什麽事情也做不了。
陳媽媽在蘇醒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找杜尋拼命,她歇斯底裏地叫喊着,惹來了很多病友和醫護人員的圍觀。
帶着屈辱的心情,杜尋從那些指指點點的人中間走到陳媽媽的病床前,還沒靠近,就被她順手操起旁邊病友的杯子砸中了頭。
血一點一點順着他的臉往下滴,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的心萎縮了,甚至,不見了。
是筠涼在這個時候站出來,擋在他的前面,昂首挺胸地對着陳芷晴的父母說:“有什麽就沖我來,有什麽事情你們沖我來啊!”
陳媽媽被她口中“沒有教養、沒有道德的小婊子”氣得再度暈了過去,已經恢複了神智的陳教授把杜尋和筠涼趕出了醫院,杜尋看着他仿佛在一瞬間變得佝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