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無休(12)
巫震的個人物品已經分門別類整理在歸納箱裏,暫時放在痕檢科的辦公室。
除了衣物和日常用品,歸納箱裏最多的就是書和厚皮筆記本。肖滿去流光文化傳媒公司看過,那兒本就有大量書籍供編劇查閱,內容涵蓋現下最熱門的、影視作品,還有幾乎所有編劇教材。按理說,巫震已經無需自己購書。
可同樣的編劇手冊,巫震沒有借公司的,而是自己掏錢買下,在書裏用藍筆和紅色做了大量記錄。
“真是個勤奮的人。”肖滿戴着手套,一邊翻閱這些書籍一邊感慨。
除了編劇相關的書,巫震還有一本古筝入門。
這書是“蒹葭白露”發的,只要上一對一的課程,就人手一份。
書上已經采集到沙春的指紋,前幾頁還有沙春的筆跡。這并不奇怪,沙春在向巫震授課時,大概也會翻一翻這本書。
但拿起厚皮筆記本時,肖滿忽然有種古怪的感覺,總覺得曾在哪裏見過這筆記本。
筆記本很普通,網上不到十塊錢就能買一本。一模一樣的本子,電商上一月能賣出上萬本。
巫震寫在筆記本裏的幾乎都是拉劇感想、劇本大綱細綱,其中也不乏內心苦楚。
影視行業專業性的東西對案件偵破沒有太大作用,反倒是零星的內心寫照說不定能提示什麽。肖滿正看得聚精會神,忽然聽見開着的門被人敲了敲。
重案組一幫人沒這麽有禮貌,開着門都不直接進的事幾乎不會發生。
肖滿頭也不擡,“沒看見正忙着嗎?還敲門,裝什麽斯文?”
助手拍了他一下,大聲道:“蕭局!”
肖滿當即轉身,尴尬道:“蕭局,我不知道是你……”
蕭遇安笑了笑,并不在意,“我來看看巫震的個人物品。”
“都在這兒了。”肖滿遞上一雙手套,指着四個單獨擺出來的厚皮筆記本,“巫震偶爾在上面寫日記,你看這裏。”
蕭遇安接過,視線落在那一小段剛勁有力的字體上。
“為什麽好的期待總是落空?為什麽用‘成功’釣着我?他們真的比我優秀嗎?不,他們只是比我多一些運氣。我還想再拼一把,我已經付出一切,我難道比那些人差?”
“那三本已經寫到最後一頁,這一本才用三分之一。”肖滿迅速翻到第四本有字跡的地方,“在失蹤之前,巫震的字跡已經出現明顯變化了。”
“如果說前面是剛勁有力,寫到後來就已經是鬼畫桃符。”蕭遇安說:“心理變化是個漫長而循序的過程,但大概是這個時候,巫震心理出現了一次明顯變化。”
說話時,蕭遇安右手手指壓在某一頁上。
肖滿說:“是要确定一個大致時間段嗎?”
蕭遇安問:“能做到嗎?”
肖滿自信道:“能!”
蕭遇安笑了笑,“辛苦了。”
肖滿說:“對了,蕭局,這筆記本的線索,我覺得還不止裏面的內容。”
“還發現了什麽?”蕭遇安問。
“暫時還沒有。”肖滿撓了下耳根,“但我有種強烈的感覺——我近期在哪兒見過一個類似的筆記本。”
蕭遇安再次拿起筆記本,“這筆記本很普通。”
“我知道。”肖滿點點頭,“但就是有點兒在意。”
“那就再仔細想一想。”蕭遇安道:“不要放過任何一個靈感與線索。”
從刑偵一隊調來的警員與易飛帶領的重案組隊員一起在醫路街周圍走訪。明恕卻再次去了沙春位于家創小區的家。
房間保持着原貌,冰箱裏的食物仍未過期。雍歡說過想整理一下沙春的遺物,目前卻還不是時候。
明恕坐在練習室的古筝旁,看着對面用于固定手機的支架。
沙春每次坐在這裏練習、錄制演奏視頻時,都在想什麽?
