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酒

第60章 靈魄

再說那邊神尊才出了法陣，正撞上追着松苓而來的淙舟，陣外的天依舊澄黃，只是東方漸漸被夜幕遮掩。

他看向淙舟勾唇一笑，可淙舟的目光卻落在神尊手中的那把劍上，那把長劍着實怪異，不似尋常的劍那樣泛着銀光，而是通身森白，劍身染這殷紅的血，血跡未幹，滴落在地上，襯得那把劍愈發白的駭人。而神尊腰間挂着的劍鞘則與那未幹的血無甚差別，皆是赤紅一片，細看去要比血色稍淡一些，上面繞着符文，或明或暗地閃着金芒。

“來的巧。”神尊笑意加深。

淙舟擡眸迎了過去，他并未向往常一樣向着神尊行師禮：“不巧，”他冷聲道，“你殺了誰。”

雖是詢問，卻又堅定。

“沒殺誰，”神尊又笑了一下，眸光卻冷了下來，“一只魔而已。”

淙舟眸光驟冷，他一手握緊了九思，一手伸向神尊面前：“拿來。”

神尊挑眉：“什麽？”

淙舟道：“骨劍。”

神尊垂首看了看手中的劍，接着挑起了眉，像是才明白過來淙舟的話，他笑出聲來，将骨劍收入鞘中：“你說這個？”他摩挲着劍鞘，“這骨劍當真好用，你還真是帶回了個好寶貝。”

“拿來。”淙舟周身靈氣流轉，九思也随着嗡鳴陣陣，此時無風，那袍袖卻蕩在虛空。

神尊聞言落下了唇角，他冷哼一聲，道了聲：“孽徒。”

九思霎時出鞘，向着神尊直刺而去，而神尊腳下倏然出現一圓形法陣，只見他身影逐漸淡去，九思當胸而過卻不見片血，神尊将骨劍卸下颠在手中，面上又挂上了那抹詭谲的笑：“先去救人吧，”他嘆道，“陣已成，你的小狐貍可還在裏面。”

音落圈中閃過白色星點，星點彙聚，神尊便消失在那星點中。

星芒消散，銅鈴聲響。

九思應聲入鞘，淙舟放出神識侵染塗山，罡風掃蕩山林，就連丹穴山都不曾放過，闌海翻騰不休，游魚被卷上岸來，又被一陣大浪掀了回去，神識不斷撞擊法陣，卻又一次次被彈了回來。淙舟不再收斂，墨發翻飛于風，神識沖破法陣深入內裏，絲絲縷縷翻越山巅，頃刻間黑雲壓山，悶雷碾了過來，闌海掀起驚濤，風過林梢，百尺巨浪直鋪而下，就連百裏之外的丹水都被激的渾濁不堪。

松苓離他不遠，淙舟猛地收了神識，悶雷漸消，闌海漸平，他扔出兩張黃符，符紙上印着殷紅，竟是以血所作，九思出鞘，符紙霎時燃燒起來，兩簇明亮火光擦過劍刃，頃刻間九思金光暴漲。

淙舟尋到了松苓所在，他一把拉開了面前的青影，緊接着九思直抵法陣，兩兩相抗，如同兩塊打火石一般摩擦出爆燃的火星，只是這火星可要比那打火石亮上許多，長離擡袖遮住面前的光，只覺依舊睜不開眼，耳畔響起了細碎的破裂聲，他眯着眼睛看過去，只見在那明光下，法陣上裂出了一道縫隙。

那真是撕裂般的痛，比斷尾之時還要痛，松苓被黑霧包裹，周遭皆是一片漆黑，耳邊除了獵獵風聲，便是山間數千生靈的哭嚎，一時間猶如堕入了修羅道，那索命的亡魂攀附在他身上，吸着他的血，要扯碎他的靈魂。

松苓只覺自己要死在這裏，他扭過頭去想再看一看塗山，可眼前除了黑霧還是黑霧，他什麽都看不到。

他疼的快要麻木了，神思也逐漸渙散，慢慢的山間的那些嘶吼他也要聽不見了，若是五感盡失，那死的也不算太痛苦。松苓溢出一聲苦笑，腦中混亂的很，他想不通他不過是一月多未歸，塗山竟變成了這幅模樣，也罷也罷，山已亡，爺爺讓他跑，他又能跑到哪去呢？

