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午時剛過,天子李煊召大臣于延英殿議事。
近日朝堂上無甚大事,只宣州數萬糧草不翼而飛令諸位大臣争執不休。此時延英殿內有尚書令裴鴻煊,中書令裴瑾瑜,大理寺少卿季鈞,以及刑部尚書王廣等人,皆是身着紫袍的朝中重臣。
天子自禦桌上拿起一封密信道:“刑部稱宣州知州畏罪自缢,諸位愛卿可有見解?”
刑部尚書王廣首先進言:“陛下派去的人還未到宣州,前知州穆弘便自盡于家中,此舉可見穆弘定有問題。”
大理寺少卿季鈞贊同道:“如若不是心中有鬼,必然不會在陛下派去的使團到宣州前畏罪自缢而死。宣州案中遺失的數萬糧草,八成是在他穆弘的口袋中。”
天子可有可無地點了頭,看向尚書令裴鴻煊。
這位老丞相常年中立,不偏袒任何一方,在許多事件上并不會輕易發言。他的兒子裴瑾瑜則青出于藍,太多時候幹脆沉默不語,任其他大臣吵翻了天。
天子有時候也有些頭疼。裴瑾瑜資材俊秀,也不站任何派別,甚至裴鴻煊也不會讓他有什麽讓步。
如此良才身為純臣自然是國之幸事,但裴瑾瑜卻很少在朝堂主動獻計獻策,或者主動參與國事商議,也不知是喜是憂。
大理寺少卿與刑部尚書慷慨陳詞了一刻之久,一直未曾開口的裴相裴鴻煊終于道:“數萬糧草被侵吞,一個宣州知州怎會有能力辦得滴水不漏?就此定論此事過于輕率,還請陛下派人去宣州查看以後再行定奪。”
這位老丞相不開口則已,一開口便擊中了要害,天子不由目露贊許:“朕亦覺倉促,季卿還需派些巡察使去宣州看看,是否還有其他內情。”
季鈞不由面色一僵,不得不垂首領命。
天子再對刑部尚書道:“宣州案暫時擱置,不可上封。”
聖人一言,不可更改。各位大員不論心中如何想法,皆是垂首領命。
衆位大臣離開延英殿後,裴瑾瑜正在偏殿拟定天子的诏書。不一會兒,天子身邊的小黃門前來請他去往禦書房。
天子果然正在禦書房,手上翻看着密信,面上眉頭緊鎖。見裴瑾瑜來了,又是一聲嘆:“裴卿啊,朕那一批糧草派下去,也不知肥了哪個碩鼠的腰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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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瑾瑜默然行禮,站在了一邊。待天子翻看完了那些來源龐雜的信件,他才開口道:“大理寺卿年事已高,近日向陛下乞骸骨還鄉。”
天子點點頭,一邊思索,一邊手指敲在光滑如鏡的沉香木桌面上:“朕現在不能讓他下去,大理寺卿這個位置震懾碩鼠,他現在還鄉,上來的人難保貓鼠一窩。”
天子看向裴瑾瑜,問道:“朕記得長孫滄下放泉州已有三年了罷。”
裴瑾瑜答:“是。陛下在三年前将他調任泉州刺史。”
長孫滄此人要說也是個純臣,只是個性太耿直,不容忍絲毫肮髒之事,偏偏不是科舉入朝的少年郎,只是先帝欽點的地方刑官,在這勾連深廣的朝堂之上哪兒能有一席之地?
若不是天子特意将他調到邊遠的泉州去,他此時有無命在也難說,不過由他這種要公正不要命的人任大理寺卿,倒是極其合适。
天子摸摸下巴,欣然決定道:“是時候讓長孫滄回來了。裴卿,你派人将他護送回皇城,這次可不能像宣州知州那樣,人還沒接到就‘畏罪而死’了。”
裴瑾瑜肅然領命,行禮離開禦書房。
他在朝中的存在感并不像自己的父親那樣高,也許就讓一些魑魅魍魉認為他只是空占一個高位。
卻也正是這個空占着中書令高位的裴瑾瑜,做了一切天子不便親自插手的事。
天子有意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換上忠心的臣子,裴瑾瑜身為近臣,自然早早向泉州伸出了援手。泉州長孫滄也是命不該絕,路上又為阮家小姐所救,才沒有像宣州穆弘一樣死于非命。
皇城這天,是真的要變了。
自去雲寧山莊後,有什麽似乎發生了改變。
紀密觀察了自家大人幾天,越發肯定了這個猜測
裴府書房,裴瑾瑜正在寫一幅字。
他着一身淺青長衫,握筆的手指節修長,關節明顯,筆尖在宣紙上潤開的墨色優雅如畫。
貼身侍從紀密自門外趕來,上前回報:“長孫大人已經到了桐浦。”
裴瑾瑜仍執着那支狼毫,問道:“宣州情況如何。”
紀密低頭告罪道:“大人派在下聯系宣州府衛駐防,折沖府去遲了一步,到了知州府上時穆弘大人已經被小人所害。”
裴瑾瑜筆尖凝在方才的一點,神色不變:“大理寺卿年事已高,如今被季鈞把持了權利,他們要把穆弘按成糧草案的替罪羊。”
紀密進言道:“裴涉與季鈞這位大理寺少卿似乎暗中合作,宣州糧草的去向正是裴涉的母家莫家。”
裴瑾瑜淡褐色眸子微眯,目光危險:“他們膽子越發大了。”
他筆下不停,開口吩咐:“去查季鈞和裴涉的人将糧草轉移去了哪。”
紀密老實道:“是,那雲寧山莊那邊可還需要注意?”
