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小半個時辰後, 窗外的夜色深了。
西市燈海自青雲集高大的燈塔開始依次點亮,集市中随意閑逛的人們見了這層層亮起來的燈海, 陸陸續續自各個攤位離開,逐漸往西市與青雲街交彙處去了。
西市與青雲街交彙的臨街小店中,阮卿将只有拳頭大的青瓷小碗輕輕放在了桌案上。方才裴家的二公子裴瑾瑜親手為她盛了兩碗清亮的羊肉湯, 将她在雪夜中染上一點寒意的身子暖得十分妥帖。
桌案對面的裴瑾瑜默默喝了半盞梨花白,目光落在長臺的人群之中,似是十分專注。阮卿放下了小小的湯碗時,京兆尹的人開始隔開百姓維持秩序, 他收回目光開口道:“長臺戲快開了, 下去吧。”
阮卿也沒有初時那般緊張,此時乖乖地應了聲,随裴瑾瑜一同出了內間。丫鬟從雪聽見了裏頭的動靜, 從外間的爐子上拿起熏過的雪裘為自家小姐披上。
兩個人默默戴好了面具, 由侍從們簇擁着下樓。外頭小雪未歇, 店內原本三三兩兩的食客已經走得不剩幾個人了。
店家見貴客要走了,自櫃臺後迎出來笑道:“對面的長臺戲就要開演,貴人們可要快些去,不然就沒好位置了。”
一行人自半掩的大門往外看,果然已經有不少百姓陸陸續續往長臺的方向去了。
阮卿自方才喝過了裴瑾瑜盛過的湯, 那手足無措的緊張感消失了不少, 聞言有些好奇:“長臺戲并沒有确定的時辰,往年也不會有太多花樣,今年的要特別些麽?”
她目露期待的時候尤其玉雪可愛, 引得裴瑾瑜多看了一眼她,開口解釋道:“燈海已起,長臺戲将開。今載南蠻舞象人初次來皇城,如今要在青雲集開場。”
阮卿喝過了湯,身子的确暖多了,此時跟在裴瑾瑜身後也有些雀躍:“幼時就聽說南蠻有舞象人,可惜十幾年來南蠻有變……今年亦沒有透出風聲,卻真的來了皇城。”
她期待地踮起腳去瞧,不遠處的長臺能隐約看到一些輪廓,已被重重人影密密實實地圍住了,不由有些心急道:“可惜此時再去訂下位置已是來不及了,如今這麽多人,我們可要快些去呢。”
說話間幾人被掌櫃送出了店門,細碎的雪花伴着輕微夜風吹拂過來,輕易沾染上了衣衫。裴瑾瑜将竹傘撐在阮卿頭頂,她便聽到這位裴公子沉穩的聲音自頭頂傳來:“無妨,慢慢去即可。”
戴着兔兒面具的阮家姑娘尚且有些不解,跟在後面的紀密出言補充道:“小姐無需着急,大人早已在長臺附近定下了最好的位置,從此地過去絕不會誤了舞象戲。”
阮卿自幼時就期待着舞象戲,如今不僅能如願,還能和心悅之人一同去觀看,眼角眉梢都盈滿了喜悅道:“多謝裴公子。”
身側的裴家公子身姿如松,穩穩持着她的竹傘。許是阮家姑娘親自為他拂雪後,自己奇怪的反應猶在腦海之中,裴瑾瑜暗中注意,并未讓雪粒沾上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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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聽了阮家姑娘誇贊,他聲色平靜道:“小事罷了,喜歡就好。”
裴瑾瑜未被狼頭面具蓋住的下颌線條十分冷硬,薄唇常常也是緊抿,素日便是擺明了的公正無私淡漠無情的樣子。若是讓其他人見了,任誰也不會信此時說一句“喜歡就好”的人,竟然是那個冷面冷口,少有言語的中書令。
紀密聞言心中暗嘆,看了一眼阮卿開口提示道:“小姐好運氣,這舞象人本是要在年節時分才去宮中表演,大人特命舞象人在青雲燈節先試一試,給百姓們看個新鮮,今日才能見着呢。”
阮卿眨眨眼睛,悄悄擡頭瞧了一眼身側的裴家公子。他原本目不斜視,閑庭信步走在行色匆匆的百姓之間,此時被揭穿了,卻是不自然地目光一頓,并未言語。
她仍舊乖乖跟着裴瑾瑜往前,像是并沒有發現什麽,嘴角的笑意卻是壓不住:誰不是做了一點小事就要恨不能說得比唱的還好聽,他怎麽為自己默默做了這許多事情,卻一句都不願提呢。
羊肉店家距離長臺本就只有數步之遙,說話間一行人已是到了。京兆尹的人見來了貴客,便将裴瑾瑜與阮卿二人引到了設了棚頂的座次之內。
衛兵在外圍出了一個大圈子,将圍過來的百姓隔在了一丈以外,更有穿着輕甲的士兵守在了臺下,以防臺上生變,也防臺下有人看戲入迷驚到臺上。
貴客座次之中也有今日負責青雲街治安的京兆尹巡城吏,保衛最為嚴密。
裴瑾瑜與阮卿戴着面具,貼身丫鬟從雪與侍從紀密都戴着帷帽,京兆尹并未看出他們幾人的來頭。
但前幾日上頭發來的吩咐,是有一位大人物将舞象戲提前到了青雲燈節,他今日對這一行人态度十分客氣,寒暄道:“大人若是有任何需要下官的,還請盡管吩咐。”
裴瑾瑜看了他一眼:“你等看好長臺謹防生變傷及百姓,其他的不用。”他帶來的人各個身手不凡,早已分散在座次之側,隐隐将身側的阮家姑娘保護了起來。若是有什麽變動,她也絕對是安全的。
京兆尹吏領命退下道:“是。”
阮卿并未發現這些暗中的布置,她這時候正期待地看着長臺後的幕布,裏頭人影來去,已經隐隐約約傳來了一些小聲的嘶鳴,仿佛是她期待了許多年的小象,不由越發期待了起來。
她是經了裴瑾瑜的提醒才動身前來,他們定好了位置的确不必着急,百姓們卻是為了搶到一個看戲的好地方早早的前來,已是等了不少的時間,許多人都等不及了。
便見一個臂力好的大漢揚手往長臺一抛,一朵能換一兩銀子的絹花劃過了一道長長的弧度落在了長臺上,男子高聲叫道:“徐娘子,快些牽着你們家的小象出來吧!”