這次一定要成功。
這次錄的視頻很棒,一定會有人看。
再堅持一下吧,不要放棄……
忽然,褲袋裏的手機震動起來,明恕回神,發現是蕭遇安發來的信息。
對話框裏只有一張照片,黑色封皮的筆記本。
屏幕上顯示着“正在輸入”。
不久,蕭遇安發來語音:“對這個筆記本有印象嗎?”
明恕将照片放大,想了半天,立即站起,向一旁的書架跑去。
上次來這裏時,他看到過一個厚皮筆記本,但當時還有別的事,所以沒有将筆記本拿出來仔細查看。
書架上的書并不多,幾乎都與音樂有關。明恕将筆記本取下來,翻開一看,裏面一片空白,一個字都沒有寫。
這是個嶄新的,并未使用的筆記本。
“哥,你照片裏的筆記本是在哪裏看到的?”明恕打電話問。
“痕檢科,是巫震留下來的。”蕭遇安說:“肖滿對這筆記本有印象,但一時想不起來。他最近去過的與案子有關的地方一是演藝中心,一是沙春的家,正好你在沙春家,就順道讓你看看。”
明恕立即将筆記本裝入物證袋,再次擡頭看向書架,那裏面還有另外幾個筆記本,“巫震與沙春有同樣的筆記本……哥,沙春的筆記本都是淺色系,女生喜歡的那種。”
說着,明恕已經将筆記本全部拿出來,接着快步走去卧室。
他還記得,沙春的帳篷裏,有一個小巧的硬面筆記本,內外都是卡通人物,相當可愛。
現在的年輕人,将它叫做手賬。
厚皮筆記本和沙春其他筆記本比起來,顯得極為另類。
“這可能不是沙春的東西。”明恕說,“但如果是巫震的,為什麽會在沙春這裏?”
“先帶回來吧。”蕭遇安說:“交給痕檢去鑒定一下。”
夏天已經到了尾巴上,但最後一波酷暑仍舊讓在外奔波的人暗自叫苦。
巫震剛失蹤時,派出所沒得到羅修那條線索,因而未能找到醫路街來,現在重案組來了,破案的最佳時間卻已過去,即便是挨家挨戶摸排,效果也不理想。
即将開學,小孩們正抓緊時間瘋玩。這一帶都是老房子,巷子特別窄,地上是那種鋪了幾十年,早就開裂的青石板。易飛剛從一戶人家出來,熱得要命,擰開水壺想灌一口,就被從後面跑來的兩個小孩撞到了腰,水沒喝成不說,牙還被磕着了。
“我操!”向來文明的副隊也爆了粗,只見那兩個孩子不過七八歲,背着迷彩包,戴着仿軍用頭盔,腰上別着水壺,向一處老舊的階梯跑去。
易飛登時想起前段時間西城區出的一件讓人啼笑皆非的案子——七個小孩組隊離家探險,裝備相當專業,指南針工兵鏟帳篷紅外望遠鏡應有盡有,有兩個孩子居然還帶了降落傘。
七個家庭的父母都快瘋了,滿城找人,警方先後出動了派出所的民警,和分局的特警,最後才在城郊一處洞穴裏找到孩子們。
當時因為下暴雨,河水暴漲,七個“探險家”躲進洞穴,如果雨勢再大一些,警察趕到時,他們可能已經沒命。
因為這個案子,市局專門開了會,要求分局、派出所一定要加強巡邏,看到有離家探險跡象的小孩,務必攔下來,并聯系其家長。
重案組不管這種治安事件,但易飛好歹是警察,連忙叫來一名隊員,讓跟着那倆小孩。
沒過多久,那名隊員忽然在小組頻道裏喊:“這倆小孩不是離家出走,居然是他媽來找屍體!現在的小孩怎麽回事?老子剛入隊時膽子都沒這麽大!”
