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神碑魔歌
寶薇公司第一家店很快開張了,開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廣場,緊挨着連氏快餐中心店。經理是畢青青,曾是連鐵的情婦,在連氏集團的發展中立下汗馬功勞。不過半年前因發現連鐵包了兩個二奶,便鬧翻了,憤然辭職。玉薇本考慮讓她幹人力資源部經理,專門負責挖角。但她堅持要沖到第一線,因此只好讓她身兼兩職。這個女人無疑是對付連鐵的最快最毒的刀。
開業的那天真是盛況空前,超低的價格,優雅的環境,熱情的員工……門檻都快被踏破了。而一牆之隔的連氏中心店門可羅雀,員工抄着手打着哈欠走來走去,無事可幹。
開業的第二天,寶玉攜慧穎丶君瑜飛往美國。玉薇因要處理公司事務,只好留下了,心裏直翻白眼。
賓夕法尼亞大學是美國常春藤名校之一。它由美國獨立宣言起草人之一丶著名科學家和政治家本傑明;富蘭克林于1740年創辦,位于美國第四大都市費城。寶玉三人下了飛機,魏華教授親自來接他們。
怎麽今天才到,遲了半個月了,寒喧過後,教授抱怨道,真讓老頭子望眼欲穿啊。
有幾件事耽誤了,寶玉笑道,差點來不了。
你敢不來!教授吹胡子瞪眼道,什麽事能比這事重要?
老舅,你這麽兇巴巴幹嘛?慧穎也瞪起眼來,人家可是客人耶!
教授哈哈大笑,道:寶玉是我準外甥女婿,算什麽客人?黃小姐,老頭子性子躁,你別見怪呵?
君瑜含笑道:不會的。我和慧穎姐親如姊妹,您也是我長輩。
車子駛過市中心廣場,寶玉指着廣場中的一尊雕塑道:這人就是富蘭克林嗎?老舅,你也解說解說,給我們做個導游。
魏華教授一本正經道:開車不能分心。以後有你玩的。對了,慧穎也來過,怎麽成了悶嘴葫蘆?
慧穎幹脆道:早忘了,喏,看這個。遞給寶玉一本精致的英文導游手冊,是剛在機場買的。
寶玉嘆口氣,念道:費城位于賓夕法尼亞州東南部,德拉瓦河與斯庫基爾河的彙流處。面積352平方公裏。市區東起德拉瓦河,向西延伸到斯庫基爾河以西,北區為藝術區,擁有衆多博物館丶美術館;東為歷史區,城西為中心區丶大學區。主要觀光地多集中藝術區及歷史區,旅館與購物中心則在中心區……’唉,幹巴巴的,沒勁。
君瑜贊道:寶玉的英文真不錯。
寶玉道:我是誰呀?豈止英文?法語丶德語丶梵語……張口就來。
慧穎笑道:不能吹捧他,一吹就喘了。
寶玉色眯眯盯她一眼,道:又吹又捧,想不喘都難,以為我胖子是鐵人呀?
他一語雙關,慧穎和君瑜都飛紅了臉,因二女都曾給他吹簫。君瑜狠勁擰他大腿,坐老舅旁邊的慧穎也扭身捶他。胖子連連告饒。唯有老舅莫名其妙,心想這一句話有什麽特別?年輕人啊……
教授住在市郊的富人區,一路駛來,車少人也少,偶爾有孩子踩着滑板掠過,有白發老夫婦挽着手在林蔭道上散步。教授家是一幢乳白色小樓,修剪齊整的冬青樹叢環繞的庭院,門前是一大片草坪,擺着一張奶黃色圓桌和幾把椅子,樓後是露天泳池和網球場。下了車,一個衣着樸素丶氣質文雅的年輕女人微笑着站在門前甬道上。
舅媽好,慧穎跑上去摟着舅媽,來了個美國式的擁吻禮。
寶玉和君瑜也跟着叫舅媽。寶玉在飛機上聽慧穎介紹過,舅媽叫南宮盈,才二十六歲,本是老舅的研究生,老舅妻子兩年前因車禍喪生後,她成了老舅的第二任妻子。也是出身于古老的望族。當時細問一下,竟是南宮卓越的姐姐。不禁感嘆起中國的這些世家,憑借世代姻親關系,讓八杆子也打不着的人有了隐秘的聯系。地球可真是小啊!
