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君臣兄弟
臨淵王側過臉，他看到一點綠紗時，忽聽到身後傳來爽朗笑聲，于是又将視線收了回去。
小玫指着那人，欣喜道：“娘娘，是皇上！”
這是重生後的清安第一次看到楚桓，朝陽下的楚桓神采飛揚，身量颀長，容顏如刀刻斧劈般英挺俊美，整個人的身上更散發出一種躊躇滿志的王者之氣，清安靜靜看着他的背影，小玫疑惑道：“娘娘，為什麽我們不過去找皇上啊？”
清安忽然淡淡地笑了，她轉過身道：“我們回宮吧。”
“可是娘娘……”小玫不解地跟在清安身後，這麽好的機會，為什麽不去見見皇上呢？要知道皇上可是一個月都沒來看過娘娘呢。
※※
臨淵王楚岚回首見到楚桓，忙欲支撐起身子行禮：“皇兄……”
楚桓忙按下他：“阿岚，你身體不便，就不必行禮了，我們兩兄弟之間，何必見外？”
楚岚搖頭輕笑：“禮法豈可因臣弟一人而廢？”說罷喚過随從，由他們攙扶着行了跪拜大禮，楚桓自知攔不住他，也就受了這禮。等随從将楚岚重新扶上輪椅，他才問道：“阿岚，你前些日子舊疾又犯了，現在可好些了？”
“勞煩皇上挂心，搜羅最好的藥材送到臨淵王府，又讓禦醫悉心診治，如今臣弟已無大礙了。”
“那就好。”楚桓颔首道：“如今百廢待興，朕可缺不了你。”
“皇上言重了。”
楚桓卻正色道：“此話，确實乃朕的肺腑之言。”
楚岚一驚，楚桓悠悠道：“楚國新立，朕手下的确人才衆多，文有傅懷胥，武有柳浩宇等衆将，但是打天下，向來能共苦的多，能同甘的少，朕的這些将領中，數柳浩宇的功勞最大，手下掌管兵力也最多，但此人也越發的目中無人，日前在太平郡，沒有請示朕就擅自屠了虎州城，還縱容士兵燒殺搶掠。”楚桓的目光愈發森冷：“如此驕橫跋扈，他也算是頭一份。”他轉頭道：“阿岚，你怎麽看？”
楚岚愈發心驚，他小心斟酌着言辭：“臣弟以為，此人已經目無君上，恐，留不得。”
楚桓點頭道：“朕也是這般想的。”
“只是，臣弟以為，此時不宜輕舉妄動。四周鄰國，西北有祁國，東北有赫連，南有滄瀾，雖說祁國與我們有盟約，赫連又隔岸觀火，滄瀾國小兵弱，但我國新立，百廢待興，境內尚還有其餘勢力未除，故臣弟以為，五年內不宜再大動幹戈，以免被人，漁翁得利。”
楚桓道：“朕也是此意，如今境內尚有前朝三皇子梁毓齋在元江負隅頑抗，還有流民所建立的大周□□政權，若此刻動手，難免會被人趁人之危，所以朕并沒有對柳浩宇屠城的舉動加以苛責，反而大加賞賜，将他官升一品，升到兵馬大元帥，并召回京城。”
“柳浩宇為人張揚跋扈，其他将領很多都對他不滿，皇上将他再升到兵馬大元帥，他志滿意得之下，只怕會得罪更多人。”
楚桓冷笑：“朕就是要把他放在火上烤，讓他成為衆矢之的，但朕沒想到，連兵馬大元帥的頭銜都滿足不了他了，他已經将目光投向朕的後宮了。”
“皇上是說，他想推麗妃為後？”
“可不就是打着這個如意算盤？但是朕絕對不會讓前朝裴氏之禍重現。”
“前朝裴氏……”楚岚喃喃道：“裴氏歷經三朝，尾大不掉，縱使毓文太子風華絕世，禮賢下士，但還是無法阻止裴氏為惡，最終釀成血月之變。”
“毓文太子溫和仁德，頗得民心，若能讓他為帝，梁朝也不會滅亡得這麽快，建安帝有兩個好兒子，但卻浪費了一手好牌，但朕可不是那無能的建安帝，不會讓身邊存在裴氏這樣的家族。”他拍着楚岚的肩：“阿岚，朕需要你的幫忙。”
楚岚會意：“臣弟幾日後，會聯合一些文臣，請陛下廣選良家女，充盈後宮。”
“後位決不能給麗妃。”楚桓眼中劃過一絲寒光：“雖說若淩這些年來的确對朕全心全意，但是也只能委屈她了。”他瞥向楚岚，忽笑道：“阿岚，你以前總說天下未定，不想成親，如今戰亂稍平，朕給你找個好女子照顧你吧。”
