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中之人聽到董半飄三個字,已有一小半吓得魂不附體了。在遼東一帶,人人都知道——董半飄可是胡大掌櫃胡半田的左右手。胡半田是個獨腳大盜,平生不收門人弟子,他的勢力可都是董半飄給他經營的。遼東‘五鳳刀’——不算小門派吧,也是胡大掌櫃的出身之處,自從上代掌門‘展翅刀’徐恭人去世之後,門派松散,可一直是胡半田代為撐着。可胡半田一向不奈煩瑣事,就都是交給這董半飄打理着,以後‘五鳳刀’聲名赫赫,董半飄手下這‘五鳳刀’的人也就頂了胡大掌櫃的大半個家底。
董半飄本人倒不是出身‘五鳳刀’的,據說當初是為胡大掌櫃對他有恩,他為報恩才兼管‘五鳳刀’一門。這些年來,‘五鳳刀’在他的經營下門人弟子極為出色,遼東一帶的保镖護院大多出在‘五鳳刀’門下了。連胡半田自己都說:“單憑功夫,我就算勝得董兄一招半式,也絕服不了他為我賣命的;若論到處理內務嘛,他更是強我不知道多少倍了”,可見對這董半飄的看重。
外路上跑買賣的人原本就消息靈通,更有人知道這董半飄出身自‘天禽門’,一套“懵懵懂懂”拳曾贏得少林一代長老智清的一壇陳年老酒,可以想見其非同小可。但聽說歸聽說,這董老先生一向真人不露相,見他比見胡大掌櫃都難,座中還從來沒人親眼見過他廬山真面,大夥兒也就不由地好奇,都朝門外看去。
又是一會兒,才聽得董半飄咳了一聲,聲音倦倦的問:“都守嚴了嗎?”
這時才聽到四邊窗戶都有回聲:“守住了,您放心吧。”
衆人才知他等了這麽半天原來是要布置周詳。不由大為奇怪,為了一個黑門神,值嗎?
那黑門神面露獰笑,冷笑道:“別裝模做樣了,你要留得下老子,光你自己也就留下了;你要留不下老子,你那些龜子龜孫們有個屁用處!”
他說的倒也是實話。門口的棉簾原本早已垂下,只剩門還開着,這時棉簾子突然一掀,進來個人來,這人平平常常毫不起眼,要不是衆人已預先聽到他就是董半飄,只怕挖空了腦子也想不出這個瘦老頭就是遼東一帶赫赫有名、跺跺腳地都得動三動的綠林強匪董半飄,‘遼半天’一派勢力的二當家。只見他穿一件半新不舊、灰不灰、藍不藍的布棉袍子,留着一部說不上什麽氣派的小山羊胡,身上還有些烏漬麻黑的煙漬。一雙昏黃眼、兩道倒垂眉,瘦瘦小小,不似江湖豪雄,倒象糟糠老朽。
只見他進了屋并不看那‘黑門神’一眼,反慢悠悠自己關上了門,還擡起根大門栓把那門認認真真給栓住了。衆人看他擡那根粗大門栓時費的那個勁,真不懂剛才他怎麽就在門口就把那麽一個真有一扇門寬的黑門神給攔住了。
那‘黑門神’卻一臉緊張,說:“車有車路,船有船路,我黑門神一沒犯你胡家的忌,二沒動你胡家的人,你憑什麽攔我?”
那董半飄嘿嘿一笑:“你心知肚明,我們大當家的和海東青老大這會兒會面,為的是什麽?這麽大的事,這麽天大的一個消息,到現在還沒走水,能讓你這麽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漢給攪了?嘿嘿、‘土、返其宅;水、歸其壑;’你錯就錯在不該聽到這句話,聽到了還沒裝做不知道。否則、你要不露頭,我也真不知道還有位江湖上的好漢在這兒混着呢。”
說着,他又四顧了一下窗子,面無表情的說:“我要不留住你,你出去那麽四下裏一嚷嚷,滿天下不都知道了‘妖僧’的行蹤。嘿嘿,那時、我跟我們當家的可真不好交代了。”
那小苦兒一楞,低聲對他家少爺說:“少爺,‘妖僧’是什麽?”
