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一、完全走掉
一下子,完全走掉。
全部走光。
——一個不剩。
可見紀律嚴明,來去如風。
留下在“義薄雲吞”庭前的,是孫青霞、以及龍舌蘭、王大胃、言尖。
還有正匿伏于客棧內言氏夫婦所布下的高手,此際正一個個松了口氣,釋了半懷。
——也只釋懷了一半。
因為大家誰都在震服、驚疑。
震佩的是孫青霞的武功。
——那是什麽樣的劍法?似魔多于神,但又出手極神:是妖強于佛,卻又對敵饒而不殺有佛心。
驚疑的是對“流氓軍”的撤退:
——他們真的撤走了便不會再來嗎?
“他們真的撤走了便不會再來嗎?”
大軍去後,陳粉腸是第一個“跳”出來,弟一個發問: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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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的居然是言尖夫人于情。
“‘流氓軍’一向記仇不記恩——他們的記憶力很好,他們的報複能力也很強。他們只是暫時撤退,一定會卷土重來。”
他很擔心。
——“義薄雲吞”是她的家,她丈大在這兒,她孩子都在這兒,她自然很是擔心。
她年輕的時候很浪蕩。
也很浪。
——武林中也确有人背裏喚她“浪蹄子”而不名之。
她也知道這充滿惡意的。不屑的、不懷好意的綽號和它背底裏的意思、意味。
她不以為忤。
——有什麽關系?
那時她還年輕。
她玩得起。
她瘋得起。
她風光得起。
她是江湖浪女,她沒有家,沒有負擔,沒有一事一物一人一情讓她可以定下心來奉獻出自己的。
她十三歲失身,她沒有後悔。
她自十六歲起開始只身闖江湖,她也無悔。
她十八歲便開始殺人,由于她殺的是強暴了她奪了她童貞的惡人,是以她也殺得無愧。
她二十三歲便有“驚雷娘子念珠拳”的綽號,名成江湖。
她到二十歲所作所為,依然無悔無愧無怨無冤。
但之後便不行了。
她年紀大了,她需要愛,需要家,需要有真心愛她的人和她真心愛他的人——不然,她就覺得自己活不下去了,縱活下去也沒意思了。
幸好這時她遇到了言尖。
言尖真心愛她,真心待她。
她珍惜他,她回報他:
她給他孩子。
——他知道他最喜歡孩子、最需要孩子!
一個像言尖那樣老實、勤奮、終生都任勞任怨、為人打抱不平行俠仗義的男于漢,最需要的是什麽?
一個愛他的女人。
一個家。
——一家便能穩定下一顆男人的心。
要讓他有家的感覺,便應給他孩子。
——有了孩子,男人便有了根了。
有根的好男人,便不再飄泊流浪,而且會誓死保護他的家。
好女人也一樣。
所以于情也極維護她的男人,她的“家”,她的孩子。
她對任何可能侵犯到她這些極力維護所珍惜的事物都會盡一切能力打擊、反抗、拼到底。
所以她才會擔心。
——人總會對她所珍惜而不想失去的事物提心吊膽。
龍舌蘭明白這道理。
所以她雖然在心中對這“無行浪子”的劍法和武功也頗嘆為觀止,但她還是怨責孫青霞這“逞一時之能”的行動:
“你要嘛就不出手,要麽就不放他們走——你既出了手,又放了他們,旦不是常住在這裏,你就不理他們會找言老板報仇!”
孫青霞沒答腔。
他微蹙着眉,目蘊神光,但又偏似眼無所視似的,而且在聽龍舌蘭說話時,臉上露了不耐煩之色。
他顯然在留心一件事。
——什麽事呢?
“他們不會回來報仇的。”
這是孫青霞的回答。
大家都大惑不解。
“為什麽?”
——難道“流氓軍”都改行去持齋吃素不成?
“因為他們已自顧不暇。”
“——自顧不及!?”
他們都知道這話自有下文。
大家都急着聽這下文。
只有一個在問:
“叔叔,你在聽什麽?”
問的聲音很清。
很脆。
——也很嫩。
問的人很天真、爛漫、也可人。
問的人的“心水”很清。
所以她才一眼看出孫青霞留意圖神的在細聆。
——他在聽什麽?