楚岚淺笑道：“皇上挂心了，只是，臣弟現在還不想成親。”
“你遲遲不肯成親，莫不是還想着那位故人吧？”楚桓道：“都經過這麽多年戰亂了，說不定她早已不在人世了，你又何必如此執着呢？”
楚岚道：“皇上見笑了，只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楚桓搖頭道：“我們的父親那般風流，沒想到卻生下你這般癡情的兒子，阿岚，你真是楚家的異類。”
“也許皇上只是沒有遇到那位滄海而已。”
楚桓失笑出聲：“朕才不會為情所困，阿岚，為君者，情是大忌，薄情，對誰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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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桓走後，楚岚看着波光粼粼的畫水河，沉默不語。
他的随從靈雀和靈铮對視一眼，靈雀喚道：“六公子。”
靈雀和靈铮是楚岚拾到的雙胞胎兄妹，靈雀是女子，外表嬌俏，哥哥靈铮長相沉穩，這兩兄妹，哥哥深沉，妹妹活潑，兩人一直在武陵侯府伺候楚岚，因此雖然楚岚已經被封作臨淵王，但兩人還是習慣稱呼他為六公子。
靈雀性子風風火火，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她急急說道：“六公子，皇上讓您遞奏章，不是讓您上杆子得罪麗妃娘娘和柳将軍嗎？”
楚岚看了她一眼，溫和道：“這是宮中，慎言。”
靈雀卻繼續說道：“皇上說把柳将軍放在火上烤，可他現在，不也是把您放在火上烤嗎？六公子，依靈雀看，您還不如回臨淵，當個太平王爺算了，這個左相，可不是好做的。”
“放心，我自有分寸。”
楚岚移過目光，繼續看着畫水河，畫水河，和宮外的永安河是相通的，他的目光，仿佛飄到很遠很遠。
楚岚的母親本是江南的一個浣紗女，武陵侯楚茂行還是世子時，年少喜風流，遇到了他母親，春宵一刻後有了他，但楚茂行卻先回了京城雍都，陪伴自己的公主母親。他讓楚岚的母親在江南等他，他母親在江南受盡了世人白眼，一直苦苦等待，卻從沒有等到楚茂行。終于在他七歲那年，母親病重不治，臨死時叮囑他到京城去找武陵侯世子楚茂行。
七歲的孩子是一路乞讨走到京城的，他那時才知道，楚茂行母親是公主，身份尊貴，公主府這種朱門大戶，豈是他能進的，被亂棍打出後，冬日大雪，街上在辦燈會，一片喜氣洋洋，他卻縮在牆角邊，眼前日益模糊，三天沒乞讨到東西了，身上還留着棍傷，皚皚白雪下，他只覺得要命喪于此。
忽然一個銀鈴般的聲音響起，那個梳着總角髻的女孩睜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你怎麽坐在這啊？”
這個女孩冰肌雪膚，清麗脫俗，長得就和天上的仙女一樣美麗，他腹中饑餓，無氣力回答，女孩恍然大悟：“你餓了是嗎？等我。”說罷小跑到旁邊的包子鋪，買了幾個包子遞給他，他一把抓起，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女孩蹲在他身旁，笑眯眯地看着他。
她忽然見到他手上的傷，叫了聲：“唉呀，你受傷啦？”她回頭叫道：“媛姐，你有創傷藥嗎？”
喚作媛姐的美貌少女掩鼻從懷中掏出一個藥瓶，輕蔑地瞥了眼髒兮兮的他，将藥瓶扔到他腳邊，他瞬間自尊心備受打擊，吃包子的動作也慢了下來。
