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酒

第48章 雙鼎

竹林中彌漫着一層薄薄的霧瘴，叫人能看得見路，卻又看不太清楚，不知是不是入了夜的原因，這霧看上去更濃了一些。

簡硯看着松苓的身影沒入竹林，臉上的笑瞬間垮了下去，月光之下他聽着聲響漸遠，神色愈發的複雜。

他駐足良久，直至那碎竹聲消，他看了一眼塗山的方向，隔着重重山巒，似是能瞧見那一山的繁茂。

塗山下着雪呢，簡硯輕嘆搖首，哪來的繁茂。

殘月微茫，在石階上落了寒霜，簡硯踩着那寒霜一步步走向竹林深處，影子被石階分的不太齊整，他行的不急，倒像是來觀景賞月之人。

走了不知多遠，身後倏然起了一陣風，這風來的突兀，拂動山崗，蕩彎竹林，卻不帶半分惡意。

簡硯回首望去，只見兩三階石階下，淙舟将将落地，正向他行了一禮，輕聲喚了聲：“師兄。”

“回來的正巧，”簡硯又挂上了那副笑，“你家那小狐貍來了。”

他看着淙舟眸光倏然一亮，唇邊牽起了不明顯的笑意。簡硯在心裏默默樂了好久，這千年的寒冰一朝破碎，竟也有如此精彩的神情。

“走吧，先去見師尊，”簡硯壓住了笑，“你家小狐貍去了後山，從那竹林裏走的，這會子應當快到了。”

淙舟輕聲道了句謝，又淺淺的作了一揖。簡硯輕笑着轉身，往般若岩去，他斂起笑意，低聲念了句：“兄弟之間，不必如此多禮。”

他本沒想着淙舟會作答，只當是自言罷了，可就在下一瞬，他猛地聽見身後平和的聲音。

淙舟道：“禮不可廢。”

簡硯輕輕搖了搖頭，無奈一笑，他這個師弟自小便是如此，“知禮守禮”這四個字怕是要刻在額頭上。

他依舊走的不急，淙舟便在他身後緩緩跟着，他二人誰都沒再開口，石階長長一片寂靜，只有那兩個青銅鼎響。

淙舟垂首看向簡硯臂彎的包袱，那兩個鼎瞧着不大，除了供香也沒什麽別的用處，可若只是拿來供香，淙舟瞧着好似有大了些。

“師兄這是要供奉誰？”淙舟微微蹙眉，他實在想不出除了師尊簡硯還能供奉誰，可要師尊的話…整日守着也着實沒必要。

“誰也不供，”簡硯垂眸看了看那包袱，“一個給師尊，一個過兩日送給塗山長老，昨兒個師尊惹了塗山長老不快，他老人家不想與塗山交惡，這不遣我尋個寶貝去給長老賠禮。”

淙舟點點頭，不再多問，神尊身旁向來是簡硯侍奉的多，竹韻吊兒郎當凡事不理，而他則是時常出山去，一去便是個把月才回，故而神尊近身事他鮮少過問，只在神尊喚他時他過去便可。

那竹樓隐在重重霧瘴間，微弱的燭光透了出來，淙舟先行進了竹樓，因着天色已晚，他只是簡單複命，便急匆匆的出了那小院，往那竹林中的小路奔去。

簡硯看着淙舟的背影險些直了眼，如此失态的鳴滄君了着實難見，淙舟已然走遠，他還沒收回目光，直至神尊輕咳了一聲他才回過神來。

院裏種了些說不上名的菜，神尊金貴，從不下地澆水，兩天沒見着丁點水的菜已經打了蔫，簡硯在井中取了水來，将那幹的快要裂紋的地澆了個透徹。

“你師弟辦事當真是麻利，”竹樓裏的人悠悠開口，“山下的疫病竟真讓他給止住了。”

說着神尊像是飲了口茶，茶盞子磕在桌案上，聲音有些大，卻也不像是生了氣：“這才幾個月？”神尊倏然輕笑，指尖在茶盞上輕敲，“這可是人間該受的災，這疫病，不能消。”

院裏澆地的人手上一頓，一瓢水澆在了鞋上，簡硯口頭上應了下來，心裏卻不斷地嘀咕着。

不能消你叫淙舟去幹嘛？

“別在心裏罵我，”神尊不知抓了個什麽東西扔出來，“要怪，就怪塗山那老頭不肯割愛罷。”

