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獵魔(25)
就在明恕即将再次趕往慶岳村時,洛城市局的外勤隊員傳回一個消息——
侯槳不在洛城大學宿舍,也不在其租住的出租房。據侯槳的同學稱,侯槳七月初就說在外面接了活兒,暑假不會留在學校,最後一次見到侯槳是十多天以前。
“十多天以前?”明恕說:“那我的懷疑沒有錯,侯建軍去洛城找侯槳時,侯槳不是故意不見他,而是沒有辦法再見他。但是侯槳為什麽會失蹤?”
“侯槳失蹤發生在洛城,交給我們去查。”花崇說:“車已經在樓下等待,我安排了兩名痕檢師,你趕緊出發。”
明恕看了看蕭遇安。
蕭遇安道:“去吧。”
警車在高速公路上飛馳,明恕看着窗外一閃而過的樹木與圍欄,心裏有種突兀的緊致感。
侯槳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失蹤只是一起偶然事件嗎?
還是與侯建軍有關?
或者與侯誠有關?
明恕眼中忽然一亮——侯槳的同學說最後一次見到侯槳是十多天以前,而那個時間段裏,侯誠也在洛城。
侯誠一直沒有交待清楚來到洛城之後的行蹤。而公共監控只能證明,侯誠有一段時間待在富康區。
可是如果侯槳失蹤與侯誠有關,那侯誠與侯槳有什麽交集嗎?侯誠的動機是什麽?
侯誠在慶岳村沒有朋友,只有侯建軍和另外幾名村幹部時不時會去關心一下他的生活,侯槳是侯建軍的兒子,侯誠沒有道理對侯槳做什麽。
明恕甩了甩頭,想起出發前花崇的交待,“侯槳交給我們去查。”
他滑下窗戶,緩慢地籲了口氣。
于情于理,侯槳都該交給洛城警方去查,單從目前的線索來看,侯槳失蹤大概率與侯誠無關,很有可能與侯槳在洛城的交際圈有關。
擺在他面前最緊要的事,是挖出侯誠家地下室的秘密。
熱風迎面而來,将焦灼燒得更旺,開車的警員看着後視鏡說:“明隊,開着空調呢,把窗戶關上吧。”
“抱歉。”明恕應了一聲,立即将窗戶滑上去。
說地下室還有秘密的是他,請求再次搜查的也是他,但他其實沒有把握能搜出東西來。
因為找到現金的那一次他就在現場,整個地下室被他翻得底朝天,連暗室都發現了,不應該還有任何遺漏。
可腐爛的西瓜和蔬菜絕對可疑,侯誠一定是在掩藏什麽。
警車抵達慶岳村時,侯建軍正急匆匆地鄰村趕回來。
侯建軍一邊跑,一邊劇烈地喘息,看到警車就像看到了救星,“我兒子到底怎麽了啊?怎麽突然說他不見了呢?我兒子不會不見,他在洛大好好上着學呢!”
明恕知道自己現在問再多也無濟于事,仍是問了一句:“你上次去洛城找侯槳,打他的電話時,他是已經關機,還是通着不接?”
侯建軍雙唇顫抖,“是,是關機!”
明恕眉心緊了一分。
“他經常關機的,他就是不愛接我電話,不愛見我這個沒用的老爹。”侯建軍徒勞地自我開解,“他一定沒事的,我這就去洛城,我兒子明年就畢業了,是高材生吶!”
明恕嘆氣,安慰了侯建軍兩句,同行的痕檢師喊道:“明隊,我們先去侯誠的家了。”
“我馬上就來。”明恕應完又轉向侯建軍,“對了,我還有一個問題。”
侯建軍遮遮掩掩地抹着眼角,“什麽?”
明恕問:“侯槳和侯誠有過往來嗎?”
“侯誠?”侯建軍愣了幾秒,“沒,沒有吧。”
明恕問:“你并不确定?”
侯建軍重重嘆息,“小槳他瞧不起我,也瞧不起我們村裏的人,基本不和大家交流。”
明恕點頭,不打算再耽誤時間,正要離開,又聽侯建軍道:“不過小槳年紀還小的時候,跟我去侯誠家送過湯飯和水果。”
一名村幹部開着車趕到,催促侯建軍趕緊上車,侯建軍擔憂地望着明恕:“小槳不會有事吧?你們一定會找到他的,對吧?”
