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中書令裴瑾瑜騎馬至內宮宮門,利落下馬将缰繩交給一旁的內侍疾步走向東宮。
太子李修謹正在正殿中等着他,見他行了禮進來便揮退了侍從,語氣十分憤怒:“莫家賊子竟敢至此!”
誰人不知宣州是莫家的駐地,數萬糧草失蹤,突厥叩關,此前的消息中就已有莫家人與突厥接觸的消息,此時武和城覆沒,會來的信使卻說城破之時莫家人卻早已偷偷出了城!
裴瑾瑜面色冰冷,只道:“我已有證人可指證莫家與突厥三王子合謀,犯下謀叛重罪。”
太子在這明亮的大殿中來回踱步,怒意森然:“裴相可有表态?莫家犯下重罪,他竟敢将裴涉留在皇城!”
裴瑾瑜語氣平靜:“裴相回護莫家已有十餘年,今次如此實屬平常。”
太子忍了又忍,一掌拍在了桌案上:“豈有此理!寵妾滅妻至此,還任由庶子作惡!”
兩人商議間,天子身邊的小黃門進來傳話道:“太子殿下,聖上傳殿下禦書房議事。”
太子點點頭,臨走前想到了什麽,帶了點促狹對裴瑾瑜道:“我聽母後那邊的人說阮二小姐已醒了,你奔波了三日才找到藥材救醒了她,如今便過去瞧瞧吧。”
裴瑾瑜神色微動,待太子離開,他便出了東宮去了立政殿方向。
三天前武和的消息傳過來,阮家小姐當場便心疾複發昏迷不醒,連宮中禦醫都束手無策。
裴瑾瑜立刻找到長孫滄請他進宮去診治,長孫滄說阮二姑娘處于生死之間,急需一位幽州之北所産的名參,裴瑾瑜毫不猶豫騎了最快的神駒,三日之內找到了藥材帶回了皇城。
他已經兩夜未曾合眼,命紀密将藥材速速送往立政殿後又去将新的消息告訴了太子。此時天光明亮而冰冷,他走在幹淨而寬闊的內道上,腳邊還有一點泥土的痕跡,心中是對那個脆弱的阮家姑娘火燒一般的擔憂。
到了立政殿之前,裴瑾瑜說明了來意等待內侍通報,一會兒卻見內侍一臉歉意地出來了,搖搖頭道:“裴大人請回吧,阮二小姐吃過了藥正睡着,不便見外客。”
這個理由中規中矩,此時堅持進去倒顯得來人失禮。裴瑾瑜目光一頓,開口道:“無妨。”卻聽到自立政殿中出來的小宮女在談論偏殿的阮家小姐。
只言片語飄到了他的耳中,漸漸讓他面色冰冷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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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書房內,太子李修謹手中的玉杯落下了光潔如鏡的地面,發出了清脆的裂響。
他宛如被當頭潑了一捧熱炭般一下子從桌案邊站了起來,驚聲道:“父皇您說什麽?!阮卿?”
大秦的天子神色不動,淡淡地瞥了自己最優秀的兒子:“朕已将阮二小姐賜婚于你,一月後擇吉日破例以正妃禮迎回東宮。”
太子愕然,不由疊聲解釋道:“父皇,兒臣雖喜愛美人,可也沒到見一個收一個的地步!兒臣已有正妃,阮家小姐明顯對進宮無意,兒臣怎能強行将她納進宮裏!”
天子面色沉肅,只道:“阮元業無父無母,穆夫人雙親早已離世,現在連阮承安也沒了,阮家滿門忠烈卻只剩了一個孤女,朕得給她一個好去處。”
太子心如火烤,急的不顧儀态在禦書房內踱步:“父皇心意很好,可那阮家姑娘雙親都是一生一世一雙人,兄長與其夫人也是有名的眷侶,兒臣宮中已有謝家太子妃并七位側妃,父皇要是将阮家小姐指婚與兒臣,豈不是将成怨侶?”
天子李舜聞言看了一眼這個一貫是花花腸子的兒子,語氣輕松卻暗藏了疑心:“聽聽你自己說的話,朕倒是覺得你對那阮二小姐情真意重,才不願意将她帶回東宮,那朕大可以放心将阮二小姐交給你。”
李修謹啞然半晌,一時無話敢回。他總不能直白地告訴自己的父皇,此時如此着急地抹黑自個兒是因為這阮家小姐是他從小到大的伴讀,最得力的臣子的心上人。
最是無情帝王家,他李修謹雖是太子,也只是因為一個嫡子身份與足夠努力,在衆皇子之中得了他父皇的親眼,才有一些“真性情”的特權。
自古以來沒有一個皇帝不對臣子起疑心,只是足夠理智的帝王能克制不必要的懷疑,對得力而足夠忠心的臣子多加寬宥。但不論有多親和,皇家必然是高高在上的皇家。
天子語氣平和,目光中卻帶着深深的探究:“對朕說實話,你為何不願接受?”
