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獵魔(23)
“我真的不是墓心!”侯誠在審訊椅上不斷扭動,看上去非常煩躁,“你們到底要我說什麽?我說我是墓心的時候,你們逼我說我不是墓心。現在我承認我不是墓心,你們又不相信!”
蕭遇安坐姿挺拔,嗓音溫潤,卻不乏壓迫感,“你編造的故事沒有說服力。”
侯誠目光一頓,問:“怎麽沒有說服力?”
蕭遇安不做聲地看他的眼睛,他先是皺眉回視,半分鐘後招架不住,視線開始飄忽躲閃。
“站在你的角度,這不是一個編造的故事。你不可能問‘怎麽沒有說服力’。”蕭遇安說:“你應該激烈地否定。這才是符合邏輯的反應。”
侯誠臉頰的咬肌鼓動,“我不是墓心,我只是幫墓心辦事而已。墓心如果犯了事,你們去找他,找他!放過我好嗎?”
“我也想找到他,可是他在哪裏呢?”蕭遇安始終是不緊不慢的語氣,正常人聽着舒服,心懷鬼胎的人聽着卻格外難受。
“都說了我不知道!”侯誠說:“我後悔幫助他了,你們不要逼我了!”
蕭遇安說:“我不逼你,但我想聽你講講,你和墓心第一次見面的情形,以及他對你說了什麽,讓你願意替他與心雲出版社簽合同。”
“我已經講過了!”侯誠大聲說。
“但我沒有聽到。”蕭遇安說:“我有權力要求你再說一次。當然,你也可以選擇沉默。”
侯誠眼中翻滾着怒氣,粗重的呼吸聲在審訊室裏回蕩。
“選擇沉默,是嗎?”蕭遇安笑了笑。
侯誠不答。
“你已經意識到,你在設局的時候犯了一個錯。這個錯已經無法彌補。”蕭遇安說:“你也知道,言多必失。你選擇沉默,是因為你擔心此時面對我,會說出和上次敘述時細節相矛盾的話。”
侯誠松弛的眼皮耷着,陰沉的視線從眼皮底下射出,毫無光彩。
明恕留在慶岳村主持對侯誠家的搜查,卻一心二用,一會兒想到老村長侯建軍,一會兒想到村民口中那沒孝心的兒子侯槳。
其實在明家一衆親戚眼中,他應該也算沒孝心的兒子。小時候和父母、祖父祖母不親,反倒像蕭家的小兒子。後來長到十七八歲,翅膀還沒完全硬,就鬧什麽離家出走,鋪好的路不走,一門心思攆着蕭遇安跑,不僅要和家裏斷絕關系,還寡廉鮮恥出了櫃。
在明家,男人喜歡男人,是不應有的污點。
他小時候怕祖父祖母,挨打都是忍着。年齡增長将傲氣逼了出來,恁是不低頭,也不再任打任罵,潇潇灑灑将牢籠一般的家抛在身後,長腿一邁,就去追自己的夢,追自己的人。
可縱是不孝如他,對父母也并非全無感情。
早前幾年的僵持後,父親來冬邺市看他,傳達了母親的想念,含蓄地邀請他空了回家坐坐。
當年,他就和蕭遇安一同回家吃了頓年夜飯。然後仍然過着互不幹涉的生活。
有那一層血緣在,他與父母雖做不成最親的親人,也不至于彼此仇視。
推己及人,就覺得侯槳的做法不太正常。
照村民們的說法,侯槳是侯建軍含辛茹苦拉扯大的,侯槳現在有出息了,即便看不起父親,也不至于在父親帶着禮物求見面時将父親關在門外。
和家人關系破冰的那一年,父親送了他一支名表,他從未戴過,但接過時親口對父親說了聲“謝謝”。
侯槳拒不見侯建軍,會不會有別的原因?
正想着,忽然聽到方遠航的聲音,“師傅,你在那兒幹嘛?我們要去地下室了!”