這位就是戴寶玉嗎?長得真有福相啊。南宮盈握着寶玉的手,微笑着打量他,我們老頭子成天念叼着你呢。
寶玉不須仔細看她,他現在看人觀物,只要掃一眼便把印象刻在腦子裏,比刀子刻得還要深,這也是神的能力吧。他發現南宮盈很不簡單,膚色如雪,一張俊俏的瓜子臉。寶玉感覺到她雖然笑靥如花,但兩只黑黑的眼睛卻比冰還要冷。
我福相?寶玉笑道,舅媽是不好意思說我胖吧。聽慧穎說舅媽燒得一手好菜,看來我又得胖上十來斤了。
只要慧穎不怪,我保管讓你吃成個大胖子,南宮盈笑吟吟道,看來是知道慧穎與寶玉的關系了。
衆人皆笑,舅媽也笑,但眼角動都不動一下。寶玉暗呼厲害。
寒喧己畢,南宮盈便領着三人去樓上客房,一人一間。寶玉心道有沒有搞錯,知道我和慧穎都那樣關系了,還不讓我們住一間房啊?進了屋,見陳設簡單,但收拾得非常幹淨,電腦丶電視倒是一應俱全,有點像賓館的房間。倒也讓人滿意。
寶玉打開電腦上網浏覽了一會,又拿起書架上的幾本書翻翻。有點無聊。他不需要調整時差,精神依然旺盛。而且長期的不眠,感官異乎尋常的敏感銳利。耳裏有如潮的祈禱或咒罵,他現在己習以為然,視為天地間的噪音。他倒了一杯葡萄酒,點起一支雪茄,拖了一把椅子在窗前坐下。
費城和北京處同一緯度,夏天并不很熱,夜晚更是涼爽。此刻已是黃昏,紅霞爬滿了西天,一群群鳥兒正低低掠過,在歸巢的途中。寶玉心裏突兀地生出不真實的感覺。想想兩個多月前,他還是一個平庸的差生,前途暗淡,毫無未來。而現在卻在大洋另一邊的費城,坐在一個世界級學術宗師家的窗邊,品着頂級紅酒,抽着極品雪茄,還有一群情人……太不可思議了。真是人生如夢,一杯還酹江月啊。心裏說不上是喜是愁,舉起酒杯向虛空晃了一晃……
黃君瑜恰好推門進來,心道寶玉這個動作好灑脫,又有點兒落寞。含笑道:想什麽呢?
寶玉頭也不回,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唉,君瑜,到時你們都不在了,我一個人做什麽呢?好孤獨啊!
君瑜細想他這話貌似玩笑,其實大有深意。愣了一下道:想這個呀?早呢。而且我們不是在跟曲姆丹瑪學習嗎?我聽說你用一點神力,就可使人不朽……
寶玉道:我沒有封神的資格。神力對曲姆丹瑪有用,是因為她本身是靈界人。老牛他們也是。不過你說得對,我活着的意義就是永遠陪伴你們,我想通了。
君瑜聽他話裏包含着熾熱的情感,不由得動容。她一直在想,那次催眠,寶玉究竟遇見了什麽?他怎樣成為不眠之神的?作為心理醫生,君瑜接觸過大量失眠患者,那些人面容慘淡,生不如死。沒有一個像寶玉這樣樂觀。也許這就是神與人的區別吧?可真的是這樣嗎?他一點不煩悶嗎?在日複一日的漫漫長夜裏,寶玉在做什麽消遣呢?
有時修煉密法,有時讀讀書丶上上網丶聽聽音樂丶看看A片,寶玉坦然答道,你問我悶不悶,要是別人問,我當然說不悶。可你是我親親小老婆。老實說,我确實覺得很無聊。要是能有一些嗜好就好了,可在夜裏,對什麽都沒興趣。
君瑜道:我們治療失眠者,方法很多。不過你是不眠之神,注定了不睡覺的。也許時間長了,可能長達五十年丶一百年哦,你才會徹底忘記睡眠,那時才會履行職責--神是有職責的吧?
寶玉道:別談了,五大神統,亂得一塌糊塗,我該是保護睡眠者的吧?可另外還有什麽夢神,其他神統還有夜游神之類,我看大家都沒什麽職責的。就是睡不着覺閑逛。下次若遇見這幾個神,倒要問問他們怎麽熬過失眠期的。
君瑜笑道:神界還這麽複雜?下次給我們講講。對了,你喜歡寫作嗎?聽說作家最愛熬夜了。
寶玉道:不喜歡,我最怕上作文課。嗯,小時候有段時間喜歡畫畫,還先後報了幾個油畫班,從幼兒園一直學到中學,後來……後來是父母鬧離婚,胖子中斷學了十年之久的油畫。他還記得最後一幅畫畫的是月夜,那是中秋前夕,別人都畫一家人吃月餅,或是圓圓的月亮。寶玉畫得是一鈎殘月,下面是個孤寂的人影……
君瑜看着他的眼睛,然後就坐在他腿上,親吻他的眼睛,輕輕道:又想什麽呢?以後不許你想不愉快的事。你可以重新學繪畫,學了十年,基本功多紮實啊,又是你曾經熱愛過的事物,為什麽不再來一次呢?