問的人是小花。
——言氏夫婦的寶貝女兒。
孫青霞瞄了小花一眼,但眼色非常友善,還帶頭點微微的訝異。
“我是在聽。”
“聽什麽?”
“聽他們的去向。”
“——你要……”
“我要跟蹤他們,直接找上東方蜘蛛和洞房之珠,殺他個清光!”
“你——!”
“許多人找他們,都找不着,這兩個人,不好找,殺一個留着一個,反而結仇惹禍,不如放了這些話的,追蹤他們回巢,才一氣鏟除他們!”
的确,與其迫供,不如追蹤他們:跟蹤一人,還可能有大,但迫蹤這麽一大群人,以孫青霞的輕功,武功,還真不是難事。
只不過,萬一跟上了,查出了,找到了,以他的武功,足不足以與那兩大頭領抗衡呢?
以他的能耐,又能不能夠對付那麽一大隊如狼似虎的人!?以他的輕功,又可不可以在萬一失手敗走時,能作全身而退?
再說,他已樹敵奇多,群兇不同,他還憑什麽招惹這一幹窮兇極惡之徒,自讨苦吃?
他應付得來嗎?
——叫天工、任勞任怨、仇小街、蘇眉等人對他正全力追殺、緝捕中,他那頭尚未喘定氣平,這頭又要去惹“流氓軍”這一彪兇神煞的人馬,他到底是膽大包天,還是當真活得不耐煩了,來個“壽星公吊頸——嫌命長”不成?
二、完全走調
這連龍舌蘭都大感震訝。
“你要對付他們?”
“我想對付他們已久——難得他們今天送上門來!”
“你——你要一個對付他們這麽多人?”
陳粉腸也顯得不敢置信,倒抽一口涼氣,問:
“——卻難道還帶同你去?”
孫青霞譏消的回了一句。
于情卻憂形于色:
“你肯定他們會折返巢穴去?”
孫青霞這回斬釘截鐵的道:“他們攻打貴棧無功而退,必要找個背得起黑鍋的人來報告——如果不是房珠,便是詹奏文;找上他們一個,還怕的不到第二個?”
随後,他極表不耐煩的說,“如果不是你們一直在這兒唠唠叨叨,我早就聽到他們往哪兒去!”
“我也去!”
龍舌蘭說。
她興奮的時候,面頰上那一道外傷,也在發紅發亮。
孫青霞卻一眼望人她的傷疤裏,冷冷的說:“你去?你去做什麽?”
“幫你啊!”
“你能幫得了我?”
“嘿,‘流氓軍’這夥悍匪,早已人人得而誅之,我想對付他們亦已久矣——難道有你去得我就去不得的事!”
孫青霞冷曬而且堅決的道。
“不。你留在這兒。你要去,先治好臉上的傷吧!”
龍舌蘭一下子氣紅了臉。
孫青霞向言尖一拱手,道:“小顏姑娘交給你和大嫂了——我先去蕩平‘流氓軍’,決不容這匪人侵擾八無先生的至交好友!”
一說完,他就走。
一走不回頭。
大家一時都不敢去看一個人:
龍舌蘭。
——一個人在汲面子的時候,最好少去看她,不去惹她,不要去引她注意為妙。
尤其的女子。
——雖然男人比女人更好面子,更要面子,但女人一旦失去了面子,沒了面了,更是什麽東西會都會使出來的,啥南北部可以豁出去的!
孫青霞一說完便出走了。
他仿佛就知道龍舌蘭會發作。
龍舌蘭也果然發作。
她跺着腳,咬着銀牙,氣得臉色幽幽發白,全身顫哆:
“你這個衰人,壞蛋、色狼、淫賤、色魔、登徒子、無行浪子、無恥之徒……你以為是什麽東兩,龍女俠我——”
這時,孫青霞早走遠了。
他去追蹑那幹悍匪去了。
只剩下氣得語音完全走了調的龍舌蘭,以及大夥兒在“義薄雲天”客棧們前傻傻愣愣的在聽這位龍女栅頭齒切忿恨的咒罵。
大家都以為她會一直罵下去。
可是……并不!
