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2)
版。
我當然也沒幼稚到會相信這種流水線上的産物會是真正的限量。趁顧辭遠去排隊交錢的時間,我四處打量,忽然發現他們櫃臺上那臺筆記本上的蘋果标志是貼上去的。
這個發現令我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袁祖域放下手中的活兒問我:“你笑什麽?”
我也真傻,什麽叫自取其辱呢,我诠釋給他看:“我笑這個蘋果是假的。”
“那關你屁事?”
顧辭遠付賬回來看到我滿臉通紅的樣子覺得很奇怪:“你熱啊?”
我搖搖頭,牽起他的手就往外沖,臨走前我狠狠地瞪了袁祖域一眼,心裏罵了一句:“你個燒餅。”
就在顧辭遠陪我買手機的同一時間,正在A大上課的杜尋接到一條只有兩個字的陌生短信:出來。
正好是在上大課,幾百個人坐在階梯教室裏,一眼望過去全是人頭,他想了想,最終還是好奇心戰勝了求知欲,于是貓着腰從後門溜了出來。
安靜的走廊裏沒有一個人,杜尋的腳步聲顯得格外清晰,他左右看看确定是惡作劇之後便打算返身進教室,忽然耳邊有風,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就被一雙手臂從身後緊緊抱住了。
曾經無比熟悉的香水味讓他在頃刻之間頓悟了身後這個人的身份。
那一把甜糯的嗓音裏充滿了淡淡的傷感:“先別回頭,我怕我會哭。”
走廊裏有穿堂而過的風。
杜尋感覺得到她的身體有輕微的顫抖,過了很久,她輕聲說:“這也許只是你漫長人生中平淡的一天,但我會一直記得它,無論再過多少年。”
“杜尋,我回來了。”
沒有分毫的感動那是假的,往昔許多片段在眼前如浮光掠影般閃過,左右為難的煩惱也被久別重逢的感動所掩蓋了,在他轉身之前迅速地調整好了面部表情,原本就是寡淡的性格,所以笑容也不需要太過誇張:“傻瓜,這麽矯情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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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芷晴的眼睛裏有隐隐約約的淚光,跟兩年前在機場哭得無法自抑的樣子沒有什麽不一樣。
可是別的事情,卻不動聲色地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杜尋看着這張臉,這張幹淨得沒有一絲皺紋的臉,右眼的眼角那顆淚痣還在那裏。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張臉從自己的腦海裏漸漸地模糊了,當它再次呈現的時候,竟然會覺得有那麽一點,陌生。
他忽然想起博爾赫斯那句話:一個人進入暮年時,會有很多回憶,但經常自動浮現于腦海的,大概也不會很多,這當中會有一張年輕的臉和這張臉引發的燦爛的記憶,這張臉不一定屬于妻子,也不一定屬于初戀,它只屬于瞬間。
那一瞬間,他的腦海裏迅速閃過了筠涼咧開嘴笑的樣子。
然而,最終他還是點點頭:“回來就好了。”
要很久以後,他才會明白:愛可以燃燒,也可以永恒,但這兩者不可能共存。
周末的時候我還是陪着筠涼一起去見了沈言,反正顧辭遠也不知道神神秘秘地搞什麽,據說是一個認識了蠻久的老友從國外回來了,要聚會,還裝模作樣地問我“一起去嗎”。
我才沒那麽不懂事,他們一群老友,我夾在那兒又插不上話,多無聊啊,還不如跟着筠涼去蹭吃蹭喝。
遠遠地看着沈言朝我們走來,一襲白衣,氣質清凜。
我忍不住驚嘆:“看過這樣的女人才曉得什麽叫超凡脫俗啊!”
筠涼也啧啧稱贊:“第一次見到她也是穿的白色,她真是我見過能把白色穿得最好看的女人。”
而此刻的她走到我們面前,停下來笑一笑:“姑娘們,我們去吃火鍋吧!”
三個人都很能吃辣,所以幹脆叫了全辣的鍋底,麻辣的火鍋最适合沸騰的友情。
吃到一半我忽然聽見身後有個聲音挺耳熟的,回頭一看,竟然是林暮色!
她看到我和筠涼也顯得好興奮:“啊啊啊,好巧啊,我被人放鴿子了,跟你們湊一桌吧!”
