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早晨的蟬(6)
幹冷的高壓脊控制下, 鶴市的冬天已經到來。它很短,卻從不輕饒了人,東北長大的壯漢, 在鶴市的冷風裏也只能瑟瑟發抖。
蘇拉在辦公室裏打了個冷戰,預感到今天是不平靜的一天。
自從上次,林渡宣稱要起義之後, 他就再沒出現過, 電話也沒有一個。蘇拉上微博去查了一下, 才知道他去海市參加一個文學慶典。
身為一個經驗豐富的家事律師,對于男人心裏的小九九,蘇拉是見慣而不怪的。但現在,她有點摸不準林渡的路數。
剛在一起時, 她覺得林渡就是個單純熱情的大男孩, 話有點多, 掌握許多無用的冷知識和旁門左道的愛好, 但心地很幹淨。
分手後,她知道他感情上受到了很大的打擊。但她以為, 那更多是自尊上的挫敗,以林渡的條件,只要他肯用心, 很快就能開始一段新的戀情。
如果換了其他男人,享受過一段親密, 獲得了身體的快感,又無需承擔道德和法律上的義務,應該感到解脫才是。但林渡不同, 這個爽朗随和的大男孩, 搖身一變成了鑽牛角尖的偵探, 非要把她的秘密掏個底兒掉。
很少有事情能讓蘇拉心慌意亂。就算有警察突然破門而入,要逮捕她,她也知道該如何應對。
可是林渡這算是怎麽回事呢?
《治安管理處罰法》第42條能适用嗎?好像差點意思。
所有的理性勸告和恐吓對他都沒有用,越是刺激,他反而越是不肯放手。
蘇拉長長地嘆了口氣。
是她大意了,從一開始,就不應該答應和林渡在一起。
這時,寧夏打了內線進來:
“杜荔娜小姐來訪。……要讓她進來嗎?你二十分鐘後有個付費咨詢客戶。”
蘇拉愣了一下:
“讓她進來吧。她不會呆太久。”
寧夏領着杜荔娜進來,倒了杯咖啡,就離開了,把空間留給她們兩人。
杜荔娜把長發剪短拉直了,長度剛剛過肩,和蘇拉接近。她的妝容很淡,但氣色還算紅潤,至少比蘇拉預期的要好很多。
“我跟朋友約了逛街,路過這裏,想起你在這兒上班,就過來看看。幸好你在,真巧。”
蘇拉:“是挺巧的。”
杜荔娜環視一圈:“你的辦公室比我想象的要小,我以為律所的高級合夥人會有那種電視劇裏的豪華辦公室,滿牆的書架,上面都是法典……”
“我們所高級合夥人有十幾個,辦公室的費用都是從我自己的收入裏開銷的,你說的豪華配置,只有主任才能享受的。至于滿牆的法典……你可能是美劇看多了,畢竟現在已經是信息時代了。”
杜荔娜輕輕“哦”了一聲,緩緩踱到落地窗前。
“海景不錯。”
“我記得,你高三的時候就打定了主意要讀法律。你說你會在鶴市最中心的寫字樓上擁有一間自己的辦公室。爸爸也覺得你很适合讀法律。……恭喜你,現在夢想成真了。”
“謝謝。”
氣氛如同關了火的湯鍋,逐漸止沸,在徹底幹涸之前,蘇拉挑起了新的話題:
“……新發型?”
“嗯。”
杜荔娜摸摸發尾:“發型師說之前的發型更适合我。”
“但是你沒聽他的?”
“我沒聽他的。……剪完以後,發現他說得對,确實沒有以前好看。”
蘇拉微微一笑:
“我覺得還不錯。”
兩人再度陷入了沉默。
杜荔娜有點僵硬地站在原地,并不走動,也不開口。
蘇拉耐心地等着。
大約經歷了三分鐘的靜默,杜荔娜轉過身來,回到蘇拉面前坐下。
“我搬回老宅住了。”
蘇拉有點意外:
“王子猷沒反對?”
“我告訴他,我想爸爸了,想回去住幾天。”
蘇拉點了點頭。
“你告訴我這些做什麽呢?這是你們夫妻之間的事。”
杜荔娜新做的美甲輕輕剮蹭着辦公桌的表面,良久,鼓起了勇氣:
“你那天說,在你的業務範圍內,給錢你什麽都幹。”
蘇拉挑起眉。
杜荔娜繼續說:
“子猷也說過,你聰明,也現實,只要有利益,你能站在任何人那一邊。”
蘇拉十指交叉,靠後一坐:
“所以?”