太子心中一凜,從來只有臣子乖乖向皇家俯首,卻沒有臣子與皇家搶東西,天家威嚴不可侵。他若是說了實話,那竟敢與東宮太子争搶一個女子的裴瑾瑜就算再得皇帝倚重,也完了。
太子認真地看着大秦的皇帝,鎮定回道:“父皇說笑了,兒臣怎會違逆父皇的旨意?只是阮二小姐大病未愈,孤苦伶仃,還請父皇看在阮家的面子上給她一個恩典,三個月後待阮家辦完喪事再放出婚訊。”
高坐于禦臺的天子收回了目光,可有可無地點了點頭:“既如此便如你所願。好男兒志在天下,女子雖好,卻不必太費心神。”
太子依言垂首,目光中卻是一片苦笑:完了。
父皇想補償阮家,卻讓他裏外不是人,也不知道裴瑾瑜聽到了這個消息後,會不會當場提刀來找他。
阮卿躺在立政殿偏殿之中已有數天,齊夫人撐着在她醒來的時候過來看了她,當時只是一雙眼沉重地望着她,人多眼雜下不好多言,此後卻是雙身子虛弱需要靜養,不得不在另一個房間內修養着。
阮卿身邊的小丫鬟從雪與綠雙既是傷心少主人的不測,又是擔心小姐的婚事,俱是苦着臉,又不敢在這皇宮地界談論出口。
從雪自外間回來,走到阮卿的床邊附耳輕聲道:“小姐,方才奴自殿外見到大人了,他大約是來看小姐的,可惜被內侍擋了回去。”
阮卿暗淡的目光微微一亮,不由追問道:“長孫先生說是他日夜不休找到的好藥,他現在人可還好?”
從雪仔細回憶了一番,遺憾道:“方才離得遠了些瞧不清楚太多,大人看起來尚可,只是身上有一點劃痕與泥土,像是回來後沒來得及整理便匆忙進了宮。”
阮卿聽聞,不禁想起了夢中青年半蹲下來為她拭淚的模樣,他的樣子比現在還要年輕幾歲,心中酸楚難言。
正在這時門外響起了腳步聲,阮卿暗自眨了眨眼睛将淚水憋回去,便見皇後身邊的大宮女捧着一盞湯藥進來道:“姑娘該喝藥了。”
那碗褐色的藥汁泛着奇異的苦味,連一旁的從雪都微微皺了眉。卻見阮卿鎮定地接過那碗湯水,輕聲拒絕了從雪拿來的蜜餞,面色不變一口氣喝了下去。
大宮女本以為這樣苦的藥液,她怕是要等上不少的時間才能将空碗端回,此時不由得笑道:“阮二小姐再有幾日便能大好了。”
阮卿面色蒼白,目光清淡地看了她一眼:“多謝皇後娘娘好意收留臣女與嫂嫂,還有長孫先生聖手回天,臣女叨擾已久,明日便能下床,還請帶臣女去向皇後娘娘告辭。”
大宮女自然知道面前的阮二小姐是阮家唯一剩下的女兒,是未來的東宮妃子,還受着皇後與聖人的看顧,本就有意與她交好。
此時見她有心早些出宮,訝然挽留道:“可是奴婢們有什麽伺候不周的?小姐還請在立政殿多待幾日,養好了身子再回去即可。”
阮卿心中焦急,只願盡快離開這深深的宮牆之內,不要再和前世的命運有任何交集才好。
她面上勉強扯了一點笑意,只搖搖頭:“皇後娘娘好意,臣女心領了。”
大宮女見她堅持,便垂首行禮退了下去。
第二日天色微明時分,齊夫人知道了阮卿打算離宮,便執意跟着她一同要去向皇後道別。
兩個女子相攜來到了立政殿附近,轉過回廊,卻見前面來了一群人,當先的男子極為出衆,是一身貴氣的太子。
兩方措不及防會了面,阮卿垂頭跟着穆夫人向太子行了禮,心中一片寒意。太子其人即使是在前世也并沒有做什麽,只是對她相敬如賓,猶如收了一個天子塞來的漂亮花瓶般擺在東宮而已。
可這一世阮卿明明已經勸告着哥哥沒有在秋汛時節出發避開了禍事,她明明已經小心翼翼地與前世心悅之人表明了心意,眼看着這一世她的一輩子會終成所願,世事卻再次将她拖回了前世的深淵。
太子此時也有些尴尬,他前來立政殿是按照慣例來給皇後問安,卻沒想到正好遇上了出門的阮家小姐。
他現在還沒有敢将賜婚的事告訴裴瑾瑜,此時衆目睽睽之下,阮卿身後站着皇後的大宮女,他莫名有些心虛了起來。
李修謹目光并不落在前方的兩位阮家女子身上,輕咳一聲冷淡道:“不必多禮。”身後的侍從宮女向阮卿與齊夫人行了禮,便跟着太子進了立政殿。
那群人自眼前消失,阮卿一直繃緊的心弦才松了下去。她垂着頭,一對柔軟的睫羽輕輕搭在瓷白的小臉上,無端地讓人覺得可憐。
齊夫人前幾天都繃緊了心弦告誡自己承安的妹妹生死不知,她是唯一的長輩千萬不能倒下,只在無人時才敢痛哭。她看了一眼身邊的小姑娘,靜靜地拉住了她的手,似乎要傳去一點點的支撐。
阮卿與齊夫人在這長廊之上等待着,只願早日等着太子離開了,她們好進去向皇後辭行,早早的離開這幽深的宮廷,回到她自小生活的家中。
卻不知她立在這空曠長廊上的身影,早已被注視了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