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酒

第30章 何辜

“我記得那夜也是這樣的月，”神尊走到門口，望着天上的那輪月，“不算太亮，也暗不到哪去，淙舟傷的極重，我本應将他帶回嵛山。”

“畢竟也是師父不是？”神尊回首看向松苓，小狐貍支撐不住，雙腿明顯在抖，“哪怕他叛出師門，我也不能真的不理不是？”

好一個師徒情深，好一個仁慈的師父，松苓頂着滿頭的汗，喘着粗氣說不出話來，他在心中嗤笑一聲，奮力擡起骨劍，劍頭杵地，撐起半身。

月色太濃，離着日出還有好一段時間，神尊看了看殿頂，房梁之上似是有些異樣。目光又落在了松苓身上，他看着松苓發間冒出的狐耳，以及身後拂風的赤紅狐尾，興許是有些煩躁，那狐尾甩的極亂。

他微微挑眉，眸中露出貪婪。

“方才說到哪了？”神尊藏起了貪婪，挂上了那副悲天憫人的人面，“噢，方才讓你猜淙舟的那一魄還在不在，你猜着了嗎？”

松苓牙關緊咬，身上背着千斤讓他擡頭擡得格外費勁。

“把話說清楚…”真的要了他的命，五髒六腑都要被壓碎了，松苓話沒說完，唇齒間已然見了血。

神尊聞聲輕笑，狐貍的嗓子都已經啞了，他稍稍松了禁制，讓松苓能直起身子，喘上一口氣。他又走到大殿門口，望着那輪月，他道：“當年在塗山，我布下了一個鎖魂陣，那是我第一次布鎖魂陣，并不太熟，”說着他又笑了一聲，目光從月亮上移開，遠遠的向北看去，“還真多虧了長離，要不是他那一捧八方土，這陣還真成不了。”

松苓一怔，他倏然想起前一陣為了接尾，他往丹穴山走的那一遭，長離滿面的欣喜中還帶着幾分愧疚，松苓當時一心念着淙舟，并未注意，而今再細細想去，長離每每看向塗山，看向他時，眼中的愧疚都要盛不住。

這愧疚百年前似是也有，那時他只當是封山的愧疚。

又起了一陣風，吹滅了幾盞白燭，松苓滿目的詫異和憤怒暴露在搖曳燭火中，神尊不曾回首，唇邊笑意依舊，他道：“你不用生氣，長離并不知曉自己幫了我多大一個忙，他傻得很，到現在也只當是幫我布了個封山結界，至于他為什麽要幫我…噓…這是我們倆之間的交易。”

風聲貫耳，不大，卻有些凄厲，像是孤魂造訪，帶着要索命的架勢。

“為什麽…”身上的重量減輕不少，松苓不用費勁撐着，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骨劍橫放在膝頭，“般若岩與我塗山素無仇怨，你為何一定要将塗山置于死地。”

松苓想不通，就像是買回來的話本缺了最重要的章節，他想破頭也想不出神尊這樣做的緣由。

“你知曉了鎖魂陣，可還知道與這鎖魂陣相配的另有一噬魂陣？”神尊不答他話，“取生人魂靈，融于丹田，煉化于氣海，可養身固魂，補魂靈殘缺，亦可拓寬經脈…”

說着，神尊頓了頓，微微側首看向松苓。松苓瞳仁驟縮，驚詫更甚，他眉頭緊皺，雙唇抿成一線，握着骨劍的手止不住的顫，他道：“你要用我塗山生魂來精進修為？還要用此法來為淙舟固魂？”他嗤笑一聲，不屑代替了詫異，“你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可以淙舟的脾性，怕是寧死都不會同意。”

音還未落，松苓倏然默了聲，氣海猛地翻湧一瞬，丹田驟燙，松苓眉心蹙的更緊，他深吸一口氣，引着靈氣游走全身，去潤那被灼熱燙的發疼的經脈。

他雖不适，可這禁制卻像是被沖開了些許，身上的重量輕了不少，松苓不敢冒動，悄聲尋着這禁制的薄弱處。

星子甩出了尾巴，眨眼間劃破了天。

星落月沉，這夜快要過去了。

“你還是猜錯了，”神尊笑道，精進修為？有這老皇帝夜以繼日的貢品，我何苦要你塗山來精進修為？噬魂陣食人魂魄，若是煉化得宜，可補魂靈殘缺，不只是自身，也可修補他人殘魂。”