四海之內皆兄弟嘛,這算什麽大事,筠涼手一揮,快過來吧。
坐在我旁邊的林暮色這次打扮得還挺像回事,黑色雪紡配了一根白色的腰帶,妝容也不誇張,我得心悅誠服地說一句,我要是男生,也會被她吸引的。
吃到一半她問我:“你新手機買了吧?我們留個號碼呀,有空一塊兒玩,我反正不打算讀書了。”
我有點驚訝:“啊,那你打算幹什麽啊?”
她側過臉來笑:“游戲人間啊,好啦,快把號碼給我。”
接下來的時間便是我跟林暮色交換手機號碼,我跟沈言交換電話號碼,筠涼跟林暮色交換電話號碼,既然都交換了這麽多,也不差最後一次了,所以原本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的沈言跟林暮色竟然也交換了電話號碼。
噢,這個世界真的太小了!
埋完單之後我們四個人在洗手間的鏡子前統一整理儀容。林暮色一邊嚼着口香糖,一邊從包包裏掏出一個小小的瓶子在手腕處噴了噴,又在耳後塗塗抹抹,我好奇地問她:“你随身帶香水的?”
她很坦然:“對啊,口香糖和香水是一定要随身攜帶的啊,誰知道什麽時候要接吻,要上床啊,當然得随時做好準備工作啊。”
這番言論把比我們大了六七歲的沈言都震撼了:“太生猛了!”
林暮色不以為然地挑挑眉毛:“韓劇裏那個胖子金三順不是說,去愛吧,就像沒有受過傷害一樣,這話有點矯情,應該說,去愛吧,就像還是個處女一樣!”
我發現要跟林暮色做朋友,真的需要一顆強壯的心髒,要不真吃不消!
筠涼曾經跟随她極富藝術氣質的母親去越南、老撾、柬埔寨那些國家旅行過,回來之後她跟我說:“你知道嗎?柬埔寨有好多好多地雷。”
那是早年戰争時埋下的,沒有清除幹淨,有很多無辜的人被地雷炸殘,甚至炸死。
所以在那裏生活的人都知道,野草叢生的地方不可以去,山羊去到的地方不可以去,關着門的房子更加不可以去,那些地方有地雷,一不小心可能就會要了你兩條腿或者是一條命。
有的地雷只有一瓶Chanel NO.5的瓶子那麽大,但波及的範圍卻有好幾十米。
當時我聽完她惟妙惟肖的講述之後很篤定地說:“那跟我才沒關系,我又不會去柬埔寨,炸也炸不到我。”
那個時候的我不懂得,其實在太平盛世的生活中,也一樣埋有炸彈。
這些炸彈是無形的,是看不見的,但它一旦爆炸,帶來的傷痛也許比那些埋在土地裏的炸彈還要巨大,還要深遠。
我清楚地記得在筠涼連紙條和短信都沒有留給我就匆忙趕回Z城的那天晚上,天空中忽然電閃雷鳴,下起了像是要把整個世界都淹沒的傾盆大雨。
我在宿舍裏像頭困獸一樣踱來踱去,已經睡下了的唐元元忍不住叫我小聲一點,換作平時可能我還會跟她鬥鬥嘴,鬧一鬧,可是眼下我全部的心思都在筠涼身上,所以幹脆關上宿舍門跑到外面走廊上來了。
筠涼的電話不是打不通,但是打通之後沒有人接這更讓人擔憂,漫長的忙音每一秒在我聽來都是煎熬,我對着手機喃喃自語,接電話啊,接啊,筠涼,你接電話啊!
我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有什麽事情不能一起扛呢?我知道你性格驕傲,可是我不是別人,我是宋初微啊,我是你唯一的朋友宋初微啊,為什麽你連我都要躲着呢?
靜谧的夜晚,我的哀求顯得那麽無助,又那麽凄惶。
顧辭遠的聲音在手機裏聽起來那麽缥缈卻又那麽真切:“初微,今天Z城日報上的頭條新聞你看了嗎?”
我覺得很奇怪:“沒啊,我又不是新聞專業的學生,看報紙幹嗎?怎麽了?我們高中被評上全國重點中學了?”