此言一出便有更多人零零散散抛上去了絹花,哄然催促道:“出來吧,咱們等了不久了!”
人群有些騷動,連剛學會說話的小童也坐在自家爹爹肩膀上,将手裏的糖人兒搖得搖搖晃晃的喊:“要看小象,小象!”
這番熱鬧之下,阮卿不禁露出了一個笑容。她再看臺上時,已有幾個穿着五彩服飾,手持葫蘆絲的男女在人們的歡呼聲中上了臺,身後牽着一只耳如蒲扇,鼻子長長的小象上來。
它來到一衆熱切又稀奇地盯着它的皇城百姓,和嚴陣以待的士兵注目下,卻是絲毫不怕人,還調皮地向衆人甩了甩自己的長鼻子,引得臺下衆人一陣哄然,氣氛熱鬧得更上一層樓。
阮卿見此也不由一笑,更加期待了起來。
馴象人徐娘子面容秀麗,穿着色彩豔麗的短衣籠褲上得臺前,大大方方地與衆人打了招呼。她摸了摸小象乖順的耳朵安撫一番,拿起了葫蘆絲吹奏起來。
悠揚的樂聲一起,臺上的舞象人也跳起了舞,小象竟然十分通人性,跟着節奏甩鼻晃耳,歡快地舞動,場下衆人紛紛叫好。待曲子越發激烈起來,它的長鼻穩穩地頂着一只盛了果子的盤子,更是踮起了兩只後腿人立而起,引得臺下爆發了一陣歡呼,絹花像下雨一般落去了臺上。
阮卿也看得雀躍無比,兔兒面具下露出來的小臉都激動得紅撲撲,不禁跟着衆人一同拍手叫好。
她看着那只被臺上燈籠照得清楚的可愛小象,卻沒發現這邊暗淡燈火下,裴瑾瑜正默默注視着她,眸子裏滿是專注與溫和。
半個時辰後,舞象人帶着滿滿幾大袋子絹花下了臺去,下一個上臺的便是西域有名的駱駝戲。阮卿這才發覺自己太過雀躍,有些後悔,便悄悄的去瞧一旁的裴家公子。
他似乎是一直在專注地看着臺上,感覺到了阮家姑娘的目光,低聲開口道:“阮二姑娘可喜歡這舞象?”
二人座次只在咫尺之間。裴瑾瑜微微垂首,未被猙獰面具遮蓋的下半張臉極為惑人,冰玉一般的聲線,幹淨的木質氣息,更引得阮卿腦海裏空白了一瞬:“喜歡……我很喜歡……”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誰又能不喜歡?
高大的中書令目光一頓,卻是不自覺唇角帶了點笑意:“喜歡便好。”
待這位如玉君子拉開了距離,阮家的小姑娘才回過神來,想到自己方才說了些什麽便窘迫無比,恨不能以袖遮面:
不就是一次問話,即使他湊近了些,阮卿啊阮卿,你也太不争氣了……
阮家小姑娘連忙移開了目光,定定地望着此時中場休息空無一人的臺上,似乎要把那空蕩蕩的臺子上看出一朵花來。
她如今心跳怦然作響,面頰熱得像是燃了火,連耳朵尖都是紅彤彤的,整個人都慌張,是再也受不得再來一次他湊近些的低語了。
不一會兒她察覺旁邊光影微動,以為又是身側的裴家公子要來說什麽,急忙側身揪着不遠處的人群猛瞧,其姿态之專注,目光之急切,似乎是那裏頭有一個久別重逢的友人似的。
裴瑾瑜回首,本是想問問身側的小姑娘可有什麽別的想看,卻見她像是受了驚的小兔子一般飛快地轉過了臉,露在發絲外頭的耳朵尖紅得像是要滴血。姿态太過于可愛,他不由失笑。
裴瑾瑜壓了一下不由自主揚起來的嘴角,正要說些什麽,卻敏銳地擡頭看向了圍看舞象戲的人群。
那裏頭正有一位憤怒的兄長,試圖穿過攔着百姓的衛兵到這邊的座次來。
他盯着裴瑾瑜的目光之憤恨,仿佛他是一個拐走了自家乖巧小白兔的大尾巴狼。
裴瑾瑜若無其事地收回了目光,低聲向身側的小姑娘道:“阮二姑娘,我們恐怕得提前離場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小浩浩
今天加更啦,平安夜祝大家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