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秦節日繁多,每次過節氣的時候皇城裏都會熱鬧一番,世家們齊聚宮裏參宴,官員修沐,平民也買上節氣對應的吃食,阖家吃上一桌。
秋日的最後一個節氣正是霜降,皇後開了秋宴,邀請五品以上官員女眷前來赴宴。
這一年一度的秋宴明着說是聯絡一下各家的感情,其實就是給年輕的男子女子們一個公開見面的機會,若是有意于誰,宴後便可以派冰人聯絡,進一步接觸了。
傍晚時分,楚國公府的兩輛車架來到宮門前。
從雪給阮卿披了一身淡月色輕裘,撩開車簾,巍峨宮牆內隐約現出朱紅的宮殿來。她首先下了馬車,擺下一個腳蹬,扶着阮卿從車架上下來。一旁也有停着其他世家,見了楚國公府的車架,不少人都隐晦地打量起了她們。
齊夫人已經從前面的一輛馬車裏下了車,等阮卿來到她身邊,她便一個眼風将那些明裏暗裏的目光掃了回去。
前來帶路的宮人微勾着腰,引着兩位貴客往寬闊的內道上走去。齊夫人從寬大的輕裘下伸手,輕輕和阮卿握了一下。
阮卿回了一個微笑。齊夫人的擔憂她是知道的,但是這些注視并不會讓現在的她再有什麽忌憚。以她們地位,這些夫人貴女什麽的也不會真的蠢到當街說什麽。
華燈初上,秋宴将開。
齊夫人首先帶着阮卿去皇後那裏拜見。齊皇後是齊家上一代的嫡長女,也是齊雨溪母親的姐姐,還未出嫁前對幼時的齊雨溪相當寵愛。因着主持宴會的關系,皇後穿着一身正紅的華貴宮裝,正在面見謝家的夫人和小姐。她作為一國之母氣場十足,微一點頭,發上層層鳳翅紋絲不動。
見了齊雨溪上前,謝家夫人識趣地告退。皇後也揮退左右宮人,面上顯出了真實的欣喜之色。待齊雨溪與阮卿兩人行了禮,皇後的貼身女官為她們引了座位。
齊夫人先問道:“皇後娘娘安好。”
皇後笑着看她,故作佯怒:“雨溪三月未來見我,今日好不容易來了,連姨母也不叫一聲麽。”
索性左右已經沒有別人,也不怕被指責失禮,齊夫人從善如流叫了一聲“姨母”,皇後又是一笑,殿內的氣氛輕松了起來。
皇後問道:“承安那小子對你可還好?”
齊夫人臉上現了些紅雲,口中嫌道:“他是個蠢的,我前幾月特意去邊關瞧他,他在那冷風口傻等,見了我來卻只曉得拉着我傻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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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卿見齊夫人毫無拘束地當皇後像自家長輩一般分享哥哥的糗事,不禁笑了。
皇後聽了也忍俊不禁,疑惑道:“陛下考他策問時說的頭頭是道,怎麽成了婚以後反而變成了個木頭。”
齊夫人贊同道:“可不是,陛下賞了什麽都往我那兒塞,我還缺什麽不成?”
她心直口快,說完才懊惱自己談了太多私事,臉上紅雲更勝:“姨母又在取笑我了。”
皇後與大宮女都是看着齊雨溪長大的,瞧她的樣子更是笑容不止。最近操心宴會的事務,每天旁的也不少,皇後勞心傷神,只有今天這開心果一般的外甥女到了,才讓她真的展顏了些。
皇後神情溫和,又問了阮卿:“這便是阮家的二小姐吧。”
阮卿起身行了禮,回道:“見過娘娘。”
齊夫人心疼地瞧着自家孩子,便毫不猶豫地告起了狀:“姨母,季家真是欺人太甚,早些年的婚約是他季三求着不退的,如今他不知是腦子有何差錯,竟是自己又來退了!”