他沉默了足足一分鐘之後,終于開口:“筠涼她爸爸,被‘雙規’了。”
夜幕突然驚現一道如經脈般的閃電,樹影宛如鬼魅,雷聲轟然炸開。
我握着手機站在漆黑的走廊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筠涼是趕深夜的那趟火車回去的,因為是臨時買的票,所以沒有位置的她只能站在吸煙處。
夜晚的車窗像是一面鏡子,死灰一般的眼睛盯着鏡子裏自己蒼白的臉。
她緊緊地抿着嘴唇,想要抓緊一點什麽去獲取一點力量,最後雙手卻只能停在冰冷的車門把上。
調成靜音的手機在包包裏亮了又滅,滅了又亮,整個晚上所有人都在找她,我、辭遠、杜尋,還有她媽媽,可是她一個電話都不想接。
她一句話都不想說,仿佛只有不開口,才能留住一口真氣支撐自己回到Z城。
窗外的山野偶爾有幾點燈光,過了很久很久,她閉上了眼睛。
鏡子裏的那張臉上,有眼淚大顆大顆地砸下來。
掏出鑰匙打開家門,筠涼見到自己的母親坐在沙發上看着電視,電視裏的內容是她們平時最讨厭的電視購物,表情和動作都很誇張的一對男女在推銷一款長得跟iPhone一模一樣的手機:“超長待機四十八天!”
要是換成平時,筠涼一定會很鄙夷地說:“遠看以為是apple,近看原來是orange!”
可是今天她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從玄關走到沙發不過短短幾米的距離,她卻走得十分艱難。
偌大的房子中除了電視裏那對聒噪的推銷員的聲音之外,再也沒有別的動靜,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媽媽終于開口了:“你不上課跑回來做什麽,你回來也于事無補。”
筠涼倒了一杯滾燙的開水灌下之後才終于恢複了一點精神:“你可以離婚,但我永遠是他的女兒。”
這句話像一把尖刀劃破了她母親僞裝悲傷的面具,面對這個已經洞悉了真相的女兒,她忽然覺得自己已經無力再去掩飾什麽,她忽然察覺到,原來自己一直以來粉飾太平的那些苦心和手段都是那麽低級的伎倆。
筠涼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媽媽,我沒有指望你能陪他共患難,這對你也不公平。過去這些年裏,他縱然在外面是有些……但起碼他還是提供了你我衣食無憂的生活,這個你不要忘了。”
她媽媽氣得從沙發上彈起來,指着她,聲色俱厲:“筠涼,你是這樣跟媽媽說話的嗎!”
筠涼擡起頭來看着眼前這個色厲內荏的女人,她不會明白,身為女兒的自己在說出這番話來的時候,自己心裏有多難過。
如果她接下來要說的這些話,會像尖刀一樣傷害到媽媽,那也是因為在多年前,媽媽的所作所為就像尖刀一樣捅在她的心髒上,一直固定在那裏。
她不是沒有想過拔掉,但那個地方是心髒,她不敢冒險,她不确定自己能夠承受得起那種痛。
痛不欲生的痛。
筠涼定了定神:“媽,你知道,我說的都是實話,退一萬步講,你敢說你從來就沒有做過對不起爸爸的事情嗎?”
這是多年來筠涼與母親第一次直面相沖。她與我不一樣,我的叛逆不過是虛張聲勢小打小鬧,而她的叛逆卻是深深埋藏在內心,一直慢慢蓄積,等到一個合适的時機,便會像火山爆發,地動山搖。
她媽媽也是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女兒在時光的洪流中已經長成了目光堅毅的成年人,她根本不是自己臆想中的那樣,她已經對這個家庭,對這個社會,甚至對這個世界有了清晰的認知,她有完全屬于自己的價值觀與人生觀。
她不再是可以被輕易蒙蔽的小姑娘,不再是三言兩語可以敷衍得了的不谙世事的少女。
她曾經是來自自己身體的一團骨血,而今,她是一個完全獨立的生命。
對峙了很久,母親終于理屈詞窮地癱坐在沙發上,筠涼轉身去自己的房間,關門前她聽見母親幽幽地問她:“你是什麽時候開始知道的?”