說着竹樓裏的燈火驟然熄滅，月色落在簡硯腳邊，亮了那被神尊扔出來的物什，簡硯彎下腰，将其撿了起來，那是一個茶盞蓋子，上面印着火紅的鳳紋。

神尊的心思其實不難猜，簡硯都知道，只是這人兜了這麽大一個圈子，他瞧着都替人累得慌。

他拂開衣袍蹲下身，為那不知名的菜掐掉蔫了的葉子，衣擺袍袖上沾了濕泥，簡硯全然不顧：“師尊…”他看着手中的葉子，緩緩道，“主子不會同意你這樣做的。”

音落，竹樓又亮了起來。

院中安靜，簡硯只覺自己能聽見竹樓裏不算穩的呼吸聲，他擡眼看了看，接着又垂下眼簾，繼續拔着他的葉子。

“那便等他回來再來教訓我吧，”神尊驀地開口，“左右現在人不在，他就是不同意也由不得他。”

當真是霸道。

“師尊…”簡硯還想說什麽，可話到嘴邊他又咽了回去，只念出了一聲師尊。

竹樓也沒了聲響，不多會兒那燈又滅了。

簡硯站起身來，他禦起風一股風，将那包袱和茶盞蓋子一同送入了竹樓。見那些東西穩穩的飄入了窗，簡硯撫平衣袖，作了個揖就要走，誰知剛走到院門，才跨了半只腳出去，身後那竹樓便又亮了起來。

沒完了？

簡硯看着地上的影子，輕嘆回身。

“事情談妥了？”人都要走了神尊才想起正事。

“算是妥了，”簡硯不曾上前，就站在院門口，“只是那老皇帝提了個要求，他想要師尊保他國運百年昌盛，并且…并且…”

“并且什麽？”神尊聲音驟冷，“不要吞吐。”

簡硯向着竹樓微微傾身，接着道：“老皇帝想要長生。”

下一瞬，竹樓中傳出一聲嗤笑，簡硯透過窗看見了映在牆壁上的人影，那人寬袖輕動，似是在寫着什麽，不過一會兒的功夫摔筆聲響在竹樓，一只青銅鼎被送了出來，裏面盛着一張字條，帶着血腥味。

“長生容易，不過我要加個籌碼，”牆上的人影沒了，神尊似是躺下了一樣，聲音有些懶，“把我要的東西送來，我保他長生，保他國運昌盛。”

神尊是真的躺下了，說話間還翻了個身。

簡硯取出那字條，展開一看，不覺皺起了眉頭：“他人就在後山，怎的不直接動手？”

“你是真傻…”神尊嫌棄死，“你當你師弟是瞎的嗎？現在動他你有勝算嗎？塗山那邊不會來要人嗎？”

“…”簡硯真想掉頭就走，“那什麽時候辦？”

神尊又翻了個身，聲音更爛了幾分：“快了，那小狐貍天劫将至，正是好時候，莫要心急，等我消息。”

簡硯聞言抿嘴不言，将那字條收進袖中。他抱着那青銅鼎，晚風一吹，吹散了濃濃的血腥，他垂眸迎着血腥瞧去，只見那青銅鼎上布滿了鮮血寫就的咒文，簡硯不覺眉頭一皺，将青銅鼎勾在指尖。

他向着竹樓作了最後一揖，擡腳就要走。

“這鼎你去…”

“我曉得，”簡硯掐了神尊的話，“去塗山尋個湖，埋在西北。”

話畢他疾步遠去，頭也不回。

月色朦胧，竹樓熄了燈。

——

淙舟難起的晚了，也不是起的晚，就是人醒了，但還在床上賴着。昨夜的一片紅已盡數褪了去，這屋子又恢複成了以往的青瓦房。

懷裏的人還在睡着，昨兒個折騰半宿又聊到深夜，睡得晚了些。松苓完全沒有要醒的意思，一腿搭在他腿上，手臂環着他的腰，清淺的呼吸撲在胸膛，小狐貍把半張臉都埋進了被裏。

軟趴趴的狐貍揉着有趣，淙舟自醒來就沒停過手，赤紅的耳朵是軟的，輕輕一碰還會抖，淙舟碰的多了，松苓便哼唧着翻了個身，抱着人胳膊呢喃一聲“別鬧我”。

翻了個身，尾巴就過來了。

“你這輩子是就見過我一只狐貍嗎？”松苓終是被人鬧醒，眼都沒睜開，就要責備人，“耳朵尾巴叫你揉了個遍，要不要我把肚皮再翻出來讓你揉個痛快？”