離醫路街老居民區三公裏遠有個職業學校,半年多以前因為資質問題關停,教學樓已經空了,但職工宿舍還住着人。
宿舍和教學樓隔着一座操場,本來教學樓的方向才是正門,但學校關停以後,正門就被關了,改開宿舍附近的小門。
這樣一來,教學樓就像是被藏在了深處。
關停之前,職校還打算在教學樓側面再蓋一棟實驗樓,因此教學樓後面堆着大量建築廢料,還有一臺鄉鎮常見的水泥攪拌機。
那裏正是兩個膽子奇大小孩的探險目的地。
一到現場,易飛立即聞到了并不濃烈卻非常熟悉的氣味——屍臭。
屍臭的來源,是不遠處一個奇形怪狀的水泥墩子。
職校本就偏僻,關停後幾乎無人再來,水泥墩子又被藏在爛木頭、磚塊之下,很難引人注意。
近日連晴高溫,水泥墩子發生了細微迸裂,使屍臭得以洩出。
得到消息時,明恕正在開車往刑偵局趕,還未挂斷電話就立馬調頭。易飛的聲音在整個車廂裏蕩漾:“墩子已經打開,屍體被裝在塑料袋裏,已經嚴重腐敗,衣物和體征上看是男性。你猜我們在他長褲的褲袋裏發現了什麽?”
明恕說:“別賣關子!”
墩子打開之後,屍臭就再也壓不住,易飛被熏得頭暈腦脹,眼睛都有些睜不開,“浪味仙的包裝袋!”
兩個小孩一個叫周禮,一個叫許吟,都只有8歲,許吟看着像個小子,其實是個姑娘。
明恕一問,兩人就全招了。
周禮和許吟是鄰居,許吟父母雙亡,家裏只有個聾啞爺爺,周禮的父母雖然健在,但都在外地打工,有時一年都不會回來一次,家裏有年邁的外婆和外公。
兩人從小一起長大,愛看荒野探險、鬼屋驚魂之類的節目,老早就想離家探險,卻被周禮的外婆外公牢牢盯着,只能在附近轉悠。
一周前,許吟發現職校教學樓下面有屍臭,于是告訴周禮,兩人一合計,打算帶上裝備,去找屍體。
“等等!”明恕看向許吟:“你怎麽分辨得出那是屍臭?”
墩子尚未打開時,空氣裏确實已經有屍臭,但并不明顯,別說是一個才8歲的小姑娘,就算是成年人,都未必能聞出異常。
加上天氣炎熱,教學樓後面有一片腐敗的植物,本就彌漫着難聞的怪味。
許吟的眼神忽然變得怪異,周禮說:“因為她和她爸媽的屍體生活了一周!”
方遠航驚駭,“什麽?”
“我就是能分辨。”許吟笑起來,可那笑容出現在一個小孩臉上,并不讓人覺得可愛,只覺得可怖,“我聞得出來,那就是死人的味道。”
明恕示意方遠航立即去查,又聯系局裏的心理專家——這小女孩不管是否牽扯未偵破命案,心理都必然有嚴重問題。
一個正常的小孩,怎麽可能在聞到屍臭後,邀約小夥伴一起玩找屍體的游戲。
因為有水泥的隔斷作用,屍體腐敗速度較慢,邢牧在初步屍檢後搖了搖頭,“暫時沒有發現存在于體表的致命傷,進行完解剖之後,我才能告訴你死亡原因。”
明恕看着男屍的衣服。雖然衣服表面已經污濁不堪,但仍能看出,這是巫震在6月21號被監控拍攝到時所穿的那一身。結合褲袋裏的浪味仙包裝袋,這具男屍很有可能就是巫震。
現場已經被徹底封鎖,邢牧率先帶男屍回局裏進行解剖和DNA比對,痕檢師們留在附近采集可能存在的犯罪痕跡。明恕一步一步退遠,看着那臺水泥攪拌機,又看了看教學樓,“巫震6月21號的舉動像即将尋短見,但剛才那個被害者,必然是他殺。用水泥藏匿屍體,放在這種與荒郊野外無異的地方,如果按普通失蹤案來查,恐怕一年半載也查不出來。”
在男屍的解剖結果出來之前,方遠航弄清楚了許吟的家裏是怎麽回事。
許吟的父母曾經在沿海城市務工。兩年前的暑假,許吟被接去和父母一同生活。那個短暫的夏天,發生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許吟的母親與工地上的一名工人偷情,被許吟的父親發現,兩人在租住的房間裏爆發激烈争執,許母失手殺死了許父,而後因為恐懼自殺。許吟目擊母親自殺,被吓得暈倒,醒來之後想出門,卻發現門早就被鎖住了,她根本打不開。
就這樣,許吟在悶熱的一居室裏與父母的屍體共處多日,直到警察破門而入。
沿海高溫潮濕,兩具屍體散發着常人難以忍受的惡臭。案件偵破之後,許吟被送回冬邺市,接受了一段時間的心理治療,卻已經回不到原來的狀态。
她總是說,自己喜歡屍體,也喜歡屍體散發的臭味,在那種臭味裏,她感到快樂與安寧,就像仍然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時一樣。
“太可憐了。”方遠航說,“她這心理如果糾正不過來,長大後會怎麽樣?”