這裏是家啊。

松苓忍痛起身，他想回狐貍洞去，就是死他也要死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可就當他憑着記憶轉身要上山之時，身後的法陣倏然裂開，一道金光打了進來，那金光中探進一只手來，接着他看見了淙舟。

“來，”淙舟試圖去抓松苓，“我帶你出來。”

松苓像是傻了一樣站在那裏，他看着那只手發愣，只覺得面前的人不過是将死時的幻象。

“快來，”淙舟咬牙道，“九思撐不了多久，我也撐不了多久，法陣馬上就會重合，手給我，我帶你出來。”

松苓茫然的把手遞了過去，哪怕是幻象，他也依舊想要靠近，他只覺上天待他着實不薄，都要死了，還能再見心上人一眼。

他剛想喚一聲“哥哥”，就見眼前景色驟變，黑霧盡退，嘶吼聲消，眼前是一片枯黃草地，他偏了偏頭，鼻尖撞上了一片白色衣袍。

目光向下移去，白袍上染了血，身下的人半身血紅。

松苓猛地撐起身，身上的疼還未消散，方才的幻象猛然成實影，松苓看清了給他當成肉墊的人，踉跄着站了起來，可他腿軟，站立不穩又要摔下去。身後倏然起了一陣風，接着他被人攙扶住，松苓見得一青色袍袖，擡眸看去，果然撞上了長離滿面的擔憂。

“你別碰我，”他猛然甩開了長離，“我現在一點都不想看見你。”

長離張了張嘴，卻什麽都沒說出來。

頭頂是漆黑的夜，許是雲聚的太多，松苓瞧了半天夜瞧不見一顆星。塗山上樹不算多，以往總是能看見許多星的，松苓鼻子一酸，淚還沒蓄滿便滑了下來。

一旁的黑霧還燎着他的衣擺，似是随時都能再将他抓回去。

淙舟早已站起身來整好衣袍，他看向松苓，擡腳走過去，還未出聲便迎來一句詢問：“爺爺死在神尊手裏，是嗎？”

淙舟腳步猛地一頓，緊握的拳隐在身後。

起風了，吹散了松苓的一聲嗤笑，淙舟雖未言語，他也明白了淙舟的回答，他的哥哥從來就不是個會說謊的人，是與不是，全都寫在臉上。

“我也不想見到你，”松苓聲音發顫，緩緩偏過臉去，“你們兩個，都離我遠一些罷。”

一個是父親，一個是師父；一個是兄長，一個是愛人，他真的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兩個人。說着松苓倒退了幾步，險些又跌進那法陣裏。

銅鈴聲滅，複而又起，淙舟眸光一凝，尋聲望去，他來不及安慰那受了傷的人，只拉着松苓遠離那法陣。

“等我回來再同你細說。”淙舟帶着他走了很遠，遠到聽不見那銅鈴響，他取下玉佩交給松苓，接着屈指在玉佩上敲了三下。

下一瞬一道白光沖出玉佩，像一個罩子一樣将松苓籠了起來，這光很軟，也不遮他視線。松苓看着淙舟退出光外，那一步踩在枯草上，像是把他的心都踩窪了一塊：“你要去哪？”他下意識要追上去，卻被白光擋了回來，“你要去哪！？”

被踩窪的地方鼓不起來，松苓莫名有些急躁，他不斷的拍着那層光壁，卻也阻止不了淙舟漸行漸遠。

“別亂跑，只要我活着，這玉佩便可護你周全，”淙舟的聲音飄了進來，有些顫，他道，“等我回來。”

不知怎的，松苓只覺雙腿一軟，他跌坐在罩子裏，望着淙舟的背影逐漸化成一個點。

他好累啊，身上累，心裏也累，松苓整個人都變得坑坑窪窪，由內到外一身的傷，見血的不見血的，都疼的駭人。

銅鈴還在搖，聲聲穿透人耳，白尾鹫立在竹韻肩頭，垂首看着人腰間玉佩下的那根青羽發愣。

什麽時候挂上的哦！

那只鳥那麽兇，為啥子不挂我的毛哦！

它正想着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倏然瞥見一道白衣走來，它猛地擡眸看去，接着用腦袋使勁撞向竹韻的頭。

