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吐出來
正思及此,就聽房門咚咚咚響了三聲。
我自入師門以來,訪客絡繹不絕,養成了敲門就開的習慣,聽到門響,竟忘了這幾日正處兇險之時,不該草率将門打開。
師姐讓我站住別動的呼喊聲餘音猶在,我已霍啦一聲将兩扇雕花小葉檀的木門大大的敞開。
外面晴光乍洩,照得我兩眼驟然間有些發酸。
一個朗朗少年人,披了兩肩明媚春色站在門前,眉目如飛,正似笑非笑看着我。
我尚未來得及被吓破膽,就聽身後有人從床上跌落在地的聲音,慢慢師姐真是好骨氣,跌了個雙膝跪地……
“你……你……我……我不知……”
臨危不亂如我,此刻竟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你先出去。”
慢慢師姐口中的十殿閻羅煞星淡淡給了她句話。
師姐爬起來,戰戰兢兢走向門外,與我擦肩而過時,我聽她在我耳邊輕聲哽咽:“娉娉,下輩子,你還來做我小師妹……”
可師姐,我聽說灰飛煙滅之人,是沒有下輩子的……
待師姐走了,煞星一步跨進門來,随手将門掩了。
我向後連退三步:“你……你……你可知,不知者不怪,我并不曉得那是你的專屬坐席,故而才會唐突……”
如此命懸一線之時,我竟還存一絲清醒的神志,實屬難得。
對面之人卻不在意我的解釋,只冷冷端詳我片刻,忽而開口問道:“你真身是只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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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覺這兩件事差得有些遠了,卻也不敢不順着他的話題,只好點頭應道:“是……是……”
“如何飛升的?”
他眉頭稍稍簇起,看我的目光更添幾分凝重。
“天雷……劈的……”
我如實答道。
煞星的眉頭此刻幾乎已經擰在了一起,我聽他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可是上月初八醜時三刻渡劫飛升的?”
稀奇了,怎麽連他都知道我飛升的時辰。
我點點頭:“正是。”
一只大手突然攥上我的脖子,幾乎要将我似個蘿蔔一般拔起。
“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
我嗆咳:“什……什麽……”
“偷了我的給我交出來……”
“拿了我的給我還回來……”
煞星激動的攥着我的脖子一陣搖晃,我将要窒息前,腦海裏突然閃過一幕,一個身着寝衣的蒼白少年人撲倒在地上,抓着還是一只瓶子的我大聲叫嚷:“給我吐出來……”
“是……是你……”
我艱難的吐出幾個字。
聽到我似乎已将他認了出來,他便松開手,我捂着脖子狼狽深吸一口氣,咕咚一聲跌落在地。
他随即也蹲了下來,一點點欺得近了,待得他開口說話,雖聲音不大,語氣也散漫,卻真真聽得我如墜寒潭,手腳冰涼……
“我的內丹,此刻就在你腹內,你若不信,我這就剖出來給你瞧瞧如何?”
我猛地搖頭,委屈的眼淚嘩啦一下奔湧而出。
給人扣了這麽個莫須有的罪名,還不讓人辯解了,哪有這樣蠻橫不講道理的。
他見我哭了,微微愣了愣,不可置信的問道:“怎麽?你還覺得委屈了?”
我鼓起勇氣哽咽道:“我……我未曾偷吃你的內丹,你為何偏要認準了我。”
他見我哭得情真意切,便不再提将我開膛破肚之事,只一臉官司的定定看我哽咽了許久,才開口說道:“我親眼看到,未曾冤枉你分毫,那晚我睡夢中忽的睜開眼,見我的內丹已飄出體外,剛剛落入你口中,我話已至此,你若再抵賴,便是沒甚意思了。”
可我當真未曾吃他的內丹,見他這般執着篤定,便知如何解釋他也是不肯信了。
我不由哭得更加傷心了。
“也罷,讓你死的明白些。”
他攥起掌心騰起的一簇明焰,耐着性子和我對質到底:“我問你,飛升之前你在何處修煉?”
我搖搖頭:“記不得了……”
他額角青筋跳了跳,繼續問:“何時修得靈識?”
我搖搖頭:“不記得了……”
見他額角青筋又跳了跳,我擔心他暴起,忙補充道:“記得些,仿佛是進了一扇門後,便突然發現自己是只瓶子……”
他似是聽到什麽無稽之談,卻也不得不強忍着将我揍扁的欲望,耐着性子問:“什麽門?”
我嗫嚅:“就是你跌在地上那間房的門啊。”
他閉了閉眼,複又睜開:“你是說,在進我房間之前,你連靈識都沒有。”
我想了想,又想了想,然後點點頭:“大概,仿佛,也許,似乎是這樣的。”
我見他低頭使勁搖了搖腦袋,複又擡頭仰望房頂橫梁,大有壯懷悲歌無處宣洩的郁郁潇潇之态。
“你是說,你進了我卧房之後,才有的靈識?你剛剛有了靈識,便飛升成仙了?”