他不得不從侯建軍侯槳的線索裏抽離,一邊往屋裏走一邊說:“來了。”
侯誠家的破舊小樓一共三層,地上兩層,下面有個地下室。每間房的家具都很陳舊,漆掉得差不多了,也沒見侯誠補一補。一樓稍顯淩亂,但二樓收拾得很整潔,三間卧室,上了鎖的那間最幹淨,甚至可以說一塵不染,可對外人來說,卻有幾分陰森之氣。
因為牆上挂着一對中年夫妻的黑白遺照。
侯誠年少時就失去雙親,照片上的人正是侯誠的父母,而這卧室也是他們生前的居所。
“這麽一對比,侯誠真是個孝子啊。”方遠航說:“父母去世幾十年了,侯誠還不忘每天打掃,這床單被套都是新換的呢。和侯建軍那兒子的差距也太大了。”
這的确是個強烈的對比,明恕想了一會兒,給蕭遇安撥去電話。
“也許是我反應過度。”他說:“我現在懷疑侯槳可能出事了。”
蕭遇安耐心地聽着,“為什麽?”
“直覺。”明恕頓了兩秒,改口道:“也不完全是直覺。如果我是侯槳,我應該不會做得這麽絕。再怎麽說,侯建軍都一直關心着他,這次還帶了禮物,他不應該連一面都不見。”
“合理懷疑。”蕭遇安說:“我去跟花隊反映一下,他認為有必要的話,可能會派人去洛城大學看看。”
明恕“嗯”了一聲,正打算挂斷,蕭遇安忽然說:“等等。”
明恕重新将手機放回耳邊,“蕭局?”
“案子偵破之後,回家待兩天吧。”蕭遇安說。
明恕微怔,垂下眼睫,“我剛才情緒波動很明顯?”
“不明顯,可能只有我能感覺到吧。”蕭遇安笑了笑,“不要用‘不孝’去定義你自己,你和你的父母只是相處模式和很多家庭不一樣而已,這不代表你‘不孝’,明白嗎?”
明恕心中一熱,“我明白。”
“去吧。”蕭遇安說:“安心完成當下的任務。”
明恕由生鏽的鐵梯下到地下室,聞到一股難以形容的怪味。
“太臭了吧!”方遠航連忙捂住口鼻,“這是什麽氣味?”
地下室不大,四方形,沒有隔斷,面積約有70平米,燈光昏暗,堆着積滿灰塵的箱子和農具。
明恕走到牆邊,蹲下看了看,“是腐爛的西瓜和蔬菜。”
“什麽?”方遠航驚道:“把西瓜放在這裏,還這麽大一堆,有病吧?”
“地下室陰涼,存放蔬果不奇怪。”明恕說完就感到有什麽東西從腦中一閃而過,卻沒能抓住。
“哦,這樣。”方遠航開始翻動箱子,“那就開始找吧——哎,這兒怎麽這麽亂七八糟,什麽破爛玩意兒都有。上面兩層看着還像人住的地方,這下面簡直是個垃圾場吧!”
明恕也注意到了,地下室裏放着的大多是毫無用處的東西,甚至還有撕碎的紙盒、捏扁的易拉罐這樣的垃圾。
“侯誠在掩飾什麽。”明恕拍着牆上的木板,“我們看到的,正是他想要我們看到的。”
“這裏所有東西我們都能看到……”方遠航反應很快,“錢不在這裏!”
“但也不會離得太遠。”明恕踩在一盒斷開的磁帶上,鞋底發出一聲脆響,“侯誠的安全區只有兩個,他的家,還有他的田地——這裏!”
說着,明恕回頭,“給我找個起子來!”
方遠航左右一看,“我上去拿!”
“算了。”明恕退後幾步,右腿飛速擡起,猛地向前踹去,只聽“嘭”一聲悶響,結實的木板從中間斷開,就像地上的那盒磁帶。
“這是……”方遠航看到木板後那個黑漆漆的空間,“暗室?”