裴瑾瑜筆下已成字,擡腕擱下狼毫,垂眸道:“讓紀柳去。”
他的聲音是世家推崇的清冷如泉,內容卻令人背後生寒:
“告訴她,若是帶着兩百府衛還擋不開裴涉派過去的人,她和她的人就不用回來了。”
紀密後頸一涼,恭謹低頭應是。
晚膳時分,裴瑾瑜離開書房,花廳裏頭傳來了女子的議論聲。
那裏頭正有兩個女子的身影,想來是因為揮退了仆從,聲音才毫不忌憚:“阮卿平日裏盡會假清高,故意做出一副病弱嬌貴的樣子,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她那副身子還能嫁多大的世家不成!”
這正是那個時常在他爹面前耍癡賣乖的庶妹裴憶。
另一道女聲憤恨道:“幸好季三公子與她退了親,區區一個病秧子還想當定國公三公子的正妻,不是白白耽誤三公子麽,看樣子就活不過幾年!興許還沒及笄便早早死了。”
這個聲音也很熟悉,王家庶女王白萱,時常跑來丞相府,和裴憶“志趣相投”。
花廳是通往裴家府門的必經之路,裴瑾瑜并不打算繞行。
腳步聲靠近時,裏頭兩個女子都警惕地收了聲。
裴憶一臉怒色,擡頭要看是哪個刁仆敢在此時進來,薄薄的屏風後卻透出一個高大的身影,她心中一凜,熟悉的危險感讓她看清了來人,頓時聲音顫抖:“二……二哥?你怎麽來了……”
王白萱坐在一旁,更清楚地看到了皇城中人人稱道的裴家君子,剎那間一張臉布滿了紅雲,吶吶不言,垂首行禮。
這樣一幅恭順而羞怯的樣子,任誰也想不到她方才還在詛咒另一個少女早死。
裴瑾瑜冷冷地看了她們一眼,徑直離開。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裴憶才發現自己背後冷汗浸透重衫。她面色難看,再無心思與王白萱閑談,匆匆打發了她便急忙離開了花廳。
晚些時候,裴家的庶長子裴涉回來了。
裴涉長相随母,面無表情時陰郁得過了頭,只會在面對親妹時展現笑意。見裴憶一臉後怕地在他房門外等着他,便溫柔地問:“四妹怎麽了?”
裴憶揮退了侍從,上前小聲問道:“兄長的計劃還有多久呢,我有些怕裴瑾瑜他……”
裴涉臉上嚴肅了些,問道:“他又擅自罰了你什麽?”
裴憶嚅嗫半晌,覺得自己的想法沒什麽證據,只是對着一直對自己有求必應的親兄長,她又想尋求一些安全感:“倒是沒有……只是今日偶然遇見了,他盯着我,眼神可怕得吓人,像是從前我央求爹爹搶走了他的硯臺,他第二日便差點把硯臺砸我頭上一樣……和那時候他盯着我的樣子一模一樣,我怕他就要對我們下手了。”
裴涉面上隐約閃過一絲不耐,表面仍然溫和叮囑道:“你今後少在他面前出現,別怕,哥哥也會留人保護你的。”
裴憶臉上還有不甘,裴涉接着沉聲道:“你在家中好好學習禮儀,三月後的選秀一定要争取進太子東宮,你若能成事,到時候便是我們掌控裴家了。”
想到有朝一日能成為東宮妃子,從此位居萬人之上,裴憶不由有些得意。
她順勢還想和裴涉抱怨些平日裏的委屈,好多要些金銀東西,但看到裴涉面色,她頓時打消了那些念頭,尋了個由頭自行離開。
待書房重新安靜了下來,裴涉面上的溫和也消失殆盡。
一個方臉細眼的仆從進來,恭敬地遞上了一個漆盤,上面擺了一排漂亮的珍奇玩物,裴涉看了一眼。
“莫家送來的?”
仆從低聲回道:“是。莫家少爺受主子恩惠得了那一大批糧草賣給胡人,最近得了些好東西,就通通送了過來。”
裴涉随手将桌上的信紙甩下去,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将這些玩物東西一半送到莫夫人房裏,一半給四小姐,別再往本少爺面前顯擺。”
仆從稱是,又猶豫道:“莫夫人今日請您過去,說是請您一起商量本家的事。”
裴涉冷笑一聲,嘲諷道:“最近給她的已經夠多了,莫家是她莫蘭澤的本家,不是本少爺的。李憐晴還沒死,她就當自己是裴家主母了?還有臉要本少爺拉扯那一大家子爛泥!”
仆從吶吶低頭。
裴涉一臉厭煩,揮手道:“讓她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