明恕緊抿着唇,對上侯建軍那雙泛紅而渾濁的眼睛,忽然不知說什麽好。
可憐天下父母心。即便被兒子扔在鄉下,被兒子瞧不起,這位老父親仍然以兒子為驕傲,盼望兒子能夠平安,出人頭地。他不知道兒子遭遇了什麽,只能向警察讨一句“你兒子不會有事”。
好似聽到了這句話,兒子就真的能夠平安無恙。
但明恕無法回答他。
洛城警方一定會找到侯槳,但侯槳是死是活,現在誰都無法保證。
車子載着侯建軍遠去,明恕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快步走向侯誠的家。
探照燈将陰暗的地下室照得如同白晝,所有物品全部被轉移到院子裏,兩個小時後,并無任何新的發現。
痕檢師關閉探照燈,開始在地下室做魯米諾測試。
“怎麽樣?”明恕問。
“地上有大面積血跡殘餘。”痕檢師說:“但現在還無法确定是否是人血。”
“大面積?”明恕抱住手臂,想了一分多鐘,“我再下去一次。”
方遠航在後面喊,“師傅,下面已經沒有東西了。”
“我不信。”明恕說:“一定還有,只是我們還沒能發現。”
痕檢師面面相觑,只得跟随明恕再次進入地下室。
明恕避開魯米諾反應區,最初是靠着牆根一寸一寸查看,後來幾乎已經趴到了髒污的地上。
地下室的牆上早前有木板,現在木板被拆除,部分位置的牆與地面就隔着一小截縫隙。
縫隙太窄,而受角度限制,眼睛其實很難看到縫隙裏去。
明恕以一種非常別扭的姿勢緊貼牆根,在圍着地下室轉了半圈之後,忽然高聲道:“來看這一點是不是血跡!”
痕檢師立即趕來,明恕站起,活動着酸痛不已的脖子,直覺找到了關鍵證據。
“是!”痕檢師激動道:“我馬上帶回去做檢驗!”
等待檢驗結果的過程十分漫長,明恕端了個小板凳,坐在地下室入口處,右手支着額頭,冷靜地梳理線索。
西瓜、蔬菜、亂七八糟擺放的箱子、生活垃圾都是障眼物,侯誠在掩飾發生在這裏的事。
地板上有大量無法由眼睛看到的血跡,說明侯誠曾用水清洗過地板。
縫隙裏的那一點可見血跡,是侯誠沒能發現的,是受害人冥冥中留下的重要證據。
這裏是一個命案現場,侯誠在這裏殺死過一個人。
是那個曾經住在侯誠家的年輕男人嗎?
如果是,那他的屍體在哪裏?
侯誠是個很沒有安全感的人,他在自家地下室将房客殺死,卻沒有立即處理掉屍體,而是将屍體暫存在地下室。家是侯誠的安全區,侯誠認為只要将屍體帶出院子,不管放在哪裏都可能被發現。
可是當屍臭越來越明顯,侯誠意識到,若再不将屍體轉移出去,後果将不堪設想。
侯誠被迫轉移屍體,只可能将屍體從一個安全區轉移到另一個安全區。
明恕站起來,腦中浮現出那一片雜草叢生的田地。
那是家之外,唯一一個侯誠能夠掌控的地方。
還有一個疑點。
侯誠是懸疑作家,一定知道水無法完全洗掉血跡。
為什麽地下室還有那麽多能被魯米諾試劑檢測出來的血跡?
那些血跡也是障眼物?
明恕無法再等,與前來協助的刑警們一道向瓜田趕去。
7月正是西瓜大量上市的季節,慶岳村的瓜田欣欣向榮,唯有侯誠的瓜田久未打理,荒蕪可疑。
瓜田外拉起了警戒帶,刑警們正頂着烈日,帶着警犬在田中搜索。
村民們不再幹活,紛紛圍在警戒帶外,一邊好奇地觀望,一邊高聲議論。
“聽說侯誠殺人了?”
“不可能吧,侯誠木頭人一個,怎麽會殺人?”
“那警察來搜什麽?”
“哎呀田裏別是埋了什麽吧?太吓人了,我家田就在旁邊呢!”
“我還跟侯誠是鄰居呢!”
“嗨,我就說今年收成怎麽沒往年好,敢情是侯誠做了歹事啊!”