“你開個價。要多少,你才能站在我這邊?”
蘇拉沉默了。
杜荔娜看得出她很詫異,也看得出她在認真思考。
“怎麽算是站在你這邊呢?”
“我和王子猷之間的事。我需要搞清楚,怎樣對我自己更有利。一帆的經營管理,我可以參與到什麽程度,有什麽樣的權利和義務,也需要學習。所以,我需要一個律師。常伯伯當然可以安排,但我更希望由你來給我建議。”
她見蘇拉沒有立刻說話,便補充道:
“我大學也是讀商科的。雖然畢業就沒用過,但是我可以重新學。”
蘇拉嘆了口氣。
“你真的希望,由我來介入你和王子猷之間的事嗎?”
“你了解我,也了解他。你比我們自己還要了解我們。”
“人都會變的。你、我、他,都不是當年那個樣子了。”
十二年前的手機,拿800萬高清像素打廣告,十二年後的今天,像素指标早已過載,手機開始比拼專業光學鏡頭了。
一億像素加四個專業光學鏡頭,也看不清一個人。
“也許變了吧。”杜荔娜神思恍惚地笑笑,“但沒你說的那麽多。”
她似乎厭倦了這樣的言語試探,倏然站起身,在蘇拉面前來回踱了兩圈。
然後她煩躁地停下腳步:
“我可以給你錢,也可以給你別的權益,你只需要開個價。”
“具體是什麽呢?”
“我不知道,但你應該知道。爸爸留了多少錢給我,你比我更清楚,反正現在我也拿不到。你一直覺得我不配有現在這樣的生活,你想成為和我、和子猷平起平坐的有錢人。現在,我可以給你很多錢,作為交換,你幫我。這不是很簡單嗎?”
漫長的靜默之後,蘇拉問:
“為什麽非要找我?”
“因為你肯說難聽的話。”
蘇拉:“……”
杜荔娜:
“我見過你最惡毒的樣子了。可是,這世界上其他的人,我真的看不懂。”
杜荔娜低頭望着自己的雙手,似乎想抓住什麽,手指卻輕輕顫抖,不聽使喚。
“人人都說是為我好,但是人人都有自己的目的。他們說的話,總是那麽正确,我都不知道怎麽質疑。”
“但我有信心,我可以質疑你。”
“我可以不相信你,也不會有負罪感。”
“我可以恨你,可以不用讨好你。”
蘇拉有點啼笑皆非。
她開始發覺杜荔娜和林渡的相似之處了。
在旁人看來,這兩個人都天真而愚蠢。
但他們懂得在她面前耍橫。
“這就是你想了三天想出來的策略嗎?先拿捏住我,再讓我替你欺負別人?”
杜荔娜的眸子閃了閃,有一瞬間她似乎要逃避。
但她很快鎮定下來了。
“你開個價。”她認真說。
蘇拉猶豫了一下:
“我十點鐘有個付費咨詢客戶。如果你不着急的話,咱們約時間再聊。”
“我着急。”杜荔娜平靜地說。
“而且,我就是你的十點鐘客戶。”
蘇拉再次确認寧夏發過來的日程備注:十點,洛女士。
洛女士不願意提前透露咨詢內容,堅持要見面聊。
“我就是那個洛女士。”
“……”
士別三日,确實應當刮目相看。蘇拉重新審視眼前的女子。
杜荔娜的唇瓣微微顫抖,坐姿緊張,雙手已經縮到膝上,肩膀向內收緊,眼神機警地凝視着蘇拉。
蘇拉猜測着,從那天下車,到今天出現在這裏,短短三天時間,杜荔娜是怎樣度過的。
她耍了一點小小的陰謀,但顯然經過了精密的排練。
她焦迫地望着蘇拉,重複一句話:
“你開個價。”
金錢買不到信任,但金錢給信任開發出一個接駁端口。庡?
蘇拉思忖良久,雙肩漸漸沉落。
“好的。”
杜荔娜從神游中驚醒:“什麽?”
蘇拉微微一笑:
“我說好的,我開個價。”
“你說。”
“你的婚姻問題,我按律師服務時長計費,給你提供咨詢服務。我們有收費上限的,你可以放心。”
“……而一帆的情況,你需要的并不是律師,而是一個盟友。所以我收取的不是律師費,而是利益交換的對價。”
杜荔娜頓時緊張起來:“你要什麽?”