寶玉心道:我的心态仿佛在不知不覺變老,變得冷漠乏味,對很多事物都了無興趣。這很可怕。必須扭轉過來!繪畫?也許可以試試!寶玉并不知道,他正向魔境邁進,他在一維和二維空間看過無數個宇宙的生滅,對現實人生都喪失了興趣,身邊又沒有過來人指導,思維有了偏差。幸好君瑜的提議重又喚醒他的興趣。有興趣就有熱情,而熱情,才是生命的動力。
你說得對,咱們從頭來過。
君瑜輕輕拍拍他胖臉,柔聲道:下去吃飯吧。
我們會找到辦法,否則就創造一個!寶玉大聲念着銘刻在賓大校門口的這句格言,又用中文念了一遍。心道真是廢話。世上所謂格言名言大多是廢話。對教授道:這句話很動聽。
教授道:你似乎很不以為然?
寶玉笑道:無所謂啦!不刻這句話,必然刻上另一句廢話。
教授聳聳肩,無奈地道:年輕人,看事物太透徹了,日子會不好過的。
寶玉撓撓頭道:我好像變得憤世嫉俗了。
跟着教授走到一幢小樓前,進門,過道,再進門,又是過道,下樓,進門,過道,再下樓……每道門都要密碼,進入地下室後,更是驗了兩次眼球,最後才進入一間密室。寶玉看室內有點像銀行的密室,正中是一張乒乓球臺樣的長桌,也沒有椅子,四周是一格一格嵌在牆上的保險箱。沿牆還有一排保險櫃,看來是藏大體積的東西。心想是什麽寶貝東東?如果缺錢了倒可以偷點出去倒賣?嘿嘿……
教授打開牆角的保險櫃,戴上考古用的手套,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捧出寶貝石碑放在桌臺上。寶玉湊上前,漫不經心掃了一眼,面色一下變得凝重起來。
是大高加索山天然花崗石,他輕聲道,不是凡間之物。
什麽?教授疑惑地道,大高加索山不就是在黑海和裏海之間嗎?你……
他腦中回憶起大高加索山資料:山脈全長1200公裏,分為東、中、西三段。東、西兩段山勢較低,一般海拔在4000米以下,山體寬度為200公裏左右;中段山體較窄,山勢高峻,許多山峰海拔在5000米以上,厄爾布魯士山為最高峰,海拔5642米,山上氣候寒冷,終年積雪。
靈界是和凡間重疊的,寶玉笑道,他必須讓教授有心理準備,否則過一會可能會發心髒病,我說的是靈界的大高加索山,鎖住普羅米修斯的那個。
連普羅米修斯也出來了,教授開始懷疑寶玉不正常了。不過,石碑确實奇妙,有時候會……唱歌。
寶玉看完了正面的文字,又要把碑翻過來,教授忙道:小心!小心!背面沒有文字。
寶玉道:人的知識在前,神的智慧在後--這也是格言。
石碑翻了過來,光滑如鏡,教授心想光禿禿的,看你能找出什麽?
寶玉圍着桌子走了一圈,他的神目豈是教授能比的?很快便在意識中浮現鏡中的符號,是一個類似樂譜的東西。他突然屈起五指在石碑上一彈,然後又一彈,奇跡出現了,石碑裏隐隐有歌聲透出,曲調憂傷,是個男低音。不過半分鐘左右就戛然而止。
教授難以置信地瞪着寶玉,又欣喜若狂地道:好小子,你怎麽辦到的?
寶玉道:石碑正面是歌詞,背面是樂譜。怎麽讓它唱歌,正面也有說明。
可有時……
有時天象物理變化,比如閃電打雷,甚至移動桌子,也可能引發共鳴。
這是什麽文字?教授問話突兀,思維跳躍,實在是問題太多,迫不及待想知道全部答案。
當然是神語了。
真有神語?我的上帝啊!教授不由自主在胸前劃着十字,你居然懂得神語!你跟誰學的?不等寶玉回答,又急急問道:這歌好像沒唱完啊,像是突然斷了。
寶玉道:這歌很長,分為五段,這就保證了不會引起持續的共鳴。剛才正好是第一段轉調的時候,我當然能讓它唱完。只不過……
不過什麽?
它唱完了,賓大也完了。也許整個費城……
我的上帝!……教授理所當然又劃起十字,沉默了。寶玉也不說話,消化這些問題需要時間。
這到底是什麽歌?過了一會,教授半信半疑地問道,這個石碑為什麽能唱歌?有什麽作用?