“你這是迷信……”
搜尋工作一直進行到傍晚,瓜田中央赫然出現兩具并排的,被爛布包裹着的骸骨。
“我操!”方遠航驚呼:“怎麽會有兩具?”
現場沒有法醫,明恕蹲在屍坑邊,觀察片刻道:“不對,這可能不是我們要找的被害人。這兩塊裹屍布放置在這裏的時間已經很長了,我估計在十年以上。還有這些屍骨的擺放形狀,根本不像是埋在這裏自然腐敗,更像是已經成為白骨後,被人轉移到這裏。”
方遠航毛骨悚然,“那他們是誰?為什麽會出現在侯誠的田裏?”
圍觀的村民們看不清田裏的情況,七嘴八舌說個不休。
“好像挖出什麽東西來了?”
“我不敢看了!”
“我孩子還經常去侯誠家裏玩,吓死我了,今後打死我也不讓他去了!”
明恕站立良久,道:“他們可能是侯誠早已過世的父母。”
方遠航說:“師傅,你沒有開玩笑吧?侯誠将父母埋在田裏?還是在已經白骨化之後才埋在田裏?田裏年年長西瓜?他有病嗎?”
“你看看屍骨掩埋的方位。”明恕說:“在對角線的中心。在一些鄉村裏,對角線中心代表尊貴,有祈冥福的意思。他們到底是不是侯誠的父母,去村外的墓地看看就明白了。”
慶岳村全面推廣火葬是最近十年的事,村外的山上零零散散立着許多私人墓碑,全是過去幾十年的土葬墓。
政府呼籲火葬,但并沒有整治過去的土葬墓,于是它們被留存了下來,成為一代又一代人寄托哀思的地方。
村幹部将明恕一行人帶到侯誠父母的土葬墓前,勸道:“人死為大,人死為大,你們可別動他們家的墓啊。”
方遠航問:“師傅,我們真要開這個墓?”
明恕圍着墓走了兩圈,搖頭,“不必。”
村幹部松了口氣。
方遠航不解,“那怎麽證實侯誠田裏的人就是他的父母?”
“這個墓碑已經很舊了,周圍全是雜草,起碼有五年沒有被修繕過。”明恕盯着墓碑上模糊的字跡,“侯江風,許紅。他們的照片都掉了。”
方遠航腦子一轉,明白過來,“侯誠非常孝順,二樓他父母住的那間房至今打掃得一塵不染。他這樣的人,不可能不愛護父母的墓碑,更不可能連照片掉了都不管。墓碑現在這麽破舊,只有一個原因——”
明恕點頭,“侯江風和許紅的屍骨早就不在這裏。”
痕檢師蹲在墓碑旁邊,擡頭道:“有被打開的痕跡。”
正在這時,明恕接到一個電話,血跡檢驗的結果終于出爐,出現在侯誠家地下室地面的不可見血跡是豬血,而縫隙裏的微量血跡是人血。
明恕心中一定,問:“能提取DNA嗎?”
電話那頭道:“能!”
明恕沒有立即趕回洛城,只是與蕭遇安通了個電話。
“不出意外的話,地下室的血跡屬于在侯誠家留宿過的年輕男子。侯誠在地下室大費周章,做過多次清洗,用腐爛的蔬菜水果掩飾屍臭,甚至拿豬血誤導我們,但百密一疏,他沒注意到夾縫裏還有陳舊血跡。”明恕說:“這位房客大概率已經遇害,但是侯誠如何處理屍體,我現在還沒有頭緒。我本來以為侯誠會将屍體掩埋在田裏,但田裏只找到了侯誠父母的屍骨。”
蕭遇安打斷,“侯誠父母的屍骨?”
明恕将自己的分析告訴蕭遇安,又道:“侯誠應該有嚴重的心理問題,他對他父母抱有一種畸形的愛戀。”
蕭遇安道:“而侯槳對侯建軍卻連最基本的孝道都不願意盡。從這個層面來說,他們完全相反。”
明恕問:“蕭局,你為什麽突然提到侯槳?”
“突然想到了而已。”蕭遇安說:“洛城警方查了大半天,摸出一條重要線索。”
“什麽?”
