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打賭
長山原名長蛇山。從這名字便可知道,此處的山勢極長。因着這裏風水極佳,且離京城也近,大周立朝後,便在此處圈了一片山谷建了皇陵,并把山名改作長壽山。
雖說當年世祖皇帝很是親民,不像前朝那般強調個身份等級,可鄉人終究是鄉人,對那高高在上的皇權終是懷着根深蒂固的敬畏,雖和皇家共用着一條山脈,卻是不敢随便用這“長壽”之名,只删繁就簡,把除皇陵外的那片山頭全都稱作“長山”。
王家莊,便是地處于長山的山尾。
許是此地離着皇陵有些遠,只叫莊子裏的人家都不曾沾到一點皇家瑞氣,大周立朝百十年來,村子裏竟除了在三十年前出過一個秀才外,就再也不曾出過什麽有出息的人物。且那秀才中了秀才後,就把家搬去了鎮上,因此,如今這村子裏竟都只是些老實巴交的農戶山民。
徐翩羽跑下山坡時,日頭已移至當空,趁着早涼在田間勞作的男人們此刻早就收了工,而曾被周湛所置疑的那個影子,則乖乖在她的腳下縮成小小的一團。
翩羽踮着腳往舅舅家的地裏看了一眼,沒見着舅舅和哥哥們,便轉身往家跑去。
王家莊全村上下僅三十來戶人家,除了後搬來的三四戶外,多是王姓一族,且連外姓在內,相互間不是沾着親就是帶着故,故而鄰裏關系極是親密。
因此,當翩羽的木屐“嗒嗒”響了一路,直驚得一路雞飛狗叫時,便有那鄉鄰從屋裏探頭出來查看。見是翩羽,一個嬸娘笑道:“還以為來了山賊呢,原來又是丫丫。可是又淘氣,被狗攆了?”
——丫丫是翩羽的小名兒,整個村子裏,除了王明娟嫌她這小名兒土氣不肯叫之外,其他人都這麽叫着她。
這翩羽原是個活潑的性子,往常聽了這話,總要駐足跟人鬥上幾句嘴,今兒她心裏存了事,卻是沒空答話,只眨眼間就跑得沒影了,直叫那嬸娘看了一陣詫異,望着她的背影道:“這死妮子,怎麽好的不學,竟學着那個王明娟不愛搭理人了?”
翩羽的娘親是老來子,上頭還有兩個哥哥和兩個姐姐。翩羽的大姨就嫁在本村,二姨嫁在鄰村,因着小舅舅王二奎早年喪妻,只給他留下一對年幼的孩子,故而兩個舅舅一直都是住在一起的,即便是後來續娶了王明娟的娘,兩家也不曾分家。
翩羽匆匆往兩個舅舅家趕時,恰巧六姐洗完衣裳回來,正推着門要進院子。聽到巷子裏雞飛狗跳的動靜,她便抱着那洗衣裳的木盆,站在臺階上扭頭往巷口看去,不想看到是翩羽趕急忙慌地奔了過來。六姐不由搖頭一笑,一手夾着那木盆,另一只手則替翩羽撐着門,打趣她道:“慢些也不打緊,飯還在鍋裏做着呢,跑再快這會兒也是吃不上。”
六姐是大舅舅家的小女兒,今年十四,比翩羽大兩歲。
翩羽仍是不答話,只一貓腰,搶着從六姐的手臂下鑽進院子,擡頭見堂屋裏空蕩蕩的,又見廚房的屋頂上飄着炊煙,便一轉身,紮進了廚房。
廚房裏,她的大舅母馬氏正領着兩個兒媳婦在準備着午飯。聽着外面說話的聲音,馬氏一回身,差點和翩羽撞在一處。
她忙一把抓住翩羽,見她滿頭大汗,便轉過她的肩,将她往廚房外推去,笑道:“這裏熱,進來做什麽?”又道:“瞧這一頭汗,還不快去洗洗!午飯還要得一會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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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羽側身躲開她的手,又反手抓住馬氏的胳膊,擡頭問道:“舅舅們呢?”
