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娘親的委屈
王明娟頓時就怔住了。可眨眼間她就明白了過來,忙也蹲下身去,拍着翩羽的背道:“你說什麽傻話呢!你娘怎麽會是你害死的呢?當年那船又不是你弄翻的,何況你娘救你,那是因為她是你娘啊!就算是你爹在,他也會那麽做的。他怎麽會因為這個就怪你呢?”
卻原來,聖德二十一年的正月裏,翩羽她爹進京趕考沒多久,她娘就因為翩羽的事,和徐家老太太起了争執,并連夜帶着翩羽離開了徐家。不想她們母女在半路遭遇了船難,她娘為了救她而身負重傷,最終不治而亡。翩羽則是病上加病,幾近瀕死,等她終于從昏迷中醒來時,她娘的喪事都已經辦完了。
翩羽搖搖頭,抹着淚道:“你不知道……”
“我知道!”明娟打斷她,握住她的手,重新把她拉回樹根上坐下,又安撫着她道:“你只是內疚罷了。你娘是為了救你才沒了的,偏你竟什麽都不記得了,所以你才會那麽想。”
翩羽的手忽地就是一僵。醒來後,因為不知道該怎麽面對舅舅舅媽們的探問,她只得假裝她什麽都不記得了。而,事實上,其實她什麽都記得……
她清楚記得,她是因為什麽才和堂姐起了口角的……
也清楚記得,祖母是怎麽不分青紅皂白把她關進柴房的……
她更記得,堂姐跑來告訴她,她娘怎麽因為她而惹惱了祖母,祖母怎麽要代她爹休了她娘時,那張幸災樂禍的臉……
她甚至能清晰記起,她娘拿着斧頭劈開柴房的門時,那斧頭上閃過的寒光;以及她娘抱着渾身冰冷的她離開徐家時,身後傳來的祖母的喝罵……
她唯一不記得的,是她掉進河裏失去知覺後的那一段。可就在失去知覺的這一段記憶裏,她仍能記得她娘的聲音,她娘叫她要堅持住,叫她要勇敢……
拍着翩羽的背,王明娟不禁一陣小聲嘀咕:“沒想到,你竟還藏了這樣的心事,難怪這些年從沒聽你問起過你爹……”
她看看翩羽,忽地回過神來,又道:“你爹要是知道你會這麽想他,怕是真要生你的氣了,他可真是白疼你這麽多年了呢。你想啊,你爹那是多重情重義的一個人,不說別的,當年他跟你娘的那個婚約,誰不當個笑話看?我聽說連你娘都沒有當真,偏你爹說什麽也要守這個誠信,非要娶了你娘,可你娘——我這麽說你可別生氣——小姑姑怎麽說都不過是個不識字的村姑,且還比你爹大兩歲,你爹那會兒可已經是個少年舉子了,前程似錦。這些年,不管那徐家人怎麽看不上你娘,你們家老太太又怎麽想往你爹身邊塞那些狐貍精,你爹對你娘可一直都是一心一意的,對你也是,你不就是你爹親自給啓的蒙嗎?難道你都給忘了不成?要叫我說,你爹之所以這些年都沒有跟你聯系,這中間定然是有什麽我們不知道的緣故……”
可至于是什麽緣故,王明娟一時也編不出來了。
此時翩羽已經止住了淚,以手背抹着眼道:“姐姐別安慰我了,我心裏知道的……”
“啊,”王明娟一拍巴掌,打斷她道:“我想到了!這中間不定是徐家人在作梗,不讓你爹來找你呢!”