明恕沒有太多工夫感嘆一個小女孩的人生,眼下有太多需要他處理的事。
屍檢與DNA比對均在進行中。
巫震失蹤後,派出所在巫震的日常用品中采集到了DNA,這是目前證實男屍是否為巫震的關鍵。
肖滿從痕檢科趕來,手上拿着明恕從沙春家裏帶回來的那個筆記本,“明隊!這确實是巫震的筆記本,我在上面提取到了巫震的指紋!”
巫震的古筝學習資料上有沙春的指紋和筆跡,這并不奇怪,可是沙春家裏的筆記本上,為什麽會有巫震的指紋?
“巫震和沙春的關系,肯定比我們之前以為的更加密切。”明恕在蕭遇安面前走來走去,“巫震的課程本來應該持續到7月初,但他最後一次到‘蒹葭白露’上課是6月13號,原因是對課程不滿。像這種一對一教學,所謂的‘對課程不滿’指的往往是對老師不滿。”
蕭遇安說:“巫震不像對沙春有什麽不滿。我們來推一下,這個筆記本為什麽會在沙春手上。”
“筆記本一共有五本。技偵已經查過巫震的網購記錄,這五本是他在三年前買下的,五本為一套。”明恕說:“在失蹤之前,他用完了三本,第四本正在使用,而最後一本還沒有動。”
蕭遇安說:“很多編劇、作家都習慣随身帶一個筆記本,以記下突然産生的靈感。巫震應該也是這樣。可他沒有道理随身帶一個還沒有開始使用的筆記本。”
“也就是說,只要沙春不去巫震的住處,就不應該看到這個筆記本。”明恕右手成拳,輕輕碰着自己的下巴,“不管是流光所在小區的監控,還是巫震同事的口供,都能證明沙春确實沒有去過巫震的住處。這東西不是沙春向巫震讨要的,只能是巫震主動拿給沙春的。”
“巫震為什麽要這麽做?”蕭遇安問。
明恕擰眉,“這……”
“說不定是作為紀念品送給沙春。”蕭遇安說:“我在痕檢科粗略看過筆記本裏的內容,可以這麽說,那裏面記下的是巫震作為一個編劇的靈魂和心血——每個劇本的人物小傳、主線、每個細節場景,還有他在寫作前後的感悟。毫無疑問,那筆記本對他來說非常重要。”
“巫震知道最後一本自己用不上了,所以送給沙春?”明恕說:“那麽在巫震心裏,沙春是個很重要的人?這和巫震‘對課程不滿’明顯相悖啊。而且沙春接受了筆記本,一直放在家裏,至少說明沙春與巫震其實是有交情的。但巫震失蹤之後,沙春沒有任何反應,就像失蹤的只是一個陌生人。我看過派出所去‘蒹葭白露’調查的筆錄,沙春完全是一問三不知。”
“她故意向警方隐瞞實情,就像羅修一樣。”蕭遇安說:“沙春甚至有可能知道,巫震失蹤的真相。”
明恕一拳捶在桌沿上,“可惜已經死無對證。”
DNA比對結果先于解剖報告出爐,男屍确系兩個月前失蹤的巫震。
稍晚時候,邢牧将明恕叫到法醫鑒定中心,“被害人死于氰化鈉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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