他家少爺也搖搖頭,以示不知。但兩人俱知,一句口決幹連的一個人能讓這些江湖豪雄大打出手,可見非同一般。
那‘黑門神’已知無法善了,慢慢放下了大六兒,卻又不舍得讓他離自己太遠,把他釘在離自己三步遠的去處,冷笑道:“多說無益,動手吧!”
董半飄揉了揉手腕,“我這把老骨頭可是好久沒動過了”。說着,他彎彎腰、下下腿,竟當着衆人面活動起來。那黑門神也沒攔他,只冷笑着說:“別裝模做樣了,你要松骨頭,還是讓黑大爺來幫你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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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音沒落,董半飄卻已先出了手。衆人見他做事慢條斯理,以為就是出手也大半是後發制人的,哪想卻是他搶先出手!‘黑門神’也是一楞,沒料到這老頭這麽陰!就這一楞之間,他已失了先手,董半飄一雙手已輕輕叩向他胸前大穴。但詹枯化不愧也算身經百戰,一見局面不妙,不理董半飄那輕輕叩向自己胸前大穴的雙手,反而全力反擊,一招“泰山壓頂”,鬥大的拳頭直朝董半飄那小小的腦袋上擂去。董半飄也沒想到他出手會這麽狠,一上手就是博命相鬥,他招式已老,雙手在‘黑門神’胸口輕輕擊中,但‘黑門神’的一雙巨靈之掌也已擊到了他的頭頂,他已覺腦門子一陣脹悶,無奈之下只有收招而返,格住‘黑門神的右臂。
這一式‘黑門神’吃了小虧,但他絕不停頓,悶哼一聲就是一式“直搗黃龍”,他要在這一招之間扳回先機。那黑門神皮粗肉厚,原本就比董半飄禁得住打一些。董半飄也沒想到他鬥志會這麽旺盛,連退兩步,不肯輕撄其鋒。黑門神得理不饒人,此後連環出手,那董半飄左閃右避,身形輕靈,卻再不肯退後半步。衆人這下也才算見識到了他的‘懵懂拳’的招式,只見他左搖右晃,恍如‘醉八仙’一般,在座沒有會家,看不出什麽妙用,但只見他那麽東一搖西一晃地一閃一閃,就已把‘黑門神’風狂雨驟的攻式消解于無形,危急之中還不忘出手反攻。所謂狂風不終朝,驟雨不終夕,只要他熬過了這一輪強攻,這場拼殺,只怕就是他的勝算大些了。
那‘黑門神’久攻不下,心裏已是暗暗焦急,想敵衆我寡,久戰不勝就正是犯了江湖大忌,于是殺手疊出,務期畢功于傾刻。他急,那董半飄卻偏偏不急,招式連綿,竟是要把他慢慢拖住,觀其弱點,然後再一擊得手。兩人心态各異,風頭上便讓‘黑門神’占了上風。但內行點的都能看出,這兩人表面上雖旗鼓相當,實際上,董半飄一直未出全力。只是這一鬥,只怕無人知道要鬥上多久了。
滿座的人都面帶緊張,只那主仆二人中的少年卻不在意那打鬥的場面,他端着杯子低着頭,似在想着自己個兒的心事兒。那叫小苦兒的小小子倒熱心些,一直眼不離董詹二人争鬥處。只是不時撇撇嘴,竟似意帶不屑。從他面上的神色,卻是兩不相幫。他似不喜董半飄陰陰的樣子,倒情願黑門神獲勝。
可惜黑門神拳風雖盛,心中正是苦惱無限。這時門外忽傳來一陣‘噼噼駁駁’的叩門聲,董半飄的眉毛不由皺了起來,那敲門的是他手下。只聽門處一個小夥兒的聲音道:“董爺,是……那活兒來了”。
“——他們師兄妹三十裏堡都沒停,一路急趕,直沖這兒來了,保不準就要路過咱大當家正在辦事兒的大樹坡,不過九成先要在這兒打個尖吃個飯。”
董半飄皺眉道:“這麽快?難道已經走漏了消息?”