說到那徐家,她不禁一陣撇嘴,“虧那徐家還有臉标榜自個兒是什麽書香門第、禮儀世家,竟連咱們鄉下的惡婆婆都不如,作賤得親孫女病得七死八活不說,還趕着人天寒地凍的大晚上出門。鬧出人命,居然也只派個什麽不相幹的管事過來瞧上一眼,更是連問都不曾問及你一句,那會兒你可是病得就只剩下一口氣了,家裏連你的後事都備下了呢。也難怪大伯母會氣得拿大掃帚把人打跑了……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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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是一扯翩羽的胳膊,“我說,不定徐家人跟你爹說,你那會兒跟你娘一起沒了呢,你爹以為你死了,所以這些年才沒來找你。”
王明娟這麽說,原不過是編着話來安慰翩羽的,這會兒卻是越想越覺得有這個可能,便點着頭又道:“嗯,我越想越覺得是這樣呢!當年你娘死後,你爹曾來過一封信,那會兒你還昏迷着,所以不知道。你爹在信裏直說他對不起你們母女,說是沒臉再見王家人了。那信裏除了同意按着你娘的意思處理她的後事外,就只有一句話提到過你,且那句話讀起來叫人覺得很是奇怪。他說,‘幸好你們母女會永遠在一起’。大伯母因着這句話很是生了一通氣,說你爹這話太不知忌諱了,你那會兒可就在鬼門關上轉悠呢。後來還是大姑姑說,你爹的意思應該是指你娘叫你在王家替她守孝的事,這麽個不叫你們母女分開。可如今回頭想想,我倒覺得,你爹的意思,不定真是以為你跟你娘一起沒了呢。這麽想來,後來你爹沒跟你聯系,也就能說得通了……”
翩羽擡眼望着王明娟,不禁被她這天馬行空的想像給驚得一陣呆怔。
“一定是這樣的!”王明娟以拳擊着掌心,又扭頭看着翩羽道:“要叫我說,你與其在這裏胡思亂想,倒不如直接去京城,當着你爹的面問個清楚明白。若是你們父女之間真有什麽誤會,也好當面解開。若是沒有,如今你已按着你娘的意思,在王家替她守滿了孝,也該是你們父女團圓的時候了。”
頓了頓,她又道:“何況,不是我說,如今你爹也不僅僅是你爹了,他如今可是驸馬了呢……”
“我不信!”她的話還沒說完,翩羽便又是堅決地一搖頭,“說我爹是狀元我信,但說我爹做了驸馬,我不信!我爹說過,他這輩子只要我娘一個……”
這一回,是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另外一個聲音給打斷了。
“你們怎麽還在這裏?我都等你們半天了。”一個聲音在遠處叫道。
二人扭頭看去,就只見王明娟的雙胞胎哥哥王明喜從墳山那邊跑了過來。
王明娟見了,也不再跟翩羽争辯,只道:“正好我哥來了,這事兒是他親耳聽到的,他知道得最清楚,我叫他自己跟你說。”
說着,跑過去将她哥哥拉到樹下,望着翩羽對她哥哥道:“哥,你來得正好,小姑父是不是中了狀元,又做了驸馬?你聽到鎮上的人都是怎麽說的?你快跟翩羽說說。”
王明喜原是聽着妹妹的指派,先一步拿了香燭紙錢等物去墳山的,不想在那邊等了半天都不曾見人來,這才回頭找了過來。卻是沒想到,他人還沒站穩,就被妹妹逼着問起這事,他不由就是一陣慌亂——從鎮上回來的路上,他繼父曾對他千叮咛萬囑咐,叫他不要把這事告訴翩羽,卻是沒想到,他偷偷告訴王明娟,這王明娟竟轉眼就告訴了翩羽。
“說、說什麽?”他不自在地避着翩羽的眼,轉過身,悄悄瞪了王明娟一眼。
這王明喜雖說和王明娟是雙生兄妹,卻是從相貌到個性都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模樣。王明娟生得鳳眼薄唇,一看便是精明入骨;王明喜則是生就一副單眼皮厚嘴唇,看着就樸實敦厚。
而他這躲閃的眼神,看在翩羽和明娟的眼裏,簡直就是再明顯不過的招供了。王明娟立馬勝利地一揚下巴,沖着翩羽道:“看吧,這回你該信了吧!”
“不信!”翩羽仍固執地搖着頭,“我爹說過,他不會負了我娘……”
“可你娘已經死了!”王明娟不由就是一瞪眼,“你爹為了守你娘的喪期,都放棄了二十一年的大比,不然他當年就該是狀元的!他那麽做,怎麽也可以說是對得起他和你娘之間的感情了吧?你還想他怎麽做?一輩子替你娘守節?就算你爹肯,徐家老太太也不會肯的!你爹膝下可還沒個兒子呢!”
她這犀利地說辭,直說得翩羽的臉色一陣發白。
王明喜見了,忙過去拉開王明娟,道:“別說了……”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叫王明娟一巴掌拍開他,怒道:“為什麽不說?!你們一個個就只知道瞞瞞瞞,這可是她‘親爹’的事,她不該知道,誰又該知道?!”
她重重咬着“親爹”二字。
這兩個字,頓時刺得王明喜縮了手,又飛快地看了王明娟一眼。
卻原來,打小他們的娘親就告訴他們,他們是遺腹子,親爹早就死了。可不想前些日子,他們娘親在臨終前忽然又告訴他們,他們的親爹其實還活着,且還是勳貴之後……
王明娟扭回頭,對翩羽又道:“你聽我說,大伯和我爹之所以瞞着你這事,我猜,十有八九是因着你娘的委屈,叫他們記恨上了你爹,所以才攔着你,不讓你們父女聯系……”
“才不是!”王明喜再次拉開王明娟,皺眉道:“你不知道就別瞎說,他們是不想壞了他們父女間的情分……”
翩羽忽地就擡眼看向王明喜。
王明娟則是一陣嗤鼻,打斷王明喜道:“說得好聽!”——這二人卻是誰都沒有注意到翩羽那忽然大睜的眼——“要叫我說,他們只記得小姑姑的委屈,就忘了翩羽了。”
又扭頭對翩羽道:“小姑父固然是你爹,可如今他尚了公主,将來那個什麽公主再給他生個一男半女的,他就不僅僅只是你一個人的爹了。你若是一直留在王家,等你爹将來有了別的兒女,不定就真不要你了呢!”