皇後面色也嚴肅了起來,沉吟道:“此事略有耳聞,是定國公家的太失禮了。”她溫和地看了眼阮卿,柔聲問:“阮二姑娘心中何意?若是有意,我便為你做主。”
阮卿先前時還有些驚訝,現在心中只剩下微小的暖意。原來皇後和齊夫人的關系已經好的如此地步了麽?這一世她只願能養好身體,去那個人身邊去,退婚的事情便不欲此時過多糾纏。
想到這裏,阮卿開口道:“多謝娘娘好意,只是經此一事,阮家已和季家交惡,旁的便算了吧…”
皇後贊道:“是個好心性的姑娘。既然如此,我令皇城那些人清靜些。”
阮卿福身道了謝,回到齊夫人身側坐下。
齊夫人見阮卿不願追究,也不在說什麽了。從皇後處出來,她摸了摸阮卿的手,在外面一受了風就有些涼了,接過從雪手中的狐裘披風為她戴上,嗔怪道:“你呀,和你哥哥一樣,淨會瞎做好人。”
阮卿眨眨眼,柔聲安慰她:“只是此時計較顯得我們理虧,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齊夫人像是剛認識她一般,一雙杏眼盈滿了驚訝和欣慰:“本擔心卿卿一直暗自憋着委屈,沒想到我們家孩子是終于長大了啊。”
阮卿也跟着笑了。她蒼白而纖弱,一笑更是溫柔優雅,任誰都不忍心苛責。
觥籌交錯,秋宴已開。桌上排列着美酒珍馐,連席中穿行的仆從也是姿色不俗。天子與皇後到場示下後很快離開,任貴女與公子們隔着一層薄薄的長屏飲酒閑談。
太子無疑是人群中的焦點,他身邊的裴瑾瑜作為位高權重的天子近臣也同樣耀眼,上前攀談的林林總總,從未斷過。太子姿态并不高傲,不論前來的人官居幾品是否顯貴,他都會有禮地應對,不過圍着太子的人還是以聞名朝野的世家後人為主。
他身邊的裴二公子則面色冷淡,若是來人沒有具體的事務,自最初禮節性回應以後,他完全吝于開口。
大秦民風開放,不要求女子矜持不得見外人。幾大世家不少貴女瞧了裴瑾瑜許久,卻懼于他的冷漠,始終也沒人敢上前。
宴飲過半,太子與裴瑾瑜離開去小花園裏透透氣。從那喧嚣而充滿權勢氣息的大殿中出來,任寒風将憋悶與奢靡之氣吹散,不僅是裴瑾瑜面色和緩,連太子都心情好了些。
他期待地對裴瑾瑜說:“我那雲清皇妹與阮二小姐關系不錯,方才見她們結伴離席,現在大概是在雲清的安陽宮裏,我們便去瞧瞧。”
裴瑾瑜對看美人興趣缺缺,可有可無地應了聲。
兩人由仆從提着燈籠引路,往雲清公主的宮殿走去。
沒想到才一會兒,遠遠的走來一個華服少女,身後還跟着不少的仆從。太子與裴瑾瑜不約而同微皺了眉,來人近前了些,他們才認出是淑貴妃的女兒暄和公主。
暄和公主向太子問候行禮,裴瑾瑜默然向她行過禮,便在一旁等着。暄和公主很得天子喜愛,是公認的美貌與儀态都無可挑剔的金枝玉葉。
太子心下雖然有些急,面上仍然絲毫不顯,只溫和有禮地點頭示意:“秋宴已開,皇妹此時來遲了。”
暄和公主一身華貴的水紅色宮裝,面上打扮得十分得宜。她微微一笑,看了一眼一旁的裴瑾瑜道:“出門得遲了些,秋宴倒是無礙。正想去舞風臺嘗嘗五年前埋下的秋露白,沒想到正好遇見了殿下與裴公子。”
她的面色極白,一雙眼看人時天然一副矜貴姿态:“若是殿下與裴公子不嫌,便與我一同前去吧?”