“侯槳所謂的‘接活兒’,其實是在富康區一家夜店裏當男招待。”
明恕着實吃了一驚,同時想到侯誠正是在富康區的夜總會被治安支隊控制。
“先不說侯槳,這邊調查還算順利,估計過不了多久,真相就會浮出水面。”蕭遇安語氣放緩,“只要能提取到DNA,就能做全國範圍內的失蹤人口比對。就算暫時沒有找到屍體,我們也多了一條關鍵線索。”
侯誠被帶到審訊室,态度越發張狂,“又想問我什麽?”
“我的隊員搜查了你的地下室。”蕭遇安說:“你猜,他們發現了什麽?”
侯誠額角的紋路幅度很輕地顫了顫,“我那地下室你們搜查多少回了?你不用來詐我,如果能搜查出東西,你這會兒就不會這樣問我了。”
“你還真有自信。”蕭遇安笑了笑,将一張鑒定表放在審訊桌上,“地下室裏有殘存的血跡。”
侯誠并不慌張,“血跡?你能确定是人血嗎?”
蕭遇安問:“不是人血,那會是什麽血?”
侯誠陰沉的視線在蕭遇安臉上逡巡,蕭遇安不為所動地與他對視。
半分鐘後,侯誠笑,“你們已經查出來了吧,那是豬血。”
“你是說地面上的?”蕭遇安手指在鑒定表上點了點,“對,地面上的是豬血。但是一個地下室為什麽會有豬血?還是大面積豬血。你在地下室殺過豬?不會吧?”
侯誠眼皮跳得厲害,牽連着皺紋陣陣波動。
“我上次就跟你說過,你越想要掩飾自己的罪行,越容易露出馬腳。”蕭遇安話鋒一轉,“不過你們懸疑作家慣于設置反轉局,你會這麽做,倒也不奇怪。書裏當然是環環相扣,反轉再反轉帶勁,但現實裏……”
蕭遇安頓了頓,“你的局越複雜,我要解開,線索就越多。明白嗎?”
侯誠冷笑,“你如果有所發現,現在就不會在這兒和我廢話。”
“好吧,不廢話了。”蕭遇安說:“豬血是你布下的障眼物,但你沒有想到,自己根本沒有将作案時留下的血液清理幹淨,有這麽小一塊,現在還殘留在地板與牆面的縫隙裏。”
說着,蕭遇安伸出右手,比了比血跡的大小,“你在地下室安裝了木板,若是不将這些木板拆除,便絕對看不到這塊血跡。即便拆除了,也需要細心再細心,才能看見。所以你注意不到它,這很正常。”
侯誠張開嘴,眼色頓變。
“怕了?”蕭遇安起身,一邊在桌邊踱步,一邊繼續看着他,“你應該知道,在目前的刑偵技術下,即便是陳年血跡,也能提取DNA。在地下室被你傷害,或者說殺害的人是誰,我很快就能知道。”
侯誠一言不發,兇光從松弛的眼皮底下射出。
“還有一件事。”蕭遇安忽然站定,雙手撐在桌沿,“因為這一塊血跡,我的隊員去搜查了你的瓜田。”
侯誠瞳孔一緊,“你們!”
“這不是很符合偵查邏輯嗎?假設地下室是第一現場,那你會如何處理被害人?”蕭遇安說:“你會将他掩埋在你的瓜田裏,因為那裏是你的安全區。”
侯誠将牙咬得咯咯作響。
蕭遇安說:“不過很遺憾,我們沒有找到被害人,倒是在瓜田的對角線中心,找到了兩副白骨。”
侯誠情緒大變,猛然吼叫道:“我殺了你們!我殺了你們!”
蕭遇安退後一步,“你這麽激動,因為那是你的父母,對嗎?”
侯誠背脊高高躬着,像一頭發狂的野獸,“你們憑什麽去挖我的田!憑什麽讓我父母不得安息!”
“讓你父母不得安息的是你!”蕭遇安厲聲道:“将他們從土葬墓裏挖出來的是你;犯下罪行,讓他們的骸骨曝于世人眼下的人也是你!”
侯誠抱住額頭,“你胡說!我只是想盡孝!”
“那你盡孝的方式實在是很獨特。”蕭遇安居高臨下,态度忽然變得狠厲,“你作過的惡,每一樁我都不會放過。”
當夜,陳年血跡裏的DNA信息被提取,經過比對,确定屬于三年前失蹤的廬城青年,楊南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