說着,她過去一把将翩羽從樹根上拉起來,盯着她的眼眸道:“聽我的,你不能老留在王家,你須得去京城才行!”
聽到這“京城”二字,王明喜忽地就是一怔,又飛快地看了王明娟一眼。
王明娟推着翩羽又道:“你爹中狀元,原是替你們母女掙回來的尊榮,可因着徐家人,叫你娘再也享用不到,偏他們徐家人還要反過來沾你爹的光,你就不覺得生氣嗎?且,有句話我還沒告訴過你呢。鎮上的人說,你爹是個陳世美,不定當年你娘遭遇的船難,是你爹為了今兒要做驸馬,才故意弄出來的……”
翩羽一怔,忽地就從王明娟的手裏抽回手。
“娟兒!”王明喜也是一聲厲喝,見翩羽臉色煞白,忙過去扶住她,急道:“丫丫你別聽娟兒胡說……”
“怎麽是我胡說了?!”王明娟冷笑道,“明明是你這麽告訴我的!”
“可你不是也說了,”王明喜氣結道,“那不過是那些鄉下人,看到小姑父中了狀元,如今又做了驸馬,跟戲文裏一樣,才這麽瞎說的嗎?!”又對翩羽道:“小姑父是什麽樣的人,他是什麽樣的禀性,他跟小姑姑之間如何,丫丫你是最清楚的,你可別聽娟兒胡說……”
“我确實是在胡說,”王明娟抱着手臂涼涼又道,“以小姑父的禀性,他确實是做不出這種事來。可誰能保證,徐家其他人就做不出來?!能大冬天的把親孫女關進四處漏風的柴房差點凍死,怎麽就不能弄沉一條船了?!”
“別說了!”王明喜猛地一推妹妹,喝道:“沒見丫丫又要犯病了嗎?!”
王明娟這才注意到翩羽那煞白的小臉,忙過去握住翩羽的手,連聲問道:“怎麽了怎麽了?可是頭又痛了?”——這卻是翩羽當年重病後落下的病根。
翩羽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又仿佛瞎子一般,摸着身後的樹根重新做了回去。
見她沒有犯病,王明娟這才松了口氣。看看翩羽那漸漸緩過來的臉色,她忍不住又道:“當年我就覺得,小姑姑留下那樣的遺言,徐家居然會同意,這事兒也太古怪了,如今我才明白,原來徐家早想到這一步了。明面上,看着仿佛是他們徐家通情達理,願意成全小姑姑的孝心,叫小姑姑葬在父母身邊,骨子裏,不定他們早想到你爹将來發達了,總是要再娶一個高門大戶人家的姑娘的。若是叫你娘葬進徐家祖墳,将來跟你爹合葬的,是你娘,還是那個什麽公主呢?或是要叫那個什麽公主葬在你娘的下面?”
見她越說越厲害,王明喜忙過來捂着她的嘴,道:“真是要命了,你怎麽越說越不像話了!自己胡思亂想的事,叫你說得跟個真的一樣!”
“就算是我胡思亂想吧,可不代表就沒有這個可能啊!”王明娟掙脫他的手嚷道。
“有可能也不代表就是真的!”王明喜喝道。
“也不代表就不是真的!”王明娟道。
“那、那你就等弄清楚了再說啊!”王明喜道。
“所以我們才要去京城啊!”
王明娟叫着,又瞪着她哥哥,回手一指翩羽。
“你們一個個都不肯說實話,一個個都瞞着她,可知道她自個兒一個人在那裏瞎琢磨些什麽?!她以為她爹這些年對她不聞不問,是因為恨她害死了她娘!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丫頭每天晚上都睡不好,常常大喊大叫地哭着醒來,你以為她這是為了什麽?!還不都是心病!你們為了自己的那點盤算,不許小姑父跟她聯系,可怎麽說小姑父終究都是她爹,那是割不斷的血脈親情!”
王明喜也惱了,怒道:“早說了,不是這樣的!爹和大伯之所以不告訴丫丫,是因為他們不想影響了他們父女間的情分!”
“之所以不想影響我們父女間的情分,”忽然,翩羽小聲道,“是因為他們知道,我爹……”她的唇再次抖了抖,“因為他們知道,我爹是真不要我了……”
“不是的……”王明喜一陣着急。
那翩羽卻是忽地往起一站,大睜着一雙貓眼道:“我這就問舅舅們去。”說着,蹬着那木屐便往村裏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