那女孩喊道：“哎呀媛姐，你怎麽把藥扔了？”
喚作媛姐的少女道：“這小乞丐髒死了，阿鸾，我們還是走吧。”
“不，我不要，我要醫好他，讓他陪我玩。”
說罷細心地從藥瓶中取出藥膏，拉過他的手，也不嫌髒，細致地在他的傷處塗上藥膏，他一時怔住了，看着女孩漂亮清澈的眼睛，鼻子竟忽然酸了，這是自娘走後唯一一個對他好的人，他怔怔地看着她，只覺得她是天上的仙女，美好地出塵脫俗。女孩一邊塗藥膏，一邊笑眯眯道：“對了，你叫什麽啊。”
“顧和。”顧，是他母親的姓氏，顧和是他母親給他取的名字。
“我叫阿鸾。”
“阿鸾……”他低低地重複着，這是他感覺最好聽的名字。
“阿鸾，媛媛，走了，回家了。”一個漂亮少年朝這邊張望着，他身上衣服華貴精美，臉上神情倨傲，女孩應了聲：“三哥哥，知道了。”
她悄悄把身上的錢袋塞到他手上：“你要好好養傷啊，明天，我還來找你玩。”
他手上拿着包子，猛點着頭，女孩忍俊不禁地笑了，她的笑是楚岚見過世上最美的笑容，就如同融化冬雪的暖陽般，溫暖純淨。
接下來的幾天，她每天都來，不過那位叫媛姐的美貌少女都沒來，身邊是她喚作三哥哥的倨傲少年，她三哥哥不耐煩道：“你這麽喜歡找這小乞丐玩，不如把他接回家算了。”
他眼睛猛地亮了，女孩想了一會，卻猛地搖頭：“不要，接回家，他就會變得不像他了，會像那些人一樣無趣的。”
她三哥哥嗤了聲，擡頭望天。
他聽到不能和她回家，有些失落，女孩看出他的失落，于是眨了眨眼：“我新學了一個舞，叫霓裳舞，我跳給你看。”
永安河畔小橋流水，春日的垂柳綠意盈盈，女孩穿着碧色的衣衫，腳尖輕點，衣裾旋舞，美不勝收，這場霓裳舞，多少次午夜夢回出現在他夢裏，雖然日後看過很多場技藝遠超她的舞蹈，但這場青澀的霓裳舞，卻成了他一生最難忘懷的記憶。
一首跳罷，她問他道：“我跳得怎麽樣？”
“舞雖美，卻無樂相和。”
女孩嘟起嘴，瞟向她三哥哥：“三哥哥是壞蛋，也不願意給我用簫曲伴奏。”
“我會學簫的。”他趕緊道：“我會很努力很努力地學習樂器的，将來給你伴奏。”
“好呀！”女孩笑得明媚：“說好了，明天我還來找你，你奏簫，我起舞。”
翌日，他就尋了只簫，嗚嗚咽咽自己學了半天，但等了一天，女孩卻沒來。
他足足等了一個月，這一個月，女孩都沒來，然後，他發了高燒，被路過的大夫看到，起了恻隐之心，抱到醫館醫治。
在醫館診治的時候，他和那位姓夏的大夫說了自己的身世，夏大夫很是同情他，持拜帖拜見楚茂行，楚茂行終于想起了七年前的浣紗女，又是內疚又是遺憾，趕忙去醫館将他接了出來，問清楚身世後，抱着他淚流不止，又給他改了名，叫楚岚。
他病好後，跑到那日的牆邊，每日都去等，又等了兩個月，還是沒見到女孩。兩個月後，楚茂行父親武陵侯病重，楚茂行要趕緊回去繼任侯位，他也只能無奈随父親離開了京城。
那個梳着總角發髻，穿着碧色衣衫，笑起來非常好看的清麗女孩，從此就塵封在他的記憶中，但是他卻一日都忘不了她。
離她走那日，已經過了十數年了，這十數年，他從一個叫顧和的落魄少年，變成了殘了雙腿的臨淵王楚岚，他舉起雙手，秀氣修長的雙手，指甲修剪得宜，卻染上了無數人的鮮血，從他跨入楚家大門開始，他就注定一輩子在腥風血雨中度過。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這個道理，他怎麽會不懂，但是他仍然選擇做這個左相，只因為他想協助大哥治理好這遍布瘡痍的國家，讓人人能吃飽，能穿暖，這樣，阿鸾也會過得好點吧，他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