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惡名
門上的管事雖不知道家裏到底出了什麽事,但他原就是長公主手下的老人兒,故而也算是極有眼色的,當看到府門前又來了三個風塵仆仆的莊稼漢,堵着門要見狀元公時,這一回,他倒沒敢再像昨兒對待王明娟兄妹那般輕漫,只規規矩矩把人請進門廳伺侯着,又急急派人去後面報了信。
此時,徐世衡正和徐家人在說着翩羽的事,卻是惹得老太太好一陣不快,板着臉道:“你的意思,竟要怪我喽?!那王氏是什麽人?大字不識的一個鄉下蠢婦,教養得六丫頭也是那般粗野任性。你在家時她就敢當着你的面打人,你這一走,她還不更是無法無天了?竟連她姐姐都敢打了!她娘不管她,難道還不許我管教她?還是說,你要等到她殺人放火了才許人去管她?!偏那王氏竟還護着她,仿佛她們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竟一句話都不說,抱了六丫頭就走。她氣性大,她自個兒要回娘家,路上遇到什麽意外,那也是她們自個兒活該!怎麽如今倒成了我的罪過了?!”
徐家老大徐世勳也道:“這是如今世風日下的,若是換作前朝,婦人敢不告而歸,就該直接休了她!”
那老三媳婦鄭氏一向跟徐老太太最是貼心,過去扶着老太太的手臂道:“這事要說起來,也不該怪咱們家,都是那王家不對。當初先四弟妹沒了的時候,他們都沒說往咱家報個信,還是咱家主動派人過去看了才知道的。且,若是他們知禮數,當時就該告訴我們六丫頭還活着,偏他們悄悄把人藏了起來,還不知道他們背後是想要打什麽歪主意。”
“這還用說?”老太太道,“當初他們一家巴巴纏上老四,不就是看好他的前程嗎?偏他們那個死鬼妹妹沒那個命承着這福氣,竟早早就死了,沒能叫他們家沾上什麽光。他們悄悄藏了六丫頭,我看不定就是在圖謀着今天呢!如今他們看着老四中了狀元,有利可圖了,可不就放出六丫頭來了?可憐我那乖六兒,在王家這些年,還不知道怎麽受他們的折磨呢!”
徐世衡心頭一動,不由看向長公主,長公主也在看着他,二人悄悄交換了個默契的眼神。
正這時,二門外報進來,說是門上來了三個王姓的莊稼漢,要求見狀元公。那老太太一聽就蹦了起來,拍着椅子扶手叫道:“看看看看,找上門來了!”
徐世衡忙安撫了他娘幾句,将衆人交給長公主,便獨自去了前院。
前廳中,王大奎帶着三哥、四哥正站在廳上,卻是都沒有落坐。王大奎和四哥打進門後就一直板着一張臉,三哥則仿佛被這廳上的富貴氣唬着了一般,微微有些氣短地縮着個肩。見徐世衡進來,王大奎和四哥都沒有動,只有三哥過去給徐世衡見了禮,叫了聲“小姑父”,卻是兜頭就挨了他老子一巴掌。
“誰是你小姑父?!這是狀元公,驸馬爺,休得亂叫!”王大奎怒道。
三哥忙縮着脖子躲到四哥的身後去了。
那徐世衡不禁一陣苦笑,整整衣袖,對着王大奎深躬一禮,道:“我知道我罪孽深重,沒臉見大哥,大哥惱我也是應該的,是我沒能照顧好小妹,叫她和翩羽都受了委屈……”
見他提到翩羽,王大奎不由就和兒子們對了個眼,一揮手,打斷他道:“這麽說,你見着丫丫了?你把她叫出來,我看看她。”
徐世衡又是一陣苦笑,道:“我也是才剛知道翩羽還活着。這些年,我一直以為她跟她娘一起沒了。”
他的話,不由就叫王家父子三人愣了一愣,四哥皺眉道:“你以為丫丫死了?!”