‘黑門神’情知對手肯定是遇上了什麽麻煩,哈哈笑道:“董頭兒,怎麽了,又有好朋友來了?”
他急鬥中說出話來時,語音就不免帶喘。那董半飄冷哼一聲,“是有好朋友來了,只是、怕沒你什麽好果子吃,山西‘鐵中棠’兩兄妹,你算計算計,是落在他兄妹手裏舒坦,還是落在董半飄手裏自在?”
‘黑門神’身子輕輕一顫,冷哼一聲,似是對那兄妹兩人頗為忌憚。沉吟了下說:“董老兒,你們當家的麻煩大了,竟惹了這兩個煞星上門。你還纏着我作什麽,還是乖乖放老子走路吧,你們之間的事老子也絕不插手,如何?”
那董半飄冷笑道:“哪有那麽容易。哼哼,就他兩個真的是為‘妖僧’而來,我們當家的也未見得放在眼裏。你還是想想你自己吧,他們雖是辦事路過,但要是碰上了你,順手拾掇你怕還是不在話下的。”
黑門神知道碰上了煞星,也不再開口說話。那小苦兒卻不由喃喃道:“鐵中棠、鐵中棠——這‘鐵中棠’是什麽?又是江湖中的名號?時無英雄,這麽多豎子也能成名。”他學他少爺掉了句文。那少年見他這次用得還是地方,不由微微一笑。
那小苦兒思索未定,卻見董半飄的拳形已變,只見他躬腰屈臂,蛙步鴨形,竟打出一套座中衆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拳法來。那一招招勢如僵蚓、寂似枯蟬,如老僧摸骨、灰象渡河,說不出的怪異笨重,但也說不出的難接難擋。那小苦兒本來一臉輕薄之色,看到這兒,才知道董半飄原來剛才是藏着呢,果然盛名之下無虛士!他旁觀者猶做此想,場中的‘黑門神’可就更慘,只見他額上流汗,衆人一看就知他已到了強驽之末,只聽他嘴中猶抖狠道:“老小子,原來你還藏了這手。”
他口裏說着,右胯上已挨了一下,這一爪抓得極狠,‘黑門神’的一張黑臉上都疼得白了一下,大腿上一塊肉幾乎被撕掉。他這時已只想逃命,忽回身一手抓起大六兒,直向董半飄身上擲去,自己趁勢跳出,就往窗外跳。他這一下去勢甚急,只聽窗子轟的一聲被撞了開,——遼東的窗子本就是雙層,到了冬天,更是裱得結實,他一撞即破,可見用力之大。沒想窗子才破,就聽到‘黑門神’一聲慘叫,然後是怒罵:“你這條老狗!”
衆人追望過去,只見他正立在窗外,一張黑臉慘白,渾身是血,一身衣服上面除了窗紙,竟沾滿了鐵砂鋼針。原來董半飄已預計到他的退路,進門前就在窗上布好了暗青子,進門後就是要逼他行此下策,跳窗而出,以期不戰而勝。
那‘黑門神’甚是硬朗,只聽他顫聲道:“好,你夠歹毒,只要我‘黑門神’一天不死,這筆帳咱們不死不散。
他語含怨毒,但也撐不住那分痛,說話時牙齒都在打戰。說着他就往窗內逼了一步。店中的董半飄也一臉嚴峻,知道這黑道煞星的臨死反噬定然也非同小可,口中一聲冷笑:“——不死?你以為還逃得過今天這一劫嗎?”
