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獵魔(30)
雙案并行。
明恕和蕭遇安前往洛城追查墓心的線索時,公安部特別行動隊在源海縣霞犇村介入了李國忠、李良友父子慘死一案的調查。
最初,源海縣和海陸市警方不願将調查的主導權交給特別行動隊,只想讓特別行動隊行使監督與指導的職能,理由是特別行動隊遠道而來,不了解當地的風土民情,直接辦案可能會遇上諸多困難。
沈尋——特別行動隊的負責人——笑容得體,說出的話卻半分面子都不給,“你們了解霞犇村的風土民情,辦案不會遇上困難,但為什麽李家父子的案子至今已經過去十二年,你們仍然沒有将兇手緝拿歸案?”
當地警察從未與特別行動隊的精英們接觸過,見來的全是年輕人,主事的也不過三十來歲,以為糊弄糊弄也就過去了,沒想到直接撞在了硬釘子上,一時亂了方寸。
沈尋态度非常強硬,抵達霞犇村的第二天,就帶領隊員展開了調查。
特別行動隊地位特殊,擁有地方警方不可企及的行動權與決定權——明恕随特別行動隊輾轉全國查案時,就時常大呼痛快,回冬邺市之前還特意叮囑沈尋,讓對方時刻想着自己,每年讓自己回特別行動隊過過異地偵查不受拘束的瘾。
沈尋那時跟他開玩笑,說這也不是不可以,但他不能像以前那樣,一到特別行動隊,就欺負年紀小的隊員。
想他明恕剛正英武,怎麽會欺負小隊員?琢磨半天才想起,沈尋說的應該是他趁樂然喝醉了,和別的隊員一同逗樂然那次。
沈尋一拍板,源海縣公安就不僅不能參與偵查,還要接受渎職調查。
如明恕所料,李家父子的案子并不難破,只要下決心查,很快就會有結果。
命案最重要的證人,李良友當時的女友李春燕至今未婚,窮困潦倒,獨自照顧年邁的父母。沈尋親自到她家中探望她,一進屋,就聽見低沉的哭聲。
霞犇村已經不是過去那個連電視信號都不通的落後漁村,李春燕已經從媒體上得知李紅梅為揭露真相而犯下的罪行,終日內疚難安,以淚洗面。
“這十二年來,我沒有一天不向良友忏悔,可是當時,我實在是沒有辦法。”
李春燕面容蒼老,早已不複十多年前令年輕小夥争先追逐的明麗,枯黃的頭發遮住她半張臉,她輕輕撥了撥,聲音帶着哭腔。
“你們是大城市裏的人,你們不明白,村長在我們這種地方,就是舊時代的皇帝。李書顯是村長的兒子,那就是太子。我眼睜睜看着李書顯找來的人把良友、阿伯打死。李書顯威脅我,說我如果不給他作證,我的父親和兄弟也會被人打死,我也會被他們輪流強暴……”
裏屋裏,傳來老人壓抑的哀嘆。
“李書顯問我——‘你信不信我可以一手遮天’?”李春燕擡手擦掉眼淚,但又有新的眼淚湧了出來,“他說,在霞犇村,他和他老子就是王法,他有本事殺良友和阿伯,就有本事殺我全家。他還說,他家在縣裏也有關系,縣裏都要賣他爸一個面子。”
說到這裏,李春燕揚起臉,透過窗戶望向外面平靜的海,“你說,我們這樣的人,和那些擱淺在海灘上的魚什麽分別?良友和阿伯已經死了,我除了屈服于李書顯,還有別的選擇嗎?”