徐世衡又是一陣苦笑,濕着眼眶對王大奎道:“大哥是不知道,這些年我有多自責,我總想着,若是當年我沒有進京趕考,我若是留下跟她們母女在一起,她們就不會遭遇那種意外了。我卻是從來沒想過,翩羽竟還活着。那年我給大哥寫的信裏,也是以為翩羽跟她娘一起沒了的,大哥竟從沒給我遞過消息,說她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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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說,狀元公這是在怪我們喽?!”四哥眯着兩只眼道,“狀元公既然那麽傷心,那麽自責,怎麽我們從來沒看到過你或是親自或是派人,去給我小姑姑和你以為已經死了的丫丫上過墳?!我看狀元公的自責也不過如此!”
徐世衡不由就是一窒。
“廢話那麽多做甚?!”王大奎将四哥往旁邊一撥,對呆怔在那裏的徐世衡道:“我們不是為你來的,我們只是不放心丫丫。你把她叫出來,我問她幾句話就走。”
徐世衡眨了眨眼,這才回過神來,搖頭苦笑道:“我還沒見到翩羽……”
“沒見到?!”王大奎大驚,又疑惑地看看徐世衡,道:“你是擔心我們要把丫丫帶回去?你放心,我們從沒想過要攔着你們父女不讓你們相認。我們只是不放心她,只要看她一眼,确認她平安,我們這就回去。”
徐世衡看看那父子三人,垂眼嘆息一聲,先是出去吩咐人将王明娟兄妹請來,然後才回身,将昨兒他們兄妹過來的事,以及他派人去長壽卻沒接到人的話說了一遍。
那父子三人聽說翩羽丢了,當即全都驚了起來,王大奎跳腳道:“那你還老神在在地坐在這裏做甚?!她可是你的女兒!”又回頭對兩個兒子道:“我們趕緊走,看看能不能趕上去長壽的車……”
徐世衡忙過來攔下他,委屈道:“翩羽是我女兒,且還是我唯一的女兒。我女兒丢了,我能不着急嗎?我雖說沒有親自去,可也是派了人去的。想來那債主不過是不願意為了翩羽耽誤行程,才帶着她離開長壽的,要追上應該也不難,倒是我這裏有些事情需要跟大哥商量商量。”
那王大奎看看他,不由皺眉道:“狀元公能有什麽事情需要跟我這鄉下老頭商量?!”
“翩羽的事。”徐世衡說着,又指着那座位道:“大哥請坐。如今要把翩羽找回來并不難,難的倒是她回來後該怎麽辦,這事兒還需要我們兩家細細商量才行。”
王大奎狐疑地看他半晌,才帶着兒子們落了座。
見他們都坐下了,徐世衡嘆息一聲,眼眶漸漸又濕了,自責道:“說起來也是我的不是,我因自覺沒臉面去見她們母女,也不曾想到要派個人去給她們上一上墳,才叫兩家生出這樣的誤會,也叫我白為了我那根本沒死的女兒傷心了這麽多年……”他擡手擦了擦眼,眨着眼又道:“大哥莫要笑我,自從知道翩羽還活着,我就高興得什麽似的,只盼着能快些見到她。偏今兒一早接到消息,竟說沒能接到她。大哥是不知道,我這心裏如何受煎熬。後來還是長公主安慰我,又派出她那些皇家侍衛們去查翩羽的消息,我這才稍稍安心了一些。長公主還提醒我,在翩羽回來之前,有些事我們還需要替她謀劃周全了……”
說着,他擡眼看着王大奎,又道:“只是,這樣一來,怕是要委屈大哥一家了。”
王大奎和兩個兒子對視一眼,直言道:“我是莊稼人,聽不懂你那些彎彎繞,有話你就直說。”
徐世衡道:“是這樣的,因這些年我傷心她們母女的早亡,曾給她們寫過很多文章。且你們也知道,如今我好歹是個狀元,我的那些文章,怕是早就傳遍了天下,因此,怕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女兒已經不在人世了。可如今翩羽竟又活着回來了,這事兒,總要給別人一個交待才行。”