孫青霞追的方式很奇特:
他用嗅的。
——就像一頭野獸,凡他要狩貓的事物所過之處,留下的氣味,他都聞在鼻裏,成竹在胸。
他也用看的。
——蛛絲馬跡,全不放過:何況,他真的在尋“東方之蛛”的線索和這一幹“馬”賊的痕跡。
他更用心聽着。
——那麽一大幫馬隊在趕程,盡落他靈敏過人的耳中。
他最用的是:
他用心。
他留神。
——他這一留心一用神,就生起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仿佛是,他也在被跟蹤,有人跟他後頭的感覺。
他當然戒備、提防,但他還是極有信心。
他有信心這群馬盜逃脫不了他的追蹤之下。
他要追殺這一幹人——至少是這一彪悍賊的領袖。
他早已聽聞“屠殺王”:“東方蜘蛛”的血腥事跡。
這種人他是必殺的。
他也對“洞房之珠”嫁一個男人就毀掉一名漢子而且也同時敗壞了一幫一派一門一族的事早有所聞。
他也沒意思要放過這等女子。
他要格殺這種“江湖敗類”,打散“流氓軍”的軍心。
他将這種事“視同己任”。
——他天生的職責。
但除了這些理由之外,他更別具用心。
——什麽用心?
那都是為了他的大敵。
叫天王!
他的大敵。
——他所作所為,一切都是為了對敵:
與查叫天為敵!
與“叫天王”這種人為敵,可真不容易,也給絲毫輕忽不得。
孫青霞本來的第一個方式是:
面對。
他要面對面,打擊來敵。
所以他一出手就擊殺煩惱大師。
敵人若要來襲,趁對方主力未堅,他就先把敵人打殺掉——就算萬一打殺不了,至少也可以正面挫一挫敵方的銳氣。讓他們不敢猖狂,不致嚣張。
但敵方主力一旦凝聚、會合,他已打之不散,擊之不潰。便只好采取第二個方式,那是:
那是且戰且逃。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他冷,武林中人都曉得他做,大家郝知道他是個硬角色,而且誰都了解他一向目中無人。
對。
他冷。
他做。
更且目中無人。
——也就是自負。
但他并不傻。
也不笨。
更不蠢。
——打得過,自然就打;打不過,自然下會送死,能逃就逃。
避起鋒銳,保存實力,再戰江湖。
——反正,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十一年也不太晚,而一年半載也不算太早!
所以,俟他一旦發現“叫天王”已聚合了“大軍”,高手如雲,敵手太強,他身邊又有顧礙(龍舌蘭和小顏夕),他便立即走潛逃。
不便碰硬。
——碰得過,才碰;碰不過,偏去碰,這不叫勇,只叫送死。
是以他帶同兩個女子一齊逃遁。
可是他的性子:一向是好戰,而不是愛逃的。
當他逃到一個“暫時安全”之處,“逃”,反而變成了一種“幌子”,他就用了第三個方式。
以退為進。
反守為攻!
他耍反咬敵手的“尾巴”。
——讓敵人以為他膽怯,落荒而逃,不敢還手之際,他反過來,突然反撲,化整為一,逐一消耗掉敵手的助力,羽翼,然後才全力攻殺敵人的主力。
他在逃亡的路途上,忽爾自“大深林”改投“義薄雲天”,就是為了安頓好兩個女子,再行逐一偷襲消滅叫天王其他的小股兵力。
可是他剛好卻遇上“流氓軍”正要攻襲“義薄雲天”中“用心良苦社”的實力。
這使得他靈機一動:
臨時改變了方式。
——他用上了他對敵的第四種方式:
反攻!
——出奇不意,直搗黃龍!
三、全都走光
這一招,其實也是。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他明是追擊“流氓軍”:
——他也真的是要對付“東方蜘蛛”和“洞房之珠”,鏟除“野獸兵”這一股流匪敗類!
但他暗的是要對付一個“大敵”:
叫天王:
因為他算準了一點:
一個要害!
——餘華月、程巢皮率領的人馬既毀不了“義薄雲天”,就一定會走報“東方蜘蛛”詹奏文或“洞房之珠”房子珠。
他們雖然行動失敗,但卻有一個重大發現:
那就是他!
他們發現了!
孫青霞!
……盡管任務失敗,但已發現了“縱劍淫魔”孫青霞的行蹤,絕對可以說是一個“意外收獲”!
大收獲!