沈尋說:“現在你有了別的選擇。”
李春燕緩緩起身,在昏暗的光線中顫栗,“我的身體已經被李書顯廢了,他作踐我,強迫我,我以為這一輩子都看不到這個惡棍付出代價。幸好,幸好你們來了。我等你們,已經等了太多年。”
沈尋嘆氣,“抱歉,是我們來遲了。”
經過層層調查,霞犇村與源海縣官黑勾結的鐵證浮出水面。李書顯的父親李漁戈——目前在陸海市任職——涉嫌謀殺、受賄、濫用職權、組織黑社會,被隔離調查。李書顯本人也在海陸市被控制。當年偵辦李家父子一案的警察承認,現場線索清晰,作案者就是李書顯找來的打手,但迫于李漁戈的壓力,還有得到的好處,才提出兇手是外鄉人這一說法。
随着偵查的進行,霞犇村陸陸續續有村民站出來,指認李書顯、李漁戈的罪行,源海縣沉積十多年的黑幕因冬邺市高校宿舍殺人案,被一絲一絲抽出,曝光在公衆的視野中。
特別行動隊還要在源海縣待一段時間,沈尋的意思是既然來了,就不能放過任何一點龌龊,要将源海縣乃至海陸市的黑暗一網打盡。
“也好,小地方的龌龊最磨人,是該好好清除一下了。”蕭遇安拿着手機站在窗邊,太陽的金輝落在窗外的樹枝上,也落在他身上,“如果你們查清李紅梅家的真相就走,我這邊有個責任心極強的家夥就要不樂意了。”
“明恕吧。”沈尋低笑,“轉告他一聲,霞犇村、源海縣包在我身上,如果他實在是想來,那也沒問題,特別行動隊的大門随時向他敞開。”
“現在恐怕不行。”蕭遇安也笑,聲線比沈尋低沉,“他手上還有一樁案子沒有了結。”
“阿嚏——”明恕打了個噴嚏,自言自語道:“誰又在說我?”
蕭遇安給他放一天假,他一覺睡到上午10點多,扭頭一看,床上只剩自己一人了。他挪去蕭遇安躺過的地方,又抱住蕭遇安的枕頭嗅了嗅,不管是被窩還是枕頭,都已經沒有餘溫。
這說明蕭遇安很早就起來了。
他又躺了一會兒,套了條睡褲,搓着頭發一路走到客廳,又走到廚房,連喊了三聲“哥”,都沒得到回應。
他努了下嘴,确定蕭遇安已經丢下他,獨自去刑偵局了。
“好像你不用休息似的。”明恕嘀咕着走去衛生間洗漱,還沒漱完口就聽見肚子叫了一聲。
“哎,餓了。”他咬着牙刷,看着鏡子裏那張睡眼惺忪的臉,忽然想起昨天被拍下的那張“不雅照”,愣了一下,然後自個兒瞎樂起來,用不知道什麽調子糊裏糊塗地哼唱道——
“好東西,好東西,你是一個好東西,好呀好東西……”
洗完臉,他仔仔細細地刮了個胡子,去廚房關掉竈上小火炖着的鴿子湯,解開蓋子一聞,“啧,真香。”
姐姐蕭謹瀾最近沒有來過,家裏也沒有鴿子,這鴿子只能是蕭遇安大清早去菜市場買回來的。
明恕舔着嘴唇,咽着口水,拿出一只吃飯用的碗,剛想舀,發現不夠大,一碗一碗地盛太麻煩,索性找來盛湯的大缽,将鴿子帶湯全都倒了出來。
倒完了才看清楚,居然有兩只鴿子。
“我操。”明恕握着筷子,“我在你心中就這麽能吃嗎?一下吃兩只?要不給你留一只吧?”
十分鐘後。
明恕吃完了第一只,看了看大缽裏的第二只,想法就變了,“哎,剛才忘了夾出來,已經沾上我的口水了,而且鴿子還是趁新鮮的時候吃最好,留到晚上味道就變了,我還是幫你吃掉吧。”
又過了十分鐘。
明恕将筷子放在只剩骨頭的大缽裏,癱在座位上揉肚子。
“嗝——”
“我也太能吃了。”
“你真了解我。”
12點過,明恕已經哼着歌收拾好廚房和客廳,還把自己和蕭遇安換下的衣服洗了。
所有家務事裏,他對“洗”最擅長,洗碗、洗衣服、洗水果,不僅速度快,洗得還特幹淨。
究其原因,不是因為他勤勞,而是因為他不會做飯。
蕭遇安承包了家裏的夥食,他樂意給蕭遇安洗衣服。
晾好最後一件衣服時,他提了提褲子,發現褲沿都快滑到股縫那兒去了。
這褲子是在網上買的,拆包就發現不合身,尺寸太大,但幾十塊錢的東西,懶得跟店家換,一直扔在家裏,現在挂在腰上松松垮垮,走幾步就往下滑。他裏面什麽都沒穿,挂着空檔,腦子一轉,就擠出些“顏色廢料”。
“哥,你到局裏了?”他在微信上敲字,“在忙嗎?”