他說的激動，不由得拔高了聲音，胸腔起伏不斷：“九天之東，有塗山與丹穴坐落，我若是動了丹穴山，怕是他回來了也會恨我，所以這九州十三城中，唯剩你塗山一座仙山。”

他半回過身，擡手指向松苓，周身氣流波蕩，衣袍掠過門檻，這殿着實得修繕一番，門檻上起了木刺，勾住了袍擺。寬袖鼓動，露出了瘦削的腕，如同一面旗幟挂在桅杆，只消風稍稍大一些，這桅杆頃刻間就可斷。

“至于淙舟！”神尊倏然喊道，“畢竟是頭一次，我用他來試上一試應當也不為過，不管怎麽說，他背叛了我，這一試便當做一半的報償好了。”

這人哪裏還有半點神尊的樣子，更像是一只寒夜裏餓了許久的狼，正露着獠牙，看着他的獵物。

神尊的幾番話激起了松苓陳舊的記憶，前因後果終是在這一瞬串了起來。他後背似是刮起一陣陰風，寒芒驟生，如同冰淩抵在後頸，他動了動唇，還未言語，只見神尊收回了手，撫平袍袖。

“塗山那次是我第一次布此陣法，于陣法上，近千年的精修，淙舟當是比我還要精通些許，當年我若是有他助力，塗山也不會成了一座死山，”神尊聲音緩了下來，“那一抔八方土，着實太多了些。”

此話一出，松苓一個猛顫，才平複的氣海再次翻湧，經脈被灼的痛，他喘着粗氣，額頭洇出汗來。

神尊一直看着松苓，将小狐貍所有的反應都收在眼底，他單手背後算着時辰，他道：“長離為青鸾，雖不如鳳凰卻也可用，我讓他将那一抔八方土撒在離位，洩去了塗山的火，鎖魂陣這才得以形成。”

東邊将要破白，天要亮了。

“我沒想過這陣如此猛烈，竟能将整個塗山化成一座死山，我也沒想到淙舟會舍了九思做陣眼，撐起一個封山結界，我更沒想到，他竟會生生剝除一魄，養着那結界，更是養着塗山，”神尊踱步到松苓面前，擒住他下巴逼迫人擡頭，“他好愛你啊，不惜違背師命，不惜魂飛魄散。”

淙舟因着記憶缺失，在那夢裏所見也不全面，他記不清塗山的情形，自是不知曉自己的魂到底在養着什麽。

塗山啊…

何苦呢…

氣海波蕩的越來越兇，松苓只覺快要壓不住了。額頭的汗聚集成珠，順着鬓邊滑了下來，太疼了，除了百年前斷尾之時，已經好久沒感受過這樣的疼。

“他抗師命，叛師門，自然當罰，”神尊指尖也浸了汗，可他卻絲毫不嫌棄，只将人下巴捏的更緊，“他那時經脈将斷，自是也受不得什麽重罰，我便探入一股靈氣，将他氣海抽幹近半，廢了他半身修為。”

越來越疼了。

“他的氣海當真是幹淨，不愧是一脈相承的師徒，靈氣融合的毫不費力，就當是淙舟叛出師門的另一半報償罷了。”

神尊又道：“順便，我還探了探他的過往，你二人之間，當真是甜的人牙疼。”

他猛地松開了松苓，起身往高臺走去，東方天穹已明，先下正當時。

可他還沒走出兩步，身後驟然劈過一道劍鋒，松苓不知何時竟沖開了那道禁制，擡劍直指神尊後心。

“你真的…好生無恥！”疼就疼吧，松苓再也壓不住了，“只為着那一人，你竟要這蒼生的命！”