她輕聲苦笑:“十六歲……或者更早吧。”
一直以來筠涼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在她十六歲生日的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我只知道那天下着鵝毛大雪,下了晚自習她執意不肯回家,要我陪她走一段路。
記憶中那天街燈照出一臉黃,她一直沉默着,什麽也不說,直到分手的時候才對我說出那句話:“初微,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可是作為她唯一的朋友,她也沒有讓我知道她在那天中午目睹了什麽。
一個戴着墨鏡的女人在學校門口擋住她,說要帶她去看一樣“很有意思的東西”,筠涼一貫膽大,竟然沒問對方身份就跟着走了。
在酒店對面的某間甜品店,這個戴着墨鏡的女人替她叫了一份熱飲—姜汁撞奶。
筠涼說,不用熱的,冰的也可以。
對方笑:“還是熱的好了,待會兒看到的東西,會讓你感到全身都冰涼的。”
看着自己的母親跟一個男人從酒店裏走出來,這是什麽感覺?
我沒有經歷過,我不知道。
多年後,筠涼終于當着我和沈言的面說出了這件事,她形容起當時的感受:就像被人強灌了镪水,整個胸腔都無聲地潰爛了。
母親臉上的笑容像利刃一樣刺瞎了她的眼睛,也劃傷了她原本純白無瑕的青春。
雖然穿着厚厚的呢子外套,雖然還戴着手套和毛線帽,可是那一刻,就像被人剝光了衣服綁在馬車上游街示衆,所有人看向你的眼神都像是在嘲笑、譏諷、唾棄,所有的眼睛裏都充滿了惡毒……
忽然希望有一塊足夠大的布,将自己包裹起來。
忽然希望自己,在那一刻,灰飛煙滅。
那個女人很聰明,也很厲害,她直到最後也沒有取下墨鏡,只是在臨走的時候對筠涼說:“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媽媽端莊優雅的面具背後,也不過是個不要臉的婊子。”
不要臉的,婊子。
這是筠涼十六歲生日收到的最震撼的生日禮物。
多年後這個雷電交加的夜晚,她再次想起當日的場景,在黑暗的房間裏,她蜷縮成一團,緊緊地抱住枕頭,把臉埋在被子裏無聲地痛哭。
腳步聲在她房門口停了下來,過了良久,那個疲倦的聲音隔着門傳了進來:“我們在事發前已經辦妥了離婚手續,明天帶你去律師那裏,再咨詢一下相關的事宜。”
房間裏一片死寂,得不到回應的女人在遲疑了片刻之後,最終還是轉身走了。
暗夜裏唯一的光亮來自筠涼的手機,杜尋的名字仿佛神谕。
終于,她摁下了通話鍵。
[3]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背着背包站在男生公寓樓下心急如焚地等着顧辭遠,他從朦胧的晨曦裏跑過來摁住我的肩膀說:“再等等,杜尋馬上就到了。”
也許是一夜沒睡的緣故,我的腦袋嗡嗡作響,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
顧辭遠買來了熱豆漿給我作早餐,可是我真的難過得一口都喝不下。曾經看一個女生說,世界上從來都沒有感同身受這回事,我承認她有她的道理,可是筠涼與我情同手足,她遭遇這樣的變故,我的沉重也不是裝出來的。
杜尋連的士都沒下,朝我們揮手:“走啊,還磨蹭什麽?”