蕭遇安回得很快,“起來了?現在不忙。”
明恕:“那我要跟你彙報個事兒。”
蕭遇安:“嗯?”
明恕:“早上起來随便撿了條褲子穿,太松了,一直往下滑,差點就滑到腿上去了。”
蕭遇安:“然後呢?”
明恕:“你真不忙?周圍有別人嗎?”
蕭遇安:“沒有。”
明恕:“那我就說咯?”
蕭遇安:“好。”
還附帶一個系統自帶的微笑表情。
明恕:“被我強大的前面給勾住了,所以沒滑下去,哈哈哈!”
過了一分鐘,都沒有收到回複,明恕納了個悶,先發自己的大頭表情包,然後接着敲字:“現在還支着呢,哥,你要不要看看?”
蕭遇安還是沒理。
明恕一想,操,不是突然出了什麽狀況,被別人看到了吧?
再等,手機還是沒動靜。
明恕:“蕭局?”
明恕:“蕭副局長?”
蕭遇安終于回了:“好東西真厲害。”
明恕松一口氣,“你剛才在幹嘛?怎麽不回我?”
蕭遇安:“我在想象我家好東西褲子滑下來的樣子。”
明恕:“……”
明恕:“哥,你不能想象這麽沒有美感的畫面!”
蕭遇安:“那要想象什麽畫面?”
明恕:“當然是我強大的前面将褲子勾住的畫面啊!”
蕭遇安這回直接發了個語音過來。
明恕一聽,居然是笑聲。
低沉的,寵愛的,帶着幾分逗弄的,撩在耳膜上的笑聲。
明恕喝剛出鍋的鴿子湯沒熱到臉紅,幹活做家務時沒熱到臉紅,現在卻被這一陣笑聲弄得面紅耳赤。
他本就坐在地毯上,此時一躺,毫無形象地在地毯上打了個滾,結果真把褲子給蹭下去了。
蕭遇安的信息又來了:“都一樣。”
明恕還沉浸在剛才的語音信息中,“嗯?什麽都一樣?”
蕭遇安:“你褲子掉了或者沒掉,在我這兒都很有美感。”
明恕提褲子的手一頓,臉燒得更加厲害,低聲罵道:“什麽蕭副局,明明就是蕭狐貍!蕭流氓!”
終于把褲子穿好了,明恕打字:“我這就來局裏。”
蕭遇安:“休息夠了?”
明恕往卧室跑去,“吃了兩個鴿子,不夠也夠了。”
蕭遇安不阻止,“那就來吧,開車注意安全。”
将手機丢在床上,明恕開始在衣櫃裏翻找衣服。
他的衣服大多在另一個家裏,但這邊不是沒有,找出一套後,他動作一頓,從抽屜裏拿出一條蕭遇安的內褲。
“蕭狐貍,誰讓你惹我!”
下午刑偵局裏人不多,一半人都出外勤去了。
明恕來到重案組時,已經将自己收拾得人模人樣,連表情都調整好了,整一個幹練英俊的刑偵精英,和在家時黏蕭遇安黏得要死的“好東西”判若兩人。
易飛剛從技偵那邊急匆匆趕回來,見他來了,眼睛登時一亮,“蕭局給你放假,你還這麽早就跑來。”
“下午才來還叫早?”明恕笑了聲,“羅祥甫那案子沒破,放假也沒辦法放松啊。而且老哥你就別裝了,你看到我眼神都變了,可想我了吧?”