他揮劍刺向神尊，每一劍都指向要害，松緊逼得太緊，出手突然，一時間竟将神尊逼得連連後退。

天光初現，大殿內亮堂起來，神尊擡手化氣為劍，擋住了松苓兇猛的攻勢。身後便是便是高臺，神尊負手輕點臺沿，高臺微震，供奉香火的青銅尊閃出一瞬的光，他微撤一步，緊接着猛地向前，長劍化成了氣，又在須臾間凝成了長劍，抵在松苓咽喉。

那劍上帶着一股子陰寒，擦過脖頸時竟落了寒霜，松苓擡劍抵擋，兩劍相抵，铮鳴淩亂，骨劍之上竟擦出了火花，松苓翻轉手腕，奮力将長劍挑了出去，可這一下卻将整個胸腔暴露在神尊面前，神尊擡手凝氣，唇邊還挂着笑意。

這笑他挂了一夜，松苓看着都替他累得慌。

這一掌松苓躲不過，避不掉，值得生生受着，他收回骨劍擡掌相迎，靈氣流轉，血脈翻湧，神尊已然抵直至身前，帶着一股陰寒。

松苓後撤一步，擡掌接住了那股陰寒，周身的灼熱還未消散，這陰寒猛地入體，沿着經脈流竄，将他的四肢百骸全都攪了個遍，氣血驟然受阻，靈氣一滞，松苓猛地一頓，就連呼吸都帶上了冷意，好不容易聚集的靈氣頃刻間煙消雲散。

他撐不住了，整個人飛身向後撞上立柱，這柱子不知是用的什麽木材，被松苓這麽一撞，竟生出裂痕向頂端攀爬，松苓只覺眼前一黑，一口鮮血自喉中湧出。

他着着一身赤紅，染了血倒也不甚明顯，松苓擡袖擦去唇邊的殷紅，心裏第一個念頭竟是不想讓淙舟知道。

疼，太疼了。

骨劍落在了一旁，松苓伸手拿了回來了，他看着骨劍虛成了影，這才發覺自己眼前像是蒙了一片白霧，叫他看不清東西。

他撐着起身，憑着光影看向神尊，那人早已走去了高擡，似是并不想要他的命。

松苓看着神尊的背影，模糊中望見神尊指尖劃過劍刃，将數滴鮮血滴入青銅尊中。下一瞬血腥味自青銅尊中彌漫開來，不多會兒就飄滿了整個大殿。

線香倏地燃了起來，不知是否是因為殿內無風，煙筆直的飄向殿頂。

這味道與方才那木盒子的味道別無二致，混着線香，不神不鬼。松苓往地上瞥了一眼，他看的比方才要清楚了些，那顆人心早已不見，只剩下一灘令人作嘔的肉泥。

“你将會是我最好的貢品，百年前塗山之下放過了你，今兒個拿回來，倒也不虧，”神尊用袍袖擦了擦手，雪白上沾染了鮮紅，“那老皇帝将你引了來，也算是他的功德，他向我祈願國運恒通，那我便随了他的願，再保他百年昌盛。”

最好的貢品…

松苓将這幾個字撚在唇齒間，他撐着骨劍，身體裏的陰寒緩緩散了去，視線逐漸清晰，他看見了那無火而燃的線香，順着線香望向殿頂，他也看見了閃着暗光的陰陽魚。

神尊見他這神情只覺好笑，他端着一副師父的架子道：“帶你見識見識，什麽叫噬魂陣。”

話畢，陰陽魚霎時光芒大盛，一股股的黑氣自陰陽魚中直墜而下，帶着凄厲的哭嚎撕破虛空，直撞入松苓的耳朵。

這股黑氣來自墨脫城，那個不得超生且無人相護的地方。

似是墨脫的求救，又像是塗山的埋怨，松苓聽着這些哭嚎，像是重錘錘過洪鐘，腦中嗡響不斷。黑氣逐漸卷成了風，迷的人睜不開眼，松苓用寬袖稍稍遮着風塵，靈氣注入骨劍，破開一方黑暗，經脈還在疼。

嗡響尋到了缺口，他終于喊出了壓抑百年的憤怒。

“塗山何辜！”

殿外雲霞灑落金芒，金烏方醒。

“世人何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