如果說之前他們對我隐瞞戀情,讓我心裏還有些許不高興,但在這個清晨,看着杜尋凝重的臉,我真的完全都不計較了。
只要他是真的喜歡筠涼,愛護筠涼,別的什麽都不要緊。
一直到我們坐上了回Z城的火車,我那顆忐忑不安的心才算是稍稍平定了一點,餘光瞥到依然深鎖着眉頭的杜尋,我拍拍他的肩膀,輕聲說:“我很了解她,她不會做什麽傷害自己的事情的。”
他對我擠出一個勉強的,甚至算得上是敷衍的笑,雖然這笑容裏沒什麽誠意,不過也能夠體諒他對筠涼的擔憂。
其實,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杜尋之所以憂心忡忡不光是因為筠涼家中的變故,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他不知道要怎樣在這亂成一團的情況下解決跟陳芷晴之間的關系,如果選在這個時候向筠涼坦白,那無疑是火上澆油。
坐在我身旁的顧辭遠緊緊握住我的手,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緊緊閉上了眼睛,過去的一切猶如黑白的默片一幀一幀閃過,然後定格、放大……
筠涼曾經笑言,如果将來我們兩個人之中有一個人出名了,比如她得了普利策獎,我得了茅盾文學獎的話,上臺致辭的時候一定要提起對方的名字,并且還要說“如果沒有她這個美貌與智慧并重的閨密,那就不會有我的今天……”
小時候隔壁鄰居家買了一個叫作VCD的東西,連接好電視機之後就可以放光碟聽歌。
我記得好清楚,那是1995年,因為哮喘病複發,鄧麗君與世長辭。
如果當時她的男朋友保羅就在她身邊,也許悲劇就不會發生。
後來有個記者說,采訪保羅時,他的臉上全無哀傷,真叫人唏噓。
斯人遠去,卻依然可以從光碟裏看見她穿着大擺的白色紗裙,溫柔地吟唱: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将會是在哪裏,日子過得怎麽樣,人生是否有珍惜……
長大之後,有時候我看着筠涼,腦袋裏總會反刍這首歌。
她說過,我是她唯一的朋友。
我不知道春風得意的她到底是遭遇了什麽事情,才會在萬般感傷之中發出這樣的喟嘆。
以我的性格,雖然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但是筠涼她一定很明白,她何嘗不是我唯一的朋友。
在被送去H城之前,我并不是一個讓父母頭痛的頑劣的小孩。
我也有過乖巧聽話的時候,周末我穿着體操服,提着牛皮底的舞蹈鞋去學芭蕾,節假日的時候作為班上的文藝骨幹在全校師生面前表演節目,頭發綁成兩個小羊角辮,再戴上兩朵巨大的頭花,眉心中間用口紅點一個紅點算是美人痣。
那些照片至今還夾在陳舊的相冊裏,只是我早已不會打開抽屜去翻啓。
不去看,就可以一直逃避,不去看,就可以當作從來沒有發生過,一切不曾存在過:曾經,我也是讓父母與有榮焉的孩子。
每個人的一生中總有那麽幾個重大的轉折點,站在人生的米字路口躊躇猶豫,生怕行差踏錯,因為你走出了這一步之後,永遠都沒有機會知道別的路上有些什麽樣的風景。
我人生中第一次重大的轉折點就在十一歲那年,平鋪直敘的生活裏,突然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雷。
那個事件,是父母不顧我的拼死反抗,執意要将我送去H城。
當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決定的時候我就驚呆了,可是他們嚴肅的神情确切無疑地證明他們是知會我,而不是跟我商量,硬邦邦的語氣聽起來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
那是我長那麽大第一次撒野,我哭得面容扭曲,把飯桌上的碗筷全部掃到了地上,瓷器破碎的聲音一聲接着一聲,中間夾雜着我鬼哭狼嚎般的咆哮。
沒有用,任我怎麽反抗都是徒勞的,他們根本就不顧及我的感受,收拾好行李,飛快地辦好了轉學手續之後就将我送往了H城,他們看起來那麽急切,好像我是一個他們急于甩掉的包袱。
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變得非常、非常、非常沒有安全感。
但與生俱來的那種奇怪的自尊心,又使我羞于承認這一點,所以在我走矯情路線的那些年裏,我經常說,我就像水一樣是沒有傷痕的。
可是後來我在顧辭遠面前再次說起這句話的時候,他很認真地跟我争辯:“水怎麽會沒有傷痕呢?水是最容易有傷痕的,因為就算是很輕微的觸碰,也會泛起漣漪啊……”
其實在聽到顧辭遠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心裏有種很溫柔的情愫慢慢蕩漾開來,但是我要做個矜持的姑娘,所以我給他的回應就是一個白眼:“少給我裝文藝腔!”
在H城的那一年時光,在我後來的成長中很少被想起,也許是因為它整個基調太灰暗,也許是因為那個時候的我太孤獨,總之,那段時光就像是萬紫千紅中一抹素白,也像是急管繁弦中一點寂靜,是不重要的,是理所當然被忽略的。
但很少想起,并不代表真的忘記。
突然置身在一個陌生的新環境當中,曾經的同學和夥伴都遙遠得像是前世的記憶,周圍全是帶着探究的新奇的目光。
不管顧辭遠日後怎麽當笑話聽,我都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一句,那個時候,我确實長得很可愛!