他說着身形就忽然躍起,只見那‘黑門神’的身子也一躍而起,然後就是兩人出手。董半飄一出手,就是一道掌風,店中的燈光就一暗,沒想那黑門神根本就沒接他的招,雙手一揮,兩把暗器就向董半飄身上擲來,竟是拚命的打法。董半飄果然老江湖,情知黑門神可能想拚個兩敗俱傷,預先已經防着了,當下疾閃,身後就有不少人同時痛聲慘叫,中了暗器,眼尖的已見到黑門神撒出的是一把喪門釘。
好在黑門神重傷之餘,準頭已經差了很多,勢道也不夠了,店中客人也就只是輕傷。董半飄在避他之前,雙手又已在詹枯化胸口按了一按,接着兩人同時墜地,董半飄還是輕飄飄的,黑門神卻已穩不住身形。兩人依舊一個窗裏一個窗外。黑門神忽一聲狂喝:“烏老七,你還不出來!”
董半飄一楞,就見有一個人影從暗處一下鑽了出來,一躍就躍到了黑門神旁邊。董半飄正要出手阻攔,那人影雙手一拍,屋裏的燈不知怎麽就同時熄了。燈影熄滅之前,董半飄已經出了手,那個人影想是吃了點虧,痛呼一聲,董半飄卻也一聲輕哼,似是受了傷。卻聽一個尖細尖細的聲音埋怨說:“黑子,你怎麽得罪了這麽個紮手的,我老七今天算來錯了,弄不好要陪你葬身此地了。”
董半飄卻聲音忽然變硬,怒道:“烏小七,你什麽時候和黑門神纏在一起了?我‘五鳳刀’的水你也敢趟了,長進了呀你。——你手掌裏夾的什麽?”原來适才兩人對掌時烏小七手指裏夾了暗器,董半飄已遭了回暗算,幸而他一向機警,及時收力,才沒重傷。
烏小七道:“董老頭兒,我也不想得罪你,也得罪不起,只是我要不救這黑大個兒,我們老大不會饒我,你就擡擡手吧。”
董半飄一哼,奇怪這烏小七什麽時候也認了老大了,才待說話,就聽烏小七忽然撮口一嘯,聲音尖歷,大喊道:“山西鐵中棠兄妹聽着,前路有埋伏,有人對你二位不利。”
董半飄臉色就一變,那烏小七綽號“烏腳雞”,聲音極為尖利,因為他練的本就是“雞鳴五谷小招魂”,真正叫起來的話十裏之外只怕都聽得到。董半飄才要說話,就聽遠處傳來一聲貓叫,想來是他門中的暗號,他當即趴下,用耳朵伏在地上一聽,已聽見一陣“得得”的馬蹄聲。他喃喃着:“來得這麽快”,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烏腳七就已帶着黑門神撥腳就走。董半飄臉一沉,就要出手,烏小七已搶先笑道:“董老官兒,剛才我可沒用力叫呀,你再出手,我打你是打不過的,可是兄弟只怕就要尖叫了。所謂鳥之将死、其鳴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剛才那一聲,我可收着勁兒,留着情面兒,‘鐵中棠’保證還沒聽到,可這會兒,嘿嘿,你可想明白了……”
董半飄一遲疑,就這麽一遲疑的工夫,烏腳七已急急帶着黑門神走遠了。眼見他們沒入暗夜中,董半飄一聲輕嘆,叫過一個弟子,吩咐道:“去八面坡知會當家的,要是看見烏腳七和黑門神打那裏過,可別忘了把他們留下。”
那弟子應聲去了。董半飄似覺得時間已不多,轉身回了店內。四處打量了一眼,換了一副面孔沖衆人說:“各位受驚了,剛才的事兒大家也看到了,想來都是明白人,知道江湖上的規矩,不會亂說話的。只是,這幾天,大夥兒就委屈點兒留在這兒歇歇吧。——也不是我想留各位,誰讓大家夥兒聽到了不該聽的話呢?等事過之後我再送各位上路,諸位以為如何?”
廳堂裏登時一片啞然,誰還敢跟他們鬥?一個個只有唯唯喏喏。卻聽一個尖尖的聲音忽叫道說:“董老頭兒,你這樣也太過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