淙舟笑了笑，道：“也不是不行。”

說着那不老實的手又撫上了尾巴。

“怎的就也不是不行了？”松苓倏然睜開眼，回身過來怒瞪着淙舟，怎奈這人睡得還迷糊着，那眸光半點威懾都沒有，“我要睡覺的哦！你揉我我還怎麽睡？”

瞧着狐貍将要炸毛，淙舟便不再往下點火，而是将人又摟的緊了些，拍着人輕哄：“你說不行便不行，睡了睡了，睡到日上三竿，咱們直接起來吃午飯。”

這似哄非哄的話語更像是嘲笑，嘲笑松苓起不來床。

不過松苓困意正濃，他無心追究淙舟的嘲笑，只送了人一個白眼，便在人懷中尋了個舒服的姿勢，沉沉睡去。

屋裏安靜，淙舟不饒人清夢。

半晌，屋外起了聲響，聽着應是有人翻過了籬笆牆。靴子踩在草地上聲音不大，汩汩瀑布也将其掩藏不少，淙舟耳力不錯，捉到了這點聲響。

“師兄，”竹韻還沒走到屋門口，便已然開始叫人，“師兄，山下授課，叫你過去。”

雖是言簡意赅，但這聲音着實不小，懷裏的人不安分的動了動，将整顆腦袋都埋進了被子裏：“你們嵛山…”松苓似是在夢呓，“真的好吵…”

音落便又睡了過去。

淙舟在人發頂落了一吻，接着将人慢慢挪到枕頭上，他又親人面頰，貼着人道：“晌午便回。”

松苓似是聽見了，含糊不清的“嗯”了一聲。

“師兄，”竹韻還在叫人，擡手敲了敲門，“山下授課，叫你…”

門吱嘎一聲被拉開，淙舟扶着門，寬袖将裏面的光景盡數遮擋。

今兒個日光好，曬得人暖，竹韻站在門口，将後面沒說完的話咽了回去，今兒個的師兄不太一樣，至于哪裏不一樣…

竹韻想破了頭也沒想出…

想出來了。

竹韻猛地退後一步，像是對這青瓦房唯恐避之不及，他站得遠了些，上下打量着淙舟，今日的師兄看上去心情頗好，眸底映着日光，那神情，足像是吃飽喝足後的慵懶的狼。

滿面的餍足。

竹韻猛地想起昨夜碰上簡硯時，他曾問簡硯淙舟何時歸。

“才回，回後山了。”簡硯答道。

“回後山了？挺快呀，”竹韻道，“嘿！我還托他給我買了酒，師兄快與我一同去，咱仨今夜共飲。”

說着他就要往後山去，可還沒走出半步就被簡硯一把拉住：“我不去，我還有事，”他拽的緊，不叫竹韻撒手就沒，“你也別去，他屋裏今夜來人，你別去擾人清淨。”

“他還有客？”竹韻驚詫，“他除了下山除祟平障，基本上連房門都不出，哪認識的客？還有他那院子可金貴的很，哪兒的客能讓他放進屋去？”

“塗山來的，”簡硯急着走，攔下了人也不願多說，“你應當沒見過。”

塗山來的…

竹韻思索片刻，腦中驀然出現了那日山腳下，與淙舟隔着船吻別的小狐貍，心下了然。

思緒驟回，竹韻猛然又後退一步，他偏開頭，擡手扶額，實在無法直視淙舟。

“我的天…”這件事竹韻得耗費半輩子才能消化掉，“鳴滄君竟也有這樣的一面，瞧你這樣是…吃飽喝足了？”

淙舟輕聲把門合上，緩步向着籬笆院外走去，路過竹韻時他刻意壓低了聲音道了句：“多嘴。”

這話是笑着說的。

竹韻不禁打了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