他說完嘴角古怪的抽了抽,似是被自己這個問題給逗笑了。
我糾正:“是剛剛有了靈識,便被天雷劈了三道,這才飛升成仙了……”
他複又低頭,深深吸了口氣,而後突然起身,冷冷道:“我是瘋了,竟會聽你講這許久的鬼話。”
此人當真霸道,明明是他在一直在逼問我,何時成了聽我講鬼話。
他又近了一步,負手而立,低頭看着地上的我,似是在思考要如何處置我,過了一陣子才開口,聲音帶着絲疲倦和不屑:“既要賴到底,為何連個像樣些的托詞都懶得想,人間已有三百年未有飛升之士,那些苦修數百載仍被擋在天界大門外的修士,天資也好,修為也好,比之你一個剛剛得了靈識的瓶子,孰強孰弱,孰深孰淺,你扪心自問一下。”
我扪心自問了一下,有一說一道:“我連煉氣都未曾習過,自然比不得他們。”
聽我此言,他面上表情又是猝不及防的一怔,愣了片刻才繼續說道:“這個你到認得幹脆,既然有這份自知之明,你卻為何不思量,你一個剛剛得了靈識的瓶子,憑什麽引得下天劫,又憑什麽能經得起三道天雷,是憑臉皮厚嗎?”
他聲音不輕不重,一字一句卻似萬鈞鐵錘砸在了我的耳朵裏,令我一陣頭暈目眩,比之方才他扼住我喉嚨時還要難受。
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一點點涼了下來,他說的不假,憑我自己,一個靈識初得,連煉氣都不會的精怪,如何經得起三道天雷。
我與他初見時便遭天雷追着屁股跑,無暇與他糾纏,方才又只顧為自己委屈辯駁,卻從未曾想過這個道理,若無什麽天大的機緣巧合,我如何就這般稀裏糊塗飛升成仙了。
我失聲叫道:“是這個道理,想來我确是吃了你的內丹才驚動了天劫,也是因腹中有你那內丹,才扛過了三道天雷,可是我……可是我真的不記得啊……”
煞星小爺似乎前一瞬還沉浸在我抵死不認賬萬丈氣節裏,敬我是個條響當當的賴子,欲将一掌送我轟轟烈烈回原形,沒成想我賴得理直氣壯,認卻也認得氣壯山河,他掌心本已複又騰起那團耀眼的明焰,聞言忽的愣在原地,反到進退兩難了。
我與他好似方才在碎玉殿大眼瞪小眼時的光景,在淨舍床榻一側的翠竹地面上一卧一蹲,再次相顧無言的大眼瞪小眼起來。
淨舍後窗透進絲絲縷縷的天光,幾只翠鳥叽喳,數聲泉水叮咚。
他長睫随着眼尾飛揚的弧度,勾勒出我平生未見之美好。
妙手隽刻的唇,起筆處是霜刀淩肅,薄如冷刃,走筆至峰巒起伏處,卻似化入遠山含黛,籠着一川煙雨……
我從未見過這樣一張唇,能将冰冷與溫暖,淩厲與柔軟如此不着痕跡的揉和在一起,揉碎了,化作我此刻心中一半瑟瑟,一半旖旎。
我也從未見過這樣一個人,能用如此蠱惑人心的皮囊,載着往日滔天的瘋癫暴虐,薄情寡性,如何載得動……
想到那位被他活活打死的仁兄,我終是無法再和他對視片刻,我垂下頸子,低頭看着地上略顯斑駁的青竹……
活着真好,每日推開小窗,撲面而來的山谷清風真好……
和小叽喳師姐說笑着去聽那些不知所雲的道法,我雖聽不懂,也覺得真好……
師姐說山下人煙巷裏,有許許多多好吃的,我還一樣兒都沒嘗過……
我想長長久久的活着,大概活上一千年,也是活不夠的……
我很想與他好生商量一二,欠他的,可否等一等再還……
想到那位仁兄的遭遇,我果斷的閉上了嘴,我态度誠懇些,至少,總該,大概,或許可以少受些苦楚吧……
也不知沉默對峙了多久,他手中那團明亮的赤焰漸漸淡了下去。
耳畔忽然響起他不耐煩的聲音:“你還愣着作甚?”
我遲疑擡頭,迷茫望向他。
他似是忍耐到了極限,只冷冷說了兩個字:“還我。”
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赧然道:“怎麽還……”
這問題似是也将他難住了,他愣了一愣,頗有幾分不耐的說:“怎麽吃下的,就怎麽吐出來。”
我複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努力醞釀吐意,努力了半晌也沒見什麽成效,我搖搖頭,如實回禀他老人家:“吐不出來。”
他一拳砸在地上,震得我晃了三晃:“你又想賴?”
我連忙指天指地發下毒誓:“誰賴誰打一輩子光棍兒。”
我如此真心實意發下毒誓,卻見他額角抽了抽,臉又黑了一層。
果真是個閻羅一樣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