所以女生們都不跟我做朋友,而還沒成長到懂得欣賞美麗異性的年紀的男生們,更加不會跟我做朋友,我就像是班上多餘的人,只有每次考試的時候,會成為全班矚目的焦點。
從小我就聽我那個當老師的媽反複絮叨,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所以我再不懂事也知道,書是一定要好好讀的。
好在我并不是班上唯一被排擠的異類,跟我同等待遇的還有那個胖姑娘,她最擅長做的事情就是把教科書的封皮揭下來套在課外書上,在全班同學的琅琅晨讀聲中,津津有味地看着那些充滿了萌動氣息的少女漫畫。
她對我說過所有的話當中,我記憶最深刻的就是關于“嫉妒”的,她說,嫉妒是七宗罪之一,所以你要寬恕她們。
她所說的“她們”是我們周圍那些尚不了解人性邪惡卻已經彰顯出些許端倪來的女孩子,比如在我的課桌裏放死老鼠的A,在樓梯上伸出一只腳絆得我當衆摔倒的B,還有在老師面前說“宋初微考試的時候躲在下面翻了書”的C……
那些我不願意回想起來的往事,卻實實在在地镂刻在原本純良的少年時光,随着白雲蒼狗成了不可篡改的歷史。
中間每個月媽媽都會來看我一次,給我買些吃的,雖然她一次比一次憔悴,可是一點也激發不了我的憐憫之心。
我是怨恨他們,我知道肯定有些什麽事情在我懵懵懂懂之中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否則為什麽每次都是她一個人來看我?爸爸為什麽不來?
媽媽給我的解釋聽起來總是那麽牽強,爸爸工作忙……爸爸出差了……爸爸本來都上車了,臨時有事又回去了,下次一定來……
我總是冷眼看着她編着這些聽起來十分蒼白的借口敷衍我,她以為我智障嗎?在把我強行發配到H城來之前,父親逐漸減少的回家次數……以為我真的什麽都沒有察覺嗎?
如果不是她沒有盡到一個做妻子的責任,如果家庭裏多一點溫暖,怎麽會這樣?
每當我用那種冷冰冰的眼神看着她的時候,被我暗地裏稱為狼外婆的外婆總會在旁邊添油加醋:“看看她,小小年紀就是這麽看人的,長大之後不得了……”
後來我跟筠涼提起過一點在H城的生活,我說你可以想象嗎,每天上學路過那個廢舊的車站,看着鐵軌朝遠方無限地延伸,那種感覺……很蒼涼。
那時候年紀小,就算是為賦新詞強說愁也不懂得要怎麽說。
後來長大了,第一次看到“寂寞”這個詞,腦袋裏第一時間就想起了那兩條鐵軌──無限延長,永不交接,這就是寂寞吧……
那種煉獄一般的生活在六年級時結束了,媽媽來接我的時候很驚訝地發現我已經噌噌長到一米六了,她的表情有些震動有些欣喜,還帶着一些握手言和的謙卑。
可是沒有用,我不會原諒的。
那些輾轉反側的夜,那些蒙頭哭泣的夜,那些明明步履蹒跚卻依舊要倔強地強撐着,假裝自己很驕傲的日子,它們不允許我忘記。
回Z城的火車上,媽媽傷感地對我說:“初微,以後家裏就是你跟媽媽兩個人生活了……”
我看車窗外飛馳着倒退的山莊和田野,眼眶裏很不争氣地蓄滿了淚水,可是我始終背對着她,就是不肯轉過來。
回到Z城之後我就像變了一個人,鄰裏之中時常有些長舌婦碎碎念,一不小心就會聽進耳朵裏。關于父親的失蹤,我沒有開口問過媽媽一個字,那種奇怪的心态就像是鴕鳥一樣,我很怕我一問,就成真的了。
自從這個家由三個人變為兩個人之後就變得非常安靜,安靜得甚至能聽到對方呼吸的聲音,我們越來越少說話,越來越少交流和溝通,對于日漸加深的那道隔閡,誰也沒有勇氣去推翻它。
我說過,如果沒有遇到筠涼,我的人生肯定就是另外一番景象。
但是呢……沒有如果。
筠涼是在初一的下學期轉到我就讀的班級的,聽說她是因為生了一場病之後耽誤了功課,所以她父母決定将她送到我們這所以教學質量為榮傲視群雄的中學來,惡補一把。
那個時候的她顯得有些鶴立雞群,老師好心要她站在講臺上向同學們自我介紹一下,誰也沒想到這個大小姐居然那麽不給老師面子:“介紹什麽呀,有什麽好介紹的?我叫蘇筠涼,可以了吧?”