從“小妖怪”餘華月、“黑煞神槍”程巢皮的反應,已可推想“叫天王”查叫天要捉拿格殺孫青霞的命令,早已下達:餘老三、程老五出手試了一試,也完全可以證實這“不速之客”确是“一直神劍”孫青霞。
這就好了,走了螃蟹,撈得龍蝦。
——孫青霞可是“叫天王”遍尋不獲而又志在必得的人哪!
是以,餘華月要走報的消息,也一定會向“叫天王”主力部隊禀告:
說不定,還會直接向查叫天禀報。
于是,只要追蹤這股人馬,一直盯死下去,就會查出他們首領的下落、這還不止,甚至還可以找到他也追查已久那個具的叫天王,抓住查叫天的生死大穴!
——最好,還能殺了“一線王”查叫天!
他就知道,查天王一直巴不得殺了他。
他也極欲殺了查一線。
——個中原由,只有叫天王及其心腹人馬和他自己心裏明白!
——除非他肯加入查叫天麾下,要不然,一線叫天王是絕對不會放過他的!
不過,對孫青霞而言,路只有一條:
他要殺了查叫天!
——鬥下去,不借鬥死為止,而全無妥協餘地。
他大可妥協。
——只要他肯加入“叫天王”一系,前程錦鏽,大有可為。
但他決不妥協。
他寧可鬥死為止。
原因無他:
——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也!
他以一種游走、蠕動、爬行、跳躍、掠縱;乃至飛天遁他的方式和姿态,來追蹤這一幹馬賊流寇。
于是,他緊蹑這百來匹快馬,進入了“大森林”地帶。
而且還進入了“大森林”的深處。
餘華月、程巢皮、吳中奇、辛不老、雷越鼓、呂碧嘉等人,顯然也當然對此處地形,十分熟稔。
所以,他們順利繞過沼澤之地。
也成功的避過毒章遍布之處。
甚至連毒蛇猛獸常出沒的地方也給他們以快馬抄路的拐過去了。
他們已進入了“大森林”的心髒地帶。
在這之箭,孫青霞的追蹤卻很順利。
也很成功。
他細心算過。
——來人一百二十一騎,一個人、一匹馬也沒少。
一個也沒走失。
可是,當馬隊經過這森林地帶一處灌木叢時,忽然停了下來。
歇。
隐隐傳來馬低嘶不已,還有讨論、争論的聲音。
——不知何故?
(不知是為了啥事?)
孫青霞靜候了一會兒。
依然沒有動靜。
于是他決定潛伏近去看個究竟。
這時候,那隊人馬的争論似終于有了結果。
馬長嘶。
蹄聲如雷急響。
——他們終于又出發了。
可是這次有點不一樣:
他們顯然是兵分兩路。
一路往西南方向續行。
一隊則向東北方向走。
(為什麽要分散了人馬?)
(莫不是他門發現了有人跟蹤!?)
——西南方向是往大深林的路向,東北走則是靈壁在望。
孫青霞在有一身絕藝,此際也不禁猶豫了起來。
他只一個人,分身乏術,但這股人馬可是驟分成了兩彪二路,他再不盯死其中一隊,就會全部走光了。
他該如何取舍呢?
——該迫哪一隊是好?
正在此時,他忽然生起了一種奇物的感覺。
他霍然回首。
拔劍。
——劍自他腋下古琴抽出,已抵在迅疾貼近他身後那人的咽喉上!
幸他住手得快。
因為來人是一個女子。
他熟悉的女子。
——巧笑倩兮,桃花滿臉:
龍舌蘭。
“你真以為我這女神捕是白當的呀!”嫣然一笑,豔若桃李,”你能追蹤人,我就不能追蹤你啊!”
她根本就不怕他。
也不怕他的劍。
她好像什麽都不怕。
孫青霞卻怕。
他最怕的就是這種又美、又有點真本領:但又不要命的女人。
光是其中一樣,都不可怕:
真正美的女子雖然不是很多,但還是不算太少。
又美又有點真本領的女子,卻是更少了:一般男人見着她們,都難免又愛慕又自卑。
愛慕,是少不免的,至少男人都貪圖美色:但遇上又美又能幹的女人,男人難免就生出自卑感來,也就是說,有許多男人天生的劣根性又浮現上來了:
他們寧可想出美麗而有才幹的女子手淫自渎,也不敢光明正大、真心誠意的去追求她們。
其實,美麗而有才的女子多半是寂寞的,她們寂寞的原因,有一大半,還是因為男人只敢觀望不敢看望,有色心無色膽的劣根性子所造成的。
至于又美、又有才、又不要命的女子,絕大多數的男人只怕都敬而遠之了。
可是一個真正有美色、有才幹、不要命的女人,她可以使你快樂,又可以幫你做事,又可以為你舍命,甚至大可以為你死——但卻是男人有種的不多,多半把這種女人拒之于安全距離之外,有時,男人的私心還是遠大于色心。
所以他們所要的女人大都是聽話的、柔順的、乖巧的、對他們沒有威脅時生的。
也許、在他們心目中,這才是女人。
——可是,這是好女人嗎?