是普羅米修斯吟唱的,寶玉道,輕輕哼唱起來,宙斯啊,潘多拉還是個孩子/你贈送的盒子,從她手裏滑落/你讓所有的人都恨他/而我普羅米修斯,将是唯一愛她的/因為宙斯才是災難的源頭/潘多拉為我們保留了希望/……
教授聽得張大了口,結結巴巴道:普羅米修斯?那個悲傷的男低音?……
是的。寶玉道,這首歌就叫潘多拉還是個孩子。
可是,潘多拉是他的弟媳,是埃庇米修斯的妻子。普羅米修斯不可能愛上她的。
不可能嗎?寶玉笑笑道,老舅對奧林坡斯神統有多了解?
如果是另一個人這樣問,教授是會大發雷霆的。因為全世界唯有他才能對別人提這個問題,誰也沒資格質問他。可面前這個懂得神語丶解開石碑之謎的人,讓教授充滿敬畏。
教授嘆口氣道:我曾自以為懂得很多,現在才知道……唉,不提了。你為什麽說這支歌唱完,賓大就會毀滅?
寶玉道:這首歌是用來鎮壓一個妖靈的。他被鎖在石碑裏,歌曲唱完,普羅米修斯的神力就會消失,彌諾陶洛斯就會複活。
彌諾陶洛斯?米諾斯迷宮的半人半牛的怪物?被忒修斯殺死的那個?
是的。老舅曾說過石碑得自克裏特島克諾索斯王宮廢墟,那個也許就是米諾斯王囚禁牛頭怪的迷宮。
老天爺,真是本世紀--不!是有史以來最重要的大發現啊!教授激動地喊起來,高舉雙手,狀若瘋颠,語無倫次道:神語丶牛頭怪丶迷宮……我要寫論文,我要出書!我為之奉獻一生的事業是有價值的。我……
您什麽也不能做,寶玉毫不留情潑他一桶冰水。老舅,想想吧,神語丶迷宮丶怪物,都是傳說。
不是!現在有實物為證。
你在地球上找不到靈界的大高加索山。一個孤證。
可石碑在唱歌啊。我會召開新聞發布會丶考古鑒定會,所有人都會聽到普羅米修斯的歌聲……
那得引發共鳴才行。不是想唱就唱的。
你會讓它唱啊。
我不會幫你的。
為什麽啊?教授傻乎乎地問。
何必動搖人們的信仰呢?半信半疑比毫不懷疑更能維持信念,寶玉一本正經道,而且,神的存在不須證明,你這樣做反而會挑起争鬥,觸犯神威。必然招致神的懲罰。
我才不怕,教授狂熱地叫道,能把我怎麽樣?火刑柱嗎?我挺得住,一死而已。
只怕比死還慘。不要觸怒神。火刑算什麽?神的懲罰是你難以想像的。你想想推石之神西西弗斯,幹渴之神坦塔羅斯……寶玉聲音充滿憂郁,還有……永生不眠……
教授打了個寒噤。他熟知希臘神話,知道西西弗斯,科林斯的國王,因觸犯宙斯,靈魂被罰推巨石上山,推到山頂後巨石滾下,再繼續推上,永不停息。他身上有宙斯神火,故爾也是神祗。坦塔羅斯是宙斯之子,因洩露諸神生活的秘密,以及殺兒試神,被諸神打入地獄深池,雖然涼水就在嘴邊。他只要彎下腰去想喝水,池水立即就從身旁流走,于是他不得不忍受着烈火般的永恒的幹渴,喝不上一滴涼水。
如果真有神,那就證實靈魂的不朽,靈魂既是實體,也就會為神所用丶所獎賞或懲罰。那麽死亡不過是不朽的開端,其後還有漫長的生命。誰願意那無盡的歲月中在永恒的酷刑中煎熬?
教授撫摸着石碑,不甘心地道:可是,就讓這樁驚天之秘沉埋下去嗎?
寶玉道:只能如此。老舅,你很幸運,因為你已經窺見了神的秘密,雖然只是極少的一部分。
教授咕濃道:是的。我該知足了。可我多想親眼看一看彌諾陶洛斯啊!
那就讓你看一眼吧,寶玉笑道,心想讓石碑唱到第三段,彌諾陶洛斯就會現形。不知它怕不怕我?應該怕吧?他不過是靈獸和米諾斯王後所生的半妖,老子大小是個神。
真的可以看嗎?教授興奮地道,你不是說,怪物一出,賓大就會毀滅?
我不會讓歌唱完的,寶玉道,還有一句話他沒說--有我在,彌諾陶洛斯掀不起風浪。
他屈起五指,在石碑上彈了六遍,那傷感的男低音便又唱了起來。在唱到第三段時,石碑開始放光,形成一個金黃色的光圈,然後漸漸變形,現出一個巨大的牛頭人身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