木板倒塌掀起層層疊疊的濃灰,明恕以手驅散,借着燈光一看,發現裏面是個不足10平米的小空間。
“師傅,你留在外面。”方遠航先一步跳進去,險些滑倒。
“小心。”明恕注意到,裏面的地面和地下室不同,是一片稀泥,人走在上面,一不留神就會摔跤。
“我看到了!”方遠航費力地向左邊角落走去,“師傅,你給我打光!”
角落裏,整整齊齊碼着三個帶鎖鐵箱。
鐵箱被移至院中,鎖破開,裏面放着的全是百元鈔票。
“終于找到了!”方遠航說:“如果侯誠不是墓心,那為什麽會在家裏的地下室藏這麽多錢,還藏得這麽隐蔽?咱們給他看現場,看他還怎麽狡辯!”
明恕也感到松一口氣,但胸中莫名還堵着什麽。
他按了按太陽穴,想要辨出之前一閃而過的東西。直覺告訴他,那很重要。但一想再想,還是沒能想出那是什麽。
鐵箱裏的鈔票已經點清,一共267萬。比稅後稿酬少9萬。
侯誠看着明恕在他家裏拍攝的視頻,臉色漸漸改變,眼中的木讷散去,像是雲霧消逝無蹤,露出了他的本來面目。
“對,墓心就是我。”他往椅背上一靠,散漫而陰鸷地看着蕭遇安,冷笑,“那兩百多萬是我的合法收入,我可以将它們存放在銀行,也可以拿去做投資,也可以放在自家地下室。這很奇怪嗎?”
“不奇怪。”蕭遇安冷靜道:“我找這筆錢的目的,只是想證明,你的确是墓心。現在你已經承認了。”
侯誠用鼻腔哼出一聲,“哦,那你已經證明我是墓心了,你想把我怎麽樣?你能把我怎麽樣?我合法簽約,合法出書,沒有偷稅漏稅,你們憑什麽抓我?”
“抓你的是治安支隊,拘留你的也是治安支隊,不是我。”蕭遇安道:“你搬起石頭,想玩一出點石成金的游戲,卻不料砸到了自己的腳。”
“你!”侯誠雙手在桌上一拍,表情猙獰,很快卻又笑起來,“對,找妓女是我的錯。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好不好?買淫買淫違法,但不構成犯罪。我沒做什麽罪大惡極的事,你們教育完了就放我回去吧,啊?我保證以後老實寫書,再也不随便睡女人。”
“老實寫書?”蕭遇安說:“用寫書的方式,煽動潛在犯罪者?”
“嚯——”侯誠咂嘴,視線轉向一旁的記錄員,“聽聽,聽聽,這像當代警察說的話嗎?”
記錄員看了蕭遇安一眼,眼神有些複雜,似乎也認為蕭遇安的說法不妥。
“人家小警察都知道不能這麽說。”侯誠說:“我有寫作的自由,也有出版的自由。你們這些執法者是怎麽一回事?不去抓真正的犯罪者,倒來陷害我這懸疑作家?”
蕭遇安說,“我從不放過真正的犯罪者,不管TA将自己包裝得多麽正直無辜。”
審訊室的氣氛漸漸凝固,一陣無形的壓力籠罩在侯誠身上。
短暫的靜止後,侯誠搖頭,“你這麽說就沒道理了。我沒有犯罪,根本不需要包裝自己。如果我的書是非法出版物,那你說我寫書是煽動潛在犯罪者,這我認。但事實呢?我的書是非法出版物嗎?不是!我跟正經出版社簽約,白紙黑字擺在那兒,出書的審核流程也沒有任何問題。你是外行,不懂現在出一本書有多難,我的書但凡有一點問題,出版社就會給我拍死了,還輪得到上市?”
這話很有道理,記錄員都聽得點了點頭。
“如果你認定我的書有問題,內容不健康,那你們也應該去查心雲出版社,查‘謎’工作室,逮住我不放有什麽意思?”侯誠接着道:“我只管寫書,出版流程與我無關,我甚至不知道什麽內容會被出版社拍死。他們既然沒有拍死,那就是能出的吧?我的書在各個書店售賣,我能知道是什麽人看了我的書?難道有犯罪者看過我的書,我的書就是有責任的?他們犯了罪殺了人,和我這個寫書的人有什麽關系?你們拿我說事,未免顯得太無能了?懲治殺人犯,維護社會治安,不是你們警察的事?你們做不好,就為難我們這些創作者?”