她這急切的神情,頓叫馬氏疑惑地一眨眼,才剛要問話,就聽得六姐在門外接話道:“在大姑家呢。”
六姐端着木盆站在廚房門口,對她娘笑道:“爹和小叔還有哥哥們,怕是要留在大姑家吃午飯了,我瞧見大姑父把酒壇子都拿出來了呢。”
馬氏聽了不禁一皺眉,“怎麽這大晌午的就喝上了?家裏可還在喪期呢!”又瞪着六姐道:“叫你洗個衣裳,怎麽還洗到你大姑家去了?!還不快去把衣裳晾上,趕緊過來幫忙擺碗筷!”
六姐沖翩羽皺着鼻子做了個鬼臉,便端着那木盆去後院晾衣裳了。
翩羽則是回身就要往大姨家跑。
馬氏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低頭看看她那仍紅着的眼,道:“怎麽了?可是又在你娘墳前哭過了?”
這話只叫翩羽的嘴唇一抖,眼淚忽地就湧上眼眶。她咬着唇,一時間腦子裏的千頭萬緒全都糾結在了一處,只含淚望着馬氏,問了個最先跳出腦海的問題:“舅媽,你跟我說實話,我爹是不是不要我了?”
馬氏一怔,轉着眼珠笑道:“這是什麽話?!”
翩羽又抖了抖嘴唇,帶着哭腔道:“是不是你們也知道我爹不要我了,所以才從不跟我提他的事?不然怎麽連他中狀元的事你們都瞞着我?”
她這話,頓令馬氏一陣眨眼,閃爍着眼神道:“你亂說什麽呢!不是說了嘛,那個什麽狀元,不過是跟你爹同名同姓。知道你想你爹好,可那不是你爹就不是你爹,快別亂想了。”又撸着翩羽汗濕的腦門道:“瞧瞧你,流了這麽多的汗,這大日頭底下也不怕中了暑,還不快去洗把臉?後院我湃着只西瓜,你要是餓了,先切片瓜吃去。”
她的顧左右而言他,卻并沒能支開翩羽,翩羽搖着她的胳膊道:“舅媽,你就告訴我吧。”又道,“我爹當年來過一封信,我想看看那信,我想知道我爹在信裏到底都說了什麽,他有沒有提到過我,又是怎麽說起我的?我想知道他為什麽這些年都不給我寫信。”
翩羽這連珠炮似的問題,只叫性情耿直的馬氏一陣應付不來,忙從她的手裏抽回手臂,避着她的眼道:“告訴你什麽呀告訴你!你這孩子什麽時候也學會胡思亂想了?!”
說着,一邊解着圍裙一邊回頭沖着竈臺邊的兩個兒媳婦使着眼色道:“等鍋開了,再做個雞蛋湯也就差不多了。”又道,“我去你們大姑家,把那爺兒幾個給揪回來!真是的,要在你大姑家吃飯,好歹也提前說一聲啊!家裏飯菜都做好了。”說話間,人已腳不沾地地出了門去。
翩羽才剛要轉身去追她大舅母,卻被大表嫂和三表嫂雙雙拉住。三表嫂道:“正好你回來了,我和你大嫂要忙着做飯,大寶由大妞看着叫人不放心,你去屋裏幫我們照看一下可好?”
大妞是大表哥的女兒,今年四歲;大寶則是三表哥的兒子,才剛滿周歲。
翩羽哪裏肯答應,剛要抽手走人,就忽聽得屋裏傳來大寶的哭聲,還有大妞的驚慌叫喊。幾個人忙不疊地跑進屋去,原來是剛剛學會走路的大寶一個腳下不穩,摔了一跤,大妞想要去拉他,卻又拉不動他,因此才叫嚷起來。見此情景,翩羽也只得放棄去追舅母的念頭,留下來照看這兩個孩子了。
*·*·*
暫且放下翩羽這邊不表,只說那墳山之上,翩羽娘的墳前,卻是來了幾位陌生的訪客。
七月的烈日,曬得那小小的一塊墓碑閃着片瘆人的白光。周湛用扇子遮着那日頭,眯眼看着墓碑上的刻字。紅錦見狀,便上前兩步,伸過傘去,替周湛遮着日頭。
周湛卻是一搖頭,伸手推開那傘,又一合扇子,指着那碑文道:“徐門王氏。‘幼失怙恃’,故而寧願死後不入夫家祖墳,而是葬在爹娘的身邊以盡孝道。我隐約記得,狀元公有篇紀念他亡妻的賦裏就是這麽寫的。嗯,說實話,那篇賦寫得真是感人肺腑,叫人印象深刻,只可惜我一個字都沒記住。不過,話說回來,怎麽我每次聽到這麽感人的故事,就總想着背後會不會另有什麽故事呢?”