易飛走近,往他肩上捶了一下,“這不廢話嗎,你哪次離開我不想你?實話跟你說吧,我今天一早就盼着你趕緊來了,結果盼來盼去,就盼來你徒弟,他說蕭局給你們去洛城的放了大半天假,你可能要下午或者晚上才來。”
明恕:“啧,怎麽可能晚上才來,案子壓在頭上,我要捱到晚上才來,良心就該痛了。”
“算你還有良心。”易飛将一撂報告扔在桌上,四下看了看,将明恕拉到一旁,壓低聲音道:“有件事我得跟你說一下。”
明恕和易飛搭檔多年,一看對方的表情就能判斷事情的輕重。
“是不是與我和蕭局去洛城有關?”明恕問。
易飛點頭,“大前天梁隊來了一趟,對你和蕭局放下羅祥甫的案子,追去洛城不太滿意。我看他那個意思,應該是和李局通過氣了。我本來當時就想跟你說,又怕影響你們在洛城的行動。幸好你們和洛城的兄弟部門找到了墓心的犯罪證據,不然再耗下去,梁隊和李局那邊實在是不好交差。”
“我猜到梁棹會有想法,但李局……”明恕沒有說完,改口道:“算了,李局是什麽意思,我們都不知道,梁棹愛說什麽就去說什麽,現在重案組又不歸梁棹管。我和方遠航去洛城是蕭局批的,蕭局肯定跟李局商量過。”
易飛說:“這倒是。”
明恕問:“我不在,梁棹有沒為難你們?”
“沒有。”易飛靠在明恕的桌邊,感嘆道:“這個蕭局我現在有點服了,真是既有魄力,又有手段,還特別果斷,墓心那種線索都敢讓你去追。全國發生了那麽多起類似的案子,也只有他給予手下那麽多支持,最後還親自出馬。如果現在分管我們重案組的還是梁隊,魯昆和李紅梅的案子鐵定直接結案,墓心這條線索根本挖不出來。”
明恕心中湧起一絲得意,面上卻仍是剛才的表情,“上面領導怎麽換,都是上面的事,和我們這些一線刑警沒有太大關系,我們做好自己的分內事就行。領導不管換成誰,我們重案組的職責都是破案。”
易飛笑,“你真沒白在公安部待,一回來不僅成熟了,視野格局都不一樣了。”
“拍我馬屁啊。”明恕開玩笑。
“誰拍你馬屁了。”易飛說:“我這是真心贊美你,我的好兄弟。”
“別!”明恕将襯衣衣袖挽起來,指了指自己的手臂,“看到沒,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兩人閑聊了一陣,話題自然而然轉移到羅祥甫身上。
重案組部分警力被抽調到了洛城,但這并不意味着針對羅祥甫一案的調查被暫時擱置。
蕭遇安還未去洛城時,給易飛拟定了兩條調查大線,一條是繼續深挖羅祥甫的社會關系,一條是查最近三年內的積案。
調查積案是最麻煩的,很多線索案發時沒有找到,後面就更加難找。
易飛當時就道:“其實我和明隊也考慮過從積案入手,但這太難篩選了,很可能是做無用功。”
“刑警需要有做無用功的思想準備。”蕭遇安說:“暫時先查受害人在五十到六十歲的積案。”
易飛兢兢業業,還真挖出一條之前無人知曉的線索。
絕大部分街拍愛好者,會将自己所拍的俊男靓女照傳到社交平臺或專業攝影網站上。羅祥甫注冊過四個相關網站的號,但上傳的照片卻非常少。他似乎不太懂得如何将自己的作品在網上與人分享,更多的是存在自己的電腦上,一邊修圖,一邊欣賞,經常獨自在電腦前坐到半夜。
這也是他的妻子康玉非常反感他的原因之一。
但現在,重案組已經查明,羅祥甫通過郵寄的形式,将洗印出來的照片發到了一個名叫“蛇荼”的西南邊陲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