說着,又嘆息一聲,道,“我知道,這件事全是我的錯,要傳出去,大家也都會指責我的不是。我是罪有應得,別人怎麽說我都會坦然受着。可翩羽是我唯一的孩子,我死也不願意別人議論她一句,但是大哥應該也知道,這世上的事就是這麽不公平,明明是我做錯了事,可別人卻會指責是翩羽不對,會說是她不孝,會問她,就算我誤會了她的死訊,她作為女兒,為什麽不主動來聯系我?為什麽不主動來解除這個誤會?這些年,我一直以為她已經不在人世了,如今好不容易找回了她,我希望我能給翩羽最好的一切,且大哥也知道,如今我的身份地位已不同于以往,我也能給她一個更好的未來,可若是因為我的錯,叫別人對她指指點點,你叫我于心何忍……”
見他還在那裏一個勁地彎彎繞,王大奎不由就不耐煩了,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四哥忽地一陣冷笑,道:“爹還沒聽明白嗎?狀元公是想叫我們把這罪名攬過去,叫我們對那些人說,是我們故意隔開了他們父女,才叫他們父女這些年不得不分開的。這樣一來,就沒人會指責他和丫丫了。”
他站起身,看着徐世衡又是一陣冷笑,“說這麽多,你不過是擔心你自己的名聲受損罷了。至于丫丫,你們城裏人愛講那些虛名,我們鄉下人卻沒那些講究。你若是不願意要丫丫,我們家很願意留下她,你就只當你不知道她還活着就是,我們家不介意再多一個女兒。”
他這話,卻是正好叫才剛進門的長公主聽個正着。周蕙娘一皺眉,道:“話可不能這麽說,怎麽着翩羽也是我們家的女兒,不過是因為這些年有些誤會,才鬧成這樣罷了。”說着,嘆了口氣,過去對徐世衡道:“雖說女兒家的名節重要,可萬事總比不上親情更為重要。你是她爹,她是你女兒,你們之間有着割不斷的血脈聯系,總不能為了将來的事,倒叫你們父女不能相認吧。至于将來,”她又嘆息一聲,“不過是我們多疼顧她一些,多補償她一二罷了。”
“夫人說得有理。”徐世衡站起身,道:“倒是我迂腐了。”說着,夫婦二人目光一陣交彙。
那邊,王大奎也站起身來,道:“你們城裏人就愛講個虛名,我們鄉下人沒那麽多講究。若是為了丫丫好,這惡名我們寧願擔了。”又道,“眼下可有丫丫的消息?”
“還沒有。”徐世衡說着,又勸王大奎道:“不如大哥先在我府上住下,一旦有了翩羽的消息,您也能盡快知道。”
王大奎才剛要接話,就見王明娟兄妹被人送了過來。那父子三人的臉忽地就是一拉。可看着他們兄妹二人,一個胳膊上吊着布帶,一個腳上纏着紗布,便知道他們也是吃了苦頭的,且那王明娟還一向有些小性兒,王大奎倒不好怎麽說他們了,便道:“可還能動?跟我們家去吧。”
王明娟上京的目的可不是為了被人領回家的,見大伯這般說,只為難地從那被婆子擡着的矮榻上下來,那腳還沒沾着地,她便往地上一坐,捂着腳就哭了起來。王明喜更是打從進門後就避着王家父子三人的眼。這三人都不是笨的,豈能看不出他們是不願意走,王大奎想了想,便回身對徐世衡道:“我不像你那般能坐得住,不親眼去看看,我終究不放心。我們要去長壽。”
他看看王明娟兄妹,對徐世衡道:“這兩個孩子都受了傷,先麻煩你照顧幾天,等找到丫丫後,我再來接他們回去。”說着,便不顧徐世衡的勸阻,帶着兒子們離開了狀元府。
命人将王明娟兄妹送回去後,長公主對徐世衡嘆道:“這王家人,對翩羽倒真是真心實意的好。”
“是啊,”徐世衡也感慨道,“還是鄉下人實在。”
夫婦二人嘆息一陣,那周蕙娘忽然“哎呦”一聲,道:“忘了,不該放他們走的。如今翩羽丢了的事還沒人知道,他們這麽出去一嚷嚷,豈不是要叫人知道了?将來翩羽回來,這名節可就真要受損了。”說着,便催着人去把那王家父子給追回來。
可等人追出牡丹坊,一直追上朱雀大街,都不曾看到那王家父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