這,他們就不管了。
——因為他們也不知道什麽才是好男人。
四、本小姐
對孫青霞而言:總算龍舌蘭還好。
——她只是美,也有才能,更下大要命,卻不至于不要臉。
要是一個女子連面子都不要了,那就完全沒辦法控制了。
幸好龍舌蘭還是極要面子的女子——女人本來上來就是很要面子的,所以。她們就算嫁了個壞男人,也會盡量為那男人說好話,為的不只是保護她的男人,而是保住她們的面子。
何況,越美的女子,自尊心越強,就越要面子。
要面子,其實是件好事。——一旦連面子都不要了。就沒有人性,也失去尊嚴了:淪落、堕落的女子,之所以變成了殘花敗柳,就是因為連面子都不要了才落到如此田地的。
——盡管,許多是環境造成的,量命運和他人擺布所致,但歸根究底,性格仍是一切因果循環最大的催化劑。
光在性情上,龍舌蘭至少有一點是跟孫青霞極為接近的:
他們都極倔強。
都驕。
且傲。
自尊心強的人難免都好面子。
孫青霞和龍舌蘭也不例外——仿佛就跟他們面上那一道刀疤劍痕一樣,在迥然不同中,又如許地接近、相似。
所以,就算在這一刻裏,孫青霞發現來的是龍舌蘭,心中掠過一陣無由的喜歡,但還是故意沉着臉、沉着語音責問。
“你來幹什麽!?”
龍舌蘭又指着她自己那秀麗的懸膽鼻:仿佛鼻子大的人,連膽子也就順理成章的大于常人一些:
“來幫你。”
“你能幫我什麽!?”
聲音的調子還是沉的,仿佛透露着不悅與責難。
“現在你需要我,”龍舌蘭卻充滿自信和自負:
“你現在沒有我不可以。”
其實。這世上有誰沒有了誰是不可以的呢?
沒有。
也許除了父母——至少在他們把你制造和生産出來的過程裏,是非他們不可之外——沒有人沒有了誰是不可以的。
但還是有人認為:一旦失去了某人,那是不行的。
活不下去了。
那也是對的:只要他們認為這樣、便是這樣。
這就正如:一個人認為苦瓜的滋味是甘的,那麽,苦瓜就是好吃的東西了。一蔔人若是覺得坐牢才是清靜的時候,那麽,入獄對他而言,反而是樂不是苦。
同理:要是他認為沒有了他便活下下去了,那麽她一旦得到了他,她就會覺得一生無求、如果他認為失去了她便失去一切了,那麽,盡管他已得到了一切就只失去了她、他也覺得自己一無所有。
一生何求與一無所有,是那麽接近而又那麽遙遠的事啊。
不過,至少,龍舌蘭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一點也不會覺得不好意思。
因為她真的認為是這樣。
而且而今的情勢确也如此。
孫青霞也看出這個微妙的處境。
——那一彪人馬,正兵分兩路,一股往東北,一股往西南奔馳而去。
他一個人,确無法分身兼顧。
——誰知道哪一股人馬才是去會合“東方蜘蛛”和“洞房之珠”?哪一股人馬是去找“叫天王”?
敵兵已分兩路。
——話能不能分兩頭?
孫青霞已跟龍舌蘭到那馬隊分道揚的镳的密林所在地,他一面不斷仰首打量郁森的樹木密林間。仿佛那兒會猝然躍出頭匿伏已久的雄獅怒豹,又不時俯首察看地上零亂的蹄印,好似那兒隐伏着什麽毒蛇陷阱。
龍舌蘭冷笑:“你再不決定,人馬都走遠了,那時候,再要追已來不及了。你再考慮,本小姐可不理了。”
她迫不及等的說:“本小姐可要先追一股流寇去了。”
孫青霞也知道事不宜遲。
——再遲,恐怕真的兩邊不時好,兩路皆失利了。
所以他說:“那好,你追一路人馬。”
龍舌蘭道,“行。你追東北,我追西南。”
孫青霞奇道,“為何我要追東北,你追西南?”