太子眉頭微挑,隐晦地看了眼裴二公子。
他仍然面色冷淡,連目光都沒有向暄和偏移:“謝公主美意,臣不便打擾。”
若是平常遇到了這樣的事,太子果斷就在一旁添油加火,看裴瑾瑜的熱鬧了,何況這個暄和平日裏和雲清不對付,他樂得看她在裴瑾瑜這裏吃癟。
只是現在不知阮二小姐會在雲清那裏待多久,他可不願錯過。
想到這裏,太子一副遺憾的樣子:“我們正有要事,的确無緣品嘗皇妹的秋露白,這便告辭了。”
暄和公主袖中死死地抓着一只醺球。她當然不是無意間遇到太子和裴瑾瑜的,之前為了能在舞風臺與裴瑾瑜待得久些,特意備着一只醺球暖手。
此時被拒絕了,暄和面上依舊笑得完美:“那真是憾事了,恭送皇兄。”
目送裴瑾瑜的身影在夜色下消失,暄和公主一把将手中的醺球砸在了地上,目光駭人。随行的宮女跪倒一片,各個伏在地上瑟瑟發抖,噤若寒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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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清公主所在的安陽宮并不算遠,由于路上遇到了暄和,李修謹與裴瑾瑜多耽誤了一刻,才看見安陽殿明亮的燈火。
就見雲清公主正站在殿門處,拉着一個纖細的姑娘說話。裴瑾瑜順着太子的視線看去,一眼便認出那是此行要見的病弱美人。
明明還未入冬,她便披着鑲狐貍毛的輕裘披風,在衣着單薄,袖袍翩翩的兩個女子間分外顯眼。雪白的絨毛簇擁着她一張小臉,燭火下的眸子裏像藏着兩點水光。許是一旁紫衣的公主說了些什麽,她抿唇輕笑,神情溫柔而無奈,五官如玉一般溫暖生光。
裴瑾瑜神情一怔,仿佛心中被什麽東西輕輕撓了下。
阮卿和池胤雅約好了早早出宮,沒想到另一個朋友雲清公主盛情邀她過來,自宴席上來了這安陽宮說了好些話。她們賞月品茶,聽曲聊天,直到夜色深了提出告辭,雲清公主直呼不願,竟是将她們送到這殿門前,就舍不得她走了。
太子走上前去,雲清公主本來拉着阮卿不放,見了他面上驚訝道:“皇兄不應該在甘露宮參加秋宴麽,怎麽現在來了我這兒?”
幾人互相行了禮,便見太子一副嫌棄道:“那邊太吵鬧,我便提前走了,來皇妹這兒洗洗耳朵。”
雲清公主也嫌道:“只有皇兄能把蹭曲子聽說的如此冠冕堂皇了。”
兩兄妹說話間,裴瑾瑜在太子身側。都說燈下看美人,近看阮二小姐更為出衆,只是他們二人一來,方才她面上的溫柔笑意早已收起,現在只恭恭敬敬地低垂了目光,不由得讓人可惜。
阮卿站在雲清公主身側,垂着眸子乖乖行禮,密軟的睫毛微微顫動,神情不知為何似乎很緊張。許是為了參宴,她今日打扮得華貴了些,玉色蝶翅襯得烏發如瀑,一點裙擺露出了鬥篷,上面暗繡蝶紋在秋風中輕輕閃動。
裴瑾瑜目光微動,瞧見了那一線顫動的蝴蝶,脆弱得像她本人一般不堪摧折。
他沒來由地想到,秋夜露重,雲清公主送別也就罷了,阮二小姐出了名的病弱,怎麽白白讓她在外面受風。
這一閃念間,裴瑾瑜面色一僵。
阮二小姐與他毫無關系,他為何要去擔心她吹不吹得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