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帝晏的哥哥
“我還當是誰呢,原來翼風大人到了。”酒樓上,伏在窗口的盈姜唇角依舊帶着微笑,語調裏卻有些不明含義的意味。“這個就是翼風啊?”羅離使勁探出身子,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他出劍可真是快。”街角,翼風走近藍衣女子,低頭和她說了一句什麽,女子微微地一颔首,舉步朝着街對面的這座酒樓而來。翼風陪在她身側,滿街的人幾乎是屏住呼吸,望着兩人穿過街道。“他們倆還真是般配吶!看來神使大人是沒戲了。哎,他人呢?”四處張望并沒有看見穆天,兩人也沒有在意——翼風和流玥已經上樓了。四個人的見面,互相只有簡短的問候,流玥甚至都沒有開口,她的性情似乎也如雪蓮一般冷淡,即使對初次見面的同伴,也只是微微躬身致意。店小二給兩人倒上茶,流玥瞥了一眼,便推到一邊,從身後的包裹裏取出兩只青瓷小杯子,又從腰間解下一只白色水袋,倒上了兩杯水。那水清澈異常,在滿酒館的酒氣中,甚至都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來自九天的雨水。”流玥平靜地回視羅離好奇的目光,視線相交的瞬間,羅離覺得就像觸到一池秋水——清寧而又淡漠,“要不要嘗一嘗?”羅離望一眼她手裏的水袋,也不知道是什麽做的,潔白如雪,又看看自己面前豁了口的杯子,笑道:“算了吧