龍舌蘭理所當然的答:“因為相師曾說過我利西南,不利東北.”
孫青霞倒沒想到這都成其為理由,一時為之語塞,只不經意的問了一句,“相師,什麽相師?”
言下只是輕蔑之意。
“慘大師。”
龍知蘭居然有問必答。
一聽這名字,孫青霞臉上再無蔑視之色:他聽過慘和尚的聲名,也略知這位大師的生平事跡。就邊桀骜不馴的孫青霞,對慘大師也有一種無由的尊敬。
慘大師這個人出生、成長、任事、際遇、學佛過程中,幾乎無一不苦。光是他逆産出世,就生産了足足三天,之後便自幼喪親,上山斫柴遭雷劈,下水抓魚給鱷魚噬,連娶媳婦也娶了一個陰陽人滋我,可謂天愁地修至極,但他一旦學佛有成,武功得到猛進,他就以輕松面對艱苦,兇險化作平常,舍身度人,不論敵友。只要身在慘境的人,他都一定幹冒奇險、施于援手,而從不求口報,是以搏得了大家對他由衷的尊重。
慘大師是臨安龍端安的方外至交,所以,這位佛門中真正能做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慘和尚。曾跟龍舌蘭看過相,這點說來并不意外。
孫青霞神目如電,森冷的一巡密林深處、又冷地牢視地上蹄印;道:“好,你要去西南,西南就交給你吧。”
龍舌蘭高高興興地道:“好,咱們怎麽個聯絡法?”
孫青霞道:“一旦在此分開、聯絡只怕很難。我們明晚子時以前,回到‘義薄雲吞’聚事、否則就當作出事了。“
龍舌蘭蠻有信心地道:“你放心.明晚之前,我早已在言老板處等你回來。”
孫青霞嚴肅地道:“不過,我們此去,只探虛實。若遇上詹奏文和房子珠,不要動手,只要探悉他們行藏便了、回來與大家共議才動手。如果遇着的是叫天王,更勿輕舉妄動,只要知道他們追擊我們的行蹤便已大功告成,千萬不要去惹他們,回到‘義薄雲吞’,謀定的動。”
龍舌蘭仍滿有信心地道:“本小姐不怕他們。”
孫青霞板着臉道:“很多人都不怕這不怕那,結果只比別人死得快。”
龍舌蘭道:“我不怕死。人活那麽長幹嗎?我怕老,老不如死。最好五六十歲就死,省得病痛,一幹二淨。”
孫青霞又在冷笑:“每個年輕人都是這樣說,每個人都經歷這個階段。甚至有些人說他三十歲可以死了,四十歲不死就先官殺、但到頭來、活到三十望四十,活到四十求五十,活到五十,賴着不死,要六老八十。一早巴不得早夭的人,其實到頭來最怕死,成了老不死的。一個人能活着,總比死的好。——你一個人不是他們的對手,還是回來會合,聯手禦敵的好。”
龍舌蘭卻道:“我一個人不是他們的對手——你呢?”
孫青霞嘿地笑了一聲:“我自有辦法。”
龍舌蘭也這樣笑了一下:“我也有我的辦法。”
孫青霞無奈地道:“你要不聽,我也沒有辦法,”
龍舌蘭笑嘻嘻地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你的自大我也記得很清楚。我看我們還是少讨論,早追賊吧,再不追,可來不及了。”
孫青霞道:“好。”然後他交給她一把刀。
那是如花緬刀。
龍舌蘭也默默接下了,連一個“謝”字也不說。
然後兩人身形疾閃,各在東北、西南掠去。
才掠了數丈,忽又驟停下來。
兩人一齊回頭,都叫了一聲:
“你——”
兩人又一齊住嘴。
然後還是龍舌蘭先問:
“你有什麽事——?”
孫青霞欲言又止:
“沒有什麽事……”
又反問:“你呢?”
“本小姐?”