另一名負責審問的刑警憤怒而起,“侯誠,你不要太嚣張!”
侯誠聳聳肩,“怎麽,想刑訊逼供啊?”
蕭遇安笑了笑,并不動怒,“你這個人很有意思。靠真才實學寫書,銷量還不錯,卻非要給自己編造一個假身份,和我們警方玩反轉再反轉。”
“這很可疑嗎?”侯誠說:“我是個懸疑作家,我需要靈感,我不介意将自己的生活改造成懸疑劇。在不傷害別人的前提下,我和自己玩玩懸疑游戲,有什麽不對?”
“我沒說不對,我只說,你這人很有意思。”蕭遇安站起來,居高臨下俯視着侯誠。
侯誠擡起頭,頂上的燈光傾瀉在他臉上,陰影下的喉結毫無征兆地抽了抽。
蕭遇安将他的一切細微表情盡收眼底,笑道:“對有意思的人,我不介意挖出他更多有意思的故事。”
侯誠肩背一僵。
“暫時,你還必須留在治安支隊。”蕭遇安神情冷下來,“既然你擅長寫懸疑,你應該清楚,兇手越想掩飾罪行,在現場布置越多掩飾,越容易暴露在警方的視野中。墓心,你做得太多了,也說得太多了。從你剛才的話語裏,我又得到了一個啓發。”
侯誠臉色一寒。
“查心雲出版社是嗎?”蕭遇安說:“我正有此意。”
明恕從慶岳村趕回洛城市局,見蕭遇安正燒水泡茶。
“蕭局!”明恕跑上去,确定周圍沒有別人,才低聲道:“你怎麽泡茶喝啊?”
“換換口味。”蕭遇安很少喝茶,但泡茶的手法卻很漂亮。
明恕住在蕭家老宅時,見過蕭遇安用茶招待貴客,修長的手穿梭在古意濃郁的茶具間,有力又充滿江湖氣,看得人賞心悅目。
現在雖然只是沖泡茶包,也和別人沖泡茶包時不一樣。
“你是累了吧。”明恕心痛了,“只有疲憊的時候,你才會主動泡茶喝,你平時只喝白開水。”
蕭遇安将茶杯放在一旁,笑道:“查案子,只要用心,怎麽都會累,你不也在硬撐着嗎?”
這話無法反駁,明恕一癟嘴,伸手要去拿茶杯,“我才回來,口渴了,給我……哎喲!”
“給我喝”還沒說完,手背就被打了一下,他連忙縮回手,瞪蕭遇安,“痛啊,哥!”
“剛倒的開水,燙。”蕭遇安用紙杯接了大半杯溫水,“喝這個。”
明恕就看了一眼,不接,“沒味,想喝有味的。”
蕭遇安看着他,他又說:“沒事兒,茶一會兒就涼了,我吹吹。”
蕭遇安轉向窗外,已是夜晚,“來。”
“嗯?”明恕正打算吹茶。
“出去走走。”蕭遇安說:“給你買杯有味的。”
十分鐘後,明恕握着一杯拿鐵冰沙,和蕭遇安走在暑氣褪去的街頭。
“侯誠如果堅持他現在的說法,我們就很難辦,拖到最後只能放人。”明恕說:“現在還沒有切實的證據,證明他唆使犯罪。單是‘有的人本就該死’一句話,太牽強了。但要說他沒有唆使犯罪這一動機,我也不相信。寫懸疑的作家那麽多,只有他處心積慮想要隐藏自己的身份,就這一點,他已經非常可疑。”
“侯誠今天有一個‘甩鍋’行為,将矛頭指向心雲出版社。”蕭遇安說:“我現在懷疑,墓心的在出版上,就存在一定的問題。”
明恕立即想到“謎”工作室的主任劉志強,此人在得知警方正在調查墓心時,反應非常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