她做好了心理準備,會被蘇拉挖去一大塊肉。但對方的要求,仍然影響着她對自己決定的信心。如果蘇拉提出她無法接受的要求,她還是可以轉身離去。
“你現在持有29%的股權,我要其中8%股權未來十年的分紅權。”
杜荔娜愣了愣。
從長遠來看,如果一帆發展良好,三年以後,蘇拉每年能拿到不低于1000萬元的現金分紅,而倘若一帆成功上市,這個金額只會更高。
但一帆三年內沒有分紅計劃,僅僅轉讓分紅權,對杜荔娜其他的股東權利也沒有影響。
她不知道蘇拉的真正目的是什麽,是給自己畫餅,還是在給她挖坑?
蘇拉看出了她的疑慮:
“就當是我給自己準備的養老計劃吧。你給我8%的分紅權,我們在一帆的利益就是一體的,只有保證你的股東權利,保證一帆健康長遠地發展,我的利益才能最大化。”
杜荔娜皺起眉,蘇拉知道,她那漂亮的頭顱裏,有一些多年未上油的齒輪,正嘎嘎轉動。
“娜娜,合作的基礎,是共同的利益。你和我這樣的情況,必須要給對方一個強有力的信任理由,你明白嗎?”
“我明白。”
杜荔娜低垂着修長的頸子,深深地吸進一口空氣,又塵埃落定般,将空氣剝離出纖弱的身體。
她猛然擡起了頭,瞳孔明亮,如紫藍色的晨曦。
杜荔娜伸出手:
“成交?”
蘇拉細細端詳那只白皙修長的手。良久,才伸手握住。
“成交。”
蘇拉點點頭,展開筆記本。
“錄音裏那個阿寶,你認識嗎?”
“我認識。她是璇玑珠寶何家的女兒,叫何寶賢,比我還小三歲。子猷在美國讀碩士的時候,她是同校本科的師妹,我們吃過幾次飯。”
“你那時候沒覺得他們兩人之間……”
杜荔娜搖頭。
蘇拉:“你希望我怎麽幫你?”
杜荔娜低垂着頭,嘗試了幾次,才壓下喉嚨裏的哽咽。
“……我不知道以後怎麽面對這段婚姻。我想知道真相,錄音是誰錄的,是真還是假,在什麽情況下說的,他們兩個究竟是什麽關系。還有,他心裏,一直以來,究竟是怎麽看我的。”
蘇拉掀起眼皮盯着她,良久,合上筆記本。
“你的這些疑問,直接去問王子猷,會更快得到答案。”
“我想先通過別的方式搞清楚真相,再去聽他怎麽說。”
“我記得,現在國內結婚,也流行說結婚誓詞,什麽不管貧窮富貴都要忠實坦誠信任之類的。你也說過吧?”
“是的。可是……”
杜荔娜恍惚地回視:
“我已經沒辦法相信他了。”
蘇拉只得嘆息。
“那我們先做一些基本資料的收集吧。”
她用內線呼叫寧夏進來,一起記錄。
放下聽筒的時候,她聽見杜荔娜輕輕地說:
“蘇拉,我們現在可以合作。但過去的事,我永遠不可能原諒你。你知道的吧?”
冬風驟起,從南嶺吹來的偏北風撼動着鋼結構玻璃幕牆,窗戶的縫隙裏摩擦出孩童口哨般的響音。
蘇拉回答:
“我知道。”
一個小時後,杜荔娜離開了天影律師事務所。
曹叔在地下停車場等她,但她沒等上車,而是在停車場的電梯間撥通了電話。
“裴老師,明天……我可以見你嗎?”
對方有些意外:
“我們昨天剛見過,明天又見,恐怕效果不會很好。”
淚水滴到了杜荔娜顫抖的唇瓣上。
“今天,我叫了她的名字,當着她的面。”
“……這是進步嗎?”
裴老師沉默了一會兒。
“我覺得是。”
杜荔娜:“我覺得,我可以在你面前談論她了。”
“那我們就約在明天早上十點鐘,如果你準備好了,我們就談談她,好嗎?”
“好。”
杜荔娜試了幾次,微弱地補充:
“……她叫蘇拉,杜蘇拉。”
裴老師嗯了一聲:
“我們談談杜蘇拉。”
作者有話說:
貼一個百度百科“分紅權”的解釋:
中國《公司法》規定“公司股東作為出資者按投入公司的資本額享有所有者的資産權益”,這種資産受益的權利就是股東的分紅權。企業股東可以将分紅權轉讓或贈與給其他人。受讓人或受贈人僅僅成為該産權的受益人,不擁有該産權的其他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