仿佛是接收到塗十五那含着不贊同的眼神,周湛一眨眼,趕緊沖着那墓碑拱起手,道:“是小子無禮了,不該對已經不在這世上受煎熬的人說這種不恭敬的話,還請……”
他忽地扭頭問紅錦,“我該叫她什麽?我姑父的亡妻,也叫姑姑?好吧,暫且就叫她姑姑吧。”
又扭回頭,對着那墓碑正而八經地作了個深揖,擡頭道:“……還請姑姑見諒。”頓了頓,卻是又口齒不清地小聲咕哝道:“您有空的話,保佑着你那個孩兒一些吧,怪可憐的。”
他一轉身,卻是險些踩着緊跟在他身後的趙允龍的腳。自剛才在那邊的山頭上受了那麽一吓後,這位侍衛長便打定了主意要跟牢這位爺——寸步不離。
周湛挑眉看看比他高出一頭的趙允龍,忽地拿扇子一敲他的胸,道:“你說,剛才那兄妹二人,到底是好人呢,還是好人?”
聽着周湛這荒唐的問話,趙允龍不禁一陣眨眼,搖頭道:“屬下不知。”
“啧,”周湛頓時不滿地一咂嘴,“真沒意思。”
他看看趙允龍,忽地又是一挑那八字眉,“要不這樣吧。才剛你也聽到了,那兄妹二人正忽悠那個醜丫頭帶他們去京城呢。要不,咱倆就拿這事兒打個賭如何?你就賭這兄妹二人是為了那個醜丫頭好;我呢,就賭他們只是為了他們自己。怎樣?”
趙允龍一愣,只傻傻望着周湛。
周湛彎眼笑道:“你呢,你就假裝你跟我那姑姑姑父一樣——啊,當然,那個姑姑不是我身後的這個姑姑——總之,你是相信人性本善的,你相信他們兄妹是無私的、是想要幫助那個醜丫頭的,最多不過是順便替自己撈點好處罷了。我呢,就裝作我是個從不吝于把人心往最壞處想的小渾球,我堅持認為,那兄妹二人只是在利用那丫頭,等她沒了利用價值,他們會毫不猶豫一腳把那丫頭給踹開。如何?”
他這番話,只繞得趙允龍一陣雲裏霧裏茫然無措。他忙扭頭求救地看向塗十五和紅錦。
紅錦和塗十五則都是知道周湛性情的,聽着他這腔調,便知道,這位趙侍衛長的緊迫盯人大概是有些惱着這位爺了,且這位爺怕也因着剛才的事心裏有些不爽,這才拿這位來醒脾胃。
于是這二人一個搖頭晃腦地讀着那碑文上寥寥無幾的幾個字,一個拿傘遮着大半個身子,卻是誰都不曾搭理趙侍衛長看過來的無助小眼神。
見他們都不肯相助,趙允龍也只能自助了。他忙後退一步,向着周湛叉手一禮,苦笑着求饒道:“王爺還是饒了屬下吧,屬下就那點俸祿,如今大半都已經輸給王爺了,可再也輸不起了。”
“這好辦,”周湛嘿嘿一笑,過去從塗十五的袖袋裏摸出一疊銀票,随手塞進趙允龍的手裏,道:“現在你有賭資了。”
他這荒唐的舉動叫趙允龍又是一陣哭笑不得——哪有人會先給人發錢,然後再逼着人跟他打賭的!
見他拿着銀票,一副不知該收還是該放的尴尬模樣,周湛不禁哈哈一笑,心情頓時好轉了不少,便不再戲弄那趙允龍,回身站到塗十五的身旁,也擡頭看着那墓碑道:“也就是說,這個王氏比我那個徐姑父還大了兩歲呢。真是奇了怪了,這兩戶人家,一個是這深山溝裏的平民農戶,一個是城裏的讀書世家,怎麽看都是門不當戶不對,怎麽就結起親來的?而且,以那個徐翩羽的相貌看來,這王氏應該也不是個什麽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