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日,定國公府與楚國公府退親的消息傳遍了朝堂。
老定國公大怒,當天便拿下久未動用的鞭子照着小兒子一頓抽。
季家和阮家的親事是他和老楚國公定下的,他們當年有過命的交情,哪個不稱他們兩家孩子兩小無猜,羨季阮兩家情深意厚?老楚國公去後,他兒子阮承安本不同意這門親,說是妹妹年紀太小,待她長大了自行決定,沒想到阮二小姐還有半年及笄,就快完婚的時候,這臭小子自己把婚事攪和沒了!
這讓他今後到了底下,哪裏來的老臉去見曾經的同袍!
老定國公氣急攻心,一條鐵鞭抽得越發狠力,連季子實的母親俞夫人哭着攔也攔不住。
卻只見季子實直愣愣地跪在那裏,背後被打得血痕淋漓也沒一聲痛叫,一雙眼瞪着他恨聲道:“我就是不願意娶那丫頭,除非她願意做妾我才考慮考慮!”
老定國公當場怒罵一聲:“孽障!阮家小姐是怎麽人,你竟然還敢想她做妾!給老子明天就去楚國公府請罪!”
眼見鞭子高高揮起來,俞夫人尖叫着一把撲過去,抱住季子實就是哭喊道:“老爺!這是你的兒子!怎麽狠心為了別人家的女兒下這麽重的手!”
老定國公怒目圓瞪,被這母子兩個氣得直喘粗氣,但他實在年事已高,動不得肝火。那高高的鞭子還沒落下去,老國公便一口氣沒上來,整個人轟然倒地。
一邊的小厮侍從頓時炸開了鍋,扶老爺的,扶三公子的,叫大夫的,整個定國公府陷入了一片混亂。
數天過去,老定國公仍舊卧病在床。
上門賠罪的事,便不了了之。
定國公竟然被季三公子活生生氣倒,連帶着季三公子自己做主退了楚國公府親事的消息,幾天內成了皇城新的笑談。
皇城最具盛名的永成樓中,太子李修謹正在窗邊品茗。他對面的男子氣質皎然,眸若寒星,正是裴相二公子裴瑾瑜。
太子喝了一口茶水,凝神思索:“如今阮季二家徹底結仇,對我們的計劃算是一件好事。”
裴瑾瑜擡腕放下茶盞,神色冷淡:“事有蹊跷,季三背後定有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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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着了一身玉白的袍子,只在邊角有幾支竹葉紋,身量修長,通身一枚淺碧玉佩,與一旁衣着貴氣的太子大不相同。
李修謹同樣想到了這一點,面露輕蔑:“一個只會坐吃山空的纨绔罷了。若是某些人手伸得太長,是時候給他們剁了清淨。”
裴瑾瑜垂眸,水氣掩映下目光微冷。王家,季家,還有他的庶兄裴涉……在裴相對他和裴涉态度不明的時候,一個小小的退婚都能讓魑魅魍魉跳出躲藏之所,肆意嚣張起來。
“裴卿,你說那阮二小姐聽聞此事将作何反應?”
裴瑾瑜正沉思着,聞言看向李修謹:“殿下前月才迎了王家女為側妃。”
太子也沒期待他有何見解,自顧自回憶了一番:“聽聞阮二小姐姿容甚美,便是病容也勝過皇城數位佳人,季家老三實在身在福中不知福,竟舍得退婚。”
裴瑾瑜早知他做派,平靜地看了他一眼:“聖人與臣提過,殿下的東宮已有七位側妃。”
太子輕啜一口茶水,不以為然道:“父皇不會怪罪的。天下美人各有風姿,我哪一個都不願舍。”
裴瑾瑜默然。他出生于世代高官的裴家,更有芝蘭玉樹的美稱。殿試時天子将他從狀元點成了榜眼,他入朝六年便升任中書令,裴家一門雙相,煊赫非常。加冠以來明着傾慕他的女子不計其數,他實在感到麻煩。
讓他去理解太子對收美人的執念,就像要和尚去理解梳子的好處一般。
李修謹看懂了裴瑾瑜的眼神,挑眉道:“你是不懂美人。”
裴瑾瑜不置可否:“殿下說的對,臣也不願懂。”
見他的确排斥,太子反而偏要他去看看:“下旬秋宴母後要見皇城貴女,阮二小姐便在受邀之列,到時你晚些回府,我帶你看看那美人。”
裴中書自然事務繁忙,沒興趣看什麽美人,還是看太子看上了的病弱美人,可惜沒敵得過這位明着盛情邀請,暗中胡攪蠻纏,最終還是應了。
再晚一些宮門就要下鑰,太子與裴瑾瑜一同走到東街,各自告別。
裴瑾瑜回到丞相府,向自己的書房走去。
丞相府這片地方是達官貴人的住處,斜對面便是太師府,附近的官員不多,平常清淨,少有人來往。正是深秋時節,府內花木凋零,地上落着新鮮的枯葉,剩了些耐寒的常青與菊,往常影影綽綽的院子視野開闊了不少。
裴家有兩個書房,其中一個便給了裴瑾瑜。
裴瑾瑜剛到書房,貼身侍從紀密從門外趕來,自袖中拿出信紙恭謹遞上。
他接過這些跋涉千裏送來的密信一一過目。
裴瑾瑜沉默半晌,将信紙放上燭火。
紙張被火焰吞噬化為灰燼,仿佛是為了祭祀那些字裏行間枉死的冤魂。
上面寫着的,正是北方宣州數萬糧草被克扣的密事。裴涉的母親莫蘭澤,以及宣州的望族莫家利欲熏心,竟瞞住了宣州的父母官,将主意打到守着北方國門的士兵身上。
裴瑾瑜微閉了眼,視野中只見一片火光與血色。
“派人暗中保護宣州知州穆弘。”
紀密問道:“那莫家那邊?”