龍舌蘭讪讪然地笑了舌,擺看柔荑道,“也沒有……什麽特別的事。”
孫青霞舔了舔幹燥的嘴唇,眼神裏似流露出要記住這一刻的感情:
“要小心羅。”
龍舌蘭居然也很溫馴地答:
“知道了。——你也是……”
說着的時候,還不自覺地摸拭了一下臉上的傷疤。
然後,兩人再分頭飛掠。
追敵。
五、本姑娘
龍舌蘭的輕功很好;不但好,而且在飛掠的時候。還保持了優美。
一種動人的優美,悠閑的優美。
可是這一回。她的人是飛掠起來了,但卻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
是不是她的人雖然已飛掠起來,但一顆心、仍沒有飛起呢?
對于這一點,龍姑娘并沒有細思。
她只知道,自與孫青霞轉首而去之後,心中有一種很奇特的感受:
忽然好像失去了什麽……似是有點難受。
——她不知道那是寂寞的感覺。
然而為何忽然會覺得寂寞呢?
她忽然很想回頭。
很想回頭看看。
看看孫青霞有沒有回頭。
但她沒有這樣做。
因為少女的矜持不容讓她回頭:
——萬一給那色魔發現她回頭看他,那多麽難為情呀……
所以她沒有回頭。
可惜。
要是她回首就好了。
因為她一旦回頭,或許就可以發現一個人,正值他們分道揚镳,各追一方之際、慢慢的自密林中隐現。
并且望着龍舌蘭的背影笑。
淫笑。
笑意甚奸。
那人仿佛滿臉都插滿了竹筷,而額上卻似嵌了個大鹹蛋。
龍舌蘭跟着蹄聲走,蹄聲走到東就跟到東,蹄聲走到西便跟到西。
林子裏的樹,愈來愈密,連這股甚為熟稔地形的馬隊,也明顯的愈走愈慢,因為路的确是越來越不好走了。
樹愈密,馬匹愈是不易縱控,反而龍舌蘭可以大展輕功。
不過,策騎而馳,累的是馬,施展輕身功夫,疲的是人。
馬隊是緩下來了,龍舌蘭是越追越近了,可是她的心情,卻是越來越忿懑。
因為她掠過之處,發現了這彪人馬的殘酷和破壞之力:
凡馬隊過處,不管有什麽生物經過(哪怕是極微小、無傷害性的),馬隊上的人一律都不放過,一概都加以斬殺。
幾只小松鼠,只因剛好經過;便死于箭下。
一只穿山甲給活生生踩死。
兩只箭豬給長矛貫過,一只野豬給人戳了一刀,倒在血泊中,還在抽搐中,一時竟未死絕。
甚至密林上還有幾窩烏,給經過的“獸兵”以長槍搗毀——及不着的,就用箭矢或暗器打在鳥窩上,一只母鳥死在窩邊,一只公鳥渾身是血,倒在樹下奄奄一息。一窩雛鳥,仍在樹上窩中,嗷嗷哀鳴。
——這些動物都原與人無傷,心何其忍!
還有一頭麋鹿,大概乍聽馬隊卷至,好奇的自林中探出頭來窺探吧?竟遭人一刀斫去了頭。
那一刀風快。
那麋鹿沒有了頭,卻未斷氣,血仍在斷頸處不住的噴湧出來,它的腳仍在搐動着,而它的頭仍在不遠處望着自己的身子,眼中竟流露的一種凄涼的神色來。
龍舌蘭仿佛還可以聽到出刀的人那張狂得意的笑聲:
他出刀斬殺這頭麋鹿,不是為了要吃它的肉,奪它的角,或有任何目的。
他殺鹿純粹是為了即興取樂。
——對這些人而言,奪取任何生命竟都能使他們高興、快活!
龍舌蘭為此不禁氣白了臉。
她用出了她的箭。
小箭是從“義薄雲天”客棧老板娘于情那兒提供給她的,雖然那不比她成名小矢來得趁手,但細小銳利,又便于收藏,在行動之際,有極大的方便。
她的箭準确地殺死仍未斷氣的雁和鳥。
他下殺手是因為不忍心。
不忍心,但是動氣。
她決意要好好教訓這幹“獸兵”。
就在她動念這麽想的時候,馬隊忽然在森林深入遽然停了下來。
馬希津津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