班主任的臉漲得通紅,我想如果不是看在筠涼她爸爸的面子上,老師肯定當場就掐死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了。
坦白地講,其實我對筠涼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她太過傲慢的姿态讓我當即斷定她“非我族類”,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那件事,也許我們的交情也僅限于在若幹年後的同學會上點頭微笑,算是打個招呼,而實質意義上來說不過也是陌生人而已。
顧辭遠把我從放空的狀态裏搖醒,杜尋臉上原本就很凝重的表情又加重了幾分。
雖然,我知道,他很喜歡筠涼,但他給我的感覺仍然是太過沉重了,好像被“雙規”了的那個人是他自己的父親似的。
難道他本來是打算做蘇家的上門女婿?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我立刻打了自己一巴掌,我真不厚道,真的,難怪顧辭遠說我永遠沒有正經的時候。
我們敲開筠涼家的門時,她剛從律師事務所回來,雖然她強打着精神對我們微笑,可是臉上卻寫着完全掩飾不了的疲倦。
坐在沙發上的四個人誰都沒有先開口,我用眼神逼迫顧辭遠打破沉默,可是他也用眼神回敬我:“你難道是啞巴?”
最後還是筠涼自己先說話了,即使是在這麽難堪的情況下,她依然維持了自己的尊嚴和風度,而不像有些女生看到男朋友來了撲上去抱着就是一頓狂哭。
她的聲音裏也充滿了倦怠:“讓你們費心了,其實……事情總會過去的,我比你們,比所有人,甚至可能比我自己以為的,都要堅強,人一輩子總要遇到些大的小的災難,我以前過得太好了,現在一次報了……”
我本來還沒什麽事,聽她這麽一說,我鼻腔裏突然覺得酸酸的。
杜尋什麽話也沒說,只是攬住她的肩膀,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筠涼跟她媽媽最後一次談判是帶着我一起去的。
我本來死都不肯,雖然我們是親密無間的朋友,可是這說到底還是筠涼的家務事,我一個外人坐在旁邊,想想都尴尬。
可是筠涼犟起來真的很可怕,看着她陰沉的臉,我所有的堅持都化為烏有,只好硬着頭皮去讨人嫌。
雖然我很不好意思,但筠涼的媽媽态度卻十分友好,她臉上暖暖的笑容讓我産生了一種她跟筠涼的父親沒有任何關系的錯覺,似乎那個面臨牢獄之災的男人根本就不是她的丈夫。
等我們落座之後沒多久,我從她們母女二人的對話裏才聽出來,原來不是我的錯覺,那個男人真的已經不是她的丈夫了。
我這才明白為什麽筠涼一直要我一起來,如果沒有人陪伴她,如果沒有一個人可以讓她暫時卸下僞裝依賴一下,她說不定真的會崩潰的。
我和筠涼的手在桌子下緊緊地握在一起,她的掌心裏有微微的潮濕,也只有這點異樣,稍稍洩露出了她內心慌張的些許端倪。
筠涼端起茶杯不急不緩地吹了一口氣,小心地啜了一口之後才開始說:“媽媽,其實現在發生的這一切我都不感到意外,我只是很難過罷了……以前老人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我從來沒想到有一天這句話會用到我的父母身上來。”
我憐憫地看着筠涼倔強的側臉,心裏泛起一些難以言敘的傷感。
這麽多年來,她在外人眼裏總是表現出一副高高在上、唯我獨尊的樣子,就像站在頂峰上睥睨衆生的公主,她不容許自己有一絲一毫的醜态落入別人眼裏。
我也問過她,這樣做人累不累?
她反問我,活在這個世界上,怎樣做人才不累?
早慧的孩子總不那麽快樂,但只要表面上依然是風光鮮亮的就夠了。
可是命運不是一塊橡皮泥,不會任由我們随心所欲把它捏成我們想要的樣子,這次筠涼家變,不僅摧毀了她的生活,更是摧毀了她在外人面前一直拼力維持的驕傲和尊嚴。
筠涼的母親面有愧色,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