裴瑾瑜睜開雙眸,目光冰冷:“盯着裴涉,看他是在和誰聯絡。”
紀密低頭稱是,離開了書房。
最後一張信紙也零落成灰,委頓在地。
荒涼寒冷的北方,守着國門的士兵忍饑挨凍,皇城內莫家躲在丞相裴氏庇護下極盡豪奢。
莫家如今,的确該清淨清淨了。
————
晚些時候,裴瑾瑜的親弟弟裴修明也回來了。
他受李夫人偏愛,早早自行開府,不常留在丞相府中,回來時見過了母親李夫人,便來找裴瑾瑜說話。
“林聖手去季家幾次了,母親每當天氣冷了便腿腳發涼,只有林聖手能緩解一二,如今季國公出事,總是請不到他。”
裴修明話語中無不擔憂。他一身典型文人打扮,正在翰林院做着編修,說話時溫和而認真,不論誰見了都會稱贊一句好氣度。
裴瑾瑜“嗯”了一聲,有些莫名,今天已經是第三次聽到有關阮季兩家退親的消息了。
不過想到母親的身體,裴瑾瑜也有些默然。自己每次提類似的事情母親總是不太愉快,如今既然弟弟回來了,便由他開口就好。
沒想到晚膳時分裴修明被宮裏叫走,今日又只有李夫人和裴瑾瑜一起用膳。
裴相事務繁多,只會在節日時留在相府和家人用飯。若是裴相出面家宴,裴涉裴憶兄妹也會列席,若是裴相不在,嫡庶兩脈基本是分開吃的,正好免得相看生厭。
當然,裴相和妻子孩子吃飯的時候,并沒有莫夫人的位置。
裴瑾瑜陪着母親李夫人用晚膳。他的口味随了母親,桌上的菜式都對了丞相夫人與二公子的胃口。李夫人李憐晴是先帝封的外姓公主,規矩森嚴,崇尚食不言寝不語,仆從上菜的時候也沒發出一絲聲音。
兩個主人的儀态都自然優雅,只是席間太過安靜,他們也沒有目光交流,像是宮宴中的禮節性共宴,沒有一點母子一同用膳的溫馨。
仆人們眼觀鼻鼻觀心,習以為常。
待兩位主人用了膳,仆從們将桌上清理完畢,裴瑾瑜按照慣例應該告別了。
只是他想着白天弟弟帶來的消息,心中仍有隐憂,開口勸道:“近日天氣涼了,母親少出門,養養腿腳。”
話音剛落,李夫人果然面上就有些不愉:“明日還要去慈恩寺禮佛,禮數不能失。”
裴瑾瑜知她熱衷此道,即使這幾天霜寒露重,她也會堅持前去。李夫人早些年腿腳受了傷,現在一旦受寒還會疼痛難忍,常常前來推拿的林聖手又被季國公占去了,她若再次病發,只能用些不輕不重的藥暫時熬着。
裴相對此事漠不關心,除了兩個兒子,她身邊的丫鬟仆從也勸不動她。
裴瑾瑜輕皺了眉,平靜道:“三弟今日回來了,他也向我說起了母親的身體。”
李夫人聽他說起裴修明,面上難得顯着一絲笑意:“修明今年成了進士,卻還在翰林院做着七品下的編修,你既然是兄長,還是朝中六部之首,記得多提點他一些。”
裴瑾瑜眼底一片冷淡:“吏部考核自有專人負責,母親何須多言。若是弟弟合格,自然會升遷。”
李夫人看他一眼,最終還是松了口:“修明說的也不錯,如今山上結了霜,去寺裏的确不便,”她輕輕點頭,“不好叫修明和你兩個擔心,明日我便在府上的佛堂成禮。”
裴修明氣度好會說話,母親格外喜愛他,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
他早該習慣的。
裴瑾瑜離開李夫人的院子,走在偌大的丞相府中,身邊只跟着仆從紀密。四下裏安靜而空曠,晚秋的涼風穿堂而過,頭頂夜幕高遠,他踩着寒風走過長廊,面色冷漠。
只道這蔓延心底的寒意,是因為秋風太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