“你是不是瘋了？”竹韻被它撞得生疼，這鳥離家半月吃了仙丹了這麽大勁。

白尾鹫還不罷休，揪着竹韻的衣領讓他去瞧那白影，竹韻猛地抓住它的翅膀，将它懸拎在半空，沒了白尾鹫遮擋視線，他可算是見到了提劍而來的人。

“師…”

一聲師兄只喊了一半，就見淙舟舉劍指向了他身後的石岩。

“師兄！”竹韻瞳孔驟縮，三兩步攔在淙舟身前，“把劍放下！”

他将人打量一番，眉頭緊鎖，這是從哪弄了一身的血！

淙舟不言，只提着劍，指向那石岩上負手而立，睥睨衆生的人。銅鈴聲響徹了天，每響一下，身後的法陣便擴大一番，山巅上又起了濃濃黑霧，陣法已成，亡靈喧嚣，不得超生的苦楚蔓延在塗山之上。

“飛鎖魂陳，供于往生，可補來者之神魂，若與噬魂相連，則可化移易，以備仙者擢法力，”方才為救松苓，那鎖魂陣險些要抽幹他氣海，此時握劍的手都在抖，丹田微痛，可他依舊強撐着将一字一句說的清楚，“你把噬魂陣布在哪裏？”

竹韻聽不明白他在說什麽，只看着那黑霧逐漸淹沒淙舟，他猛地回身看向石岩上的人。

往日的笑就像是面具一樣焊在神尊臉上，今日退了去，露出了少見的陰冷，他看着淙舟，雙唇翕動，輕聲道了句：“你來問我？”他挑了挑眉，“可見你真是走投無路了。”

數聲鈴音震蕩耳畔，夾着神尊的話，激得淙舟頭痛欲裂，山間黑霧愈發的濃，他快要看不清竹韻的臉。

“其實，也不需你告訴我，”淙舟收回九思，挽起一個劍花将其高高舉起，“我大可自己尋去，不過是耗費些時日罷了。”

言畢淙舟将長劍猛地插入一旁的石岩，石岩崩壞，陣眼被毀去一個，那濃霧瞬間消散了些許，可不多會兒銅鈴聲愈發激蕩，那搖鈴的人似是用盡了全力，黑霧再起，攜沙裹石席卷而來，頃刻間将淙舟淹沒。

下一瞬，淙舟奮力将九思插入大地，一道金芒霎時劃破黑霧，卻又被黑霧撞散，接着八張符篆飛出寬袖鎮于塗山八方，火光明亮灼燒黑龍，封山大陣将起，那黑龍像是在做最後的掙紮，濃霧緊裹着淙舟，将他的魂靈撕扯。

“師兄！”竹韻摸着黑往陣眼處走，他想要将淙舟拉出來，卻不想還沒等碰到人，就被淙舟一掌推了出去，他借機伸手去撈，卻只扯下一片衣袖，“師兄！出來！”

喉頭泛起一陣腥甜，竹韻喊啞了聲。

那道金芒散成了星點，破開了黑霧連接八方符篆。

濃霧裹身，淙舟只覺靈肉将分，袖中還有最後一張符篆，他顫着手畫下血咒，那符篆自掌中燃燒，燃成灰燼化成星芒，沿着淙舟的經脈将一魄生生剝出來。

借着這鎖魂陣，這一魄剝得倒也快，他只覺身上一輕，好像沒受太大的罪。他再也召集不住，跪倒在地，看着那道被撞散了的金光驟然彙聚，連接八方陣符，破開黑霧将塗山籠于其中。飛沙沉降，濃霧緩消，山巅上的血再次顯現，整座山被揉成了一團亂遭。

嗡——

封山大陣啓，師門的債，淙舟來償。償還此債，他再不是嵛山三君，鳴滄君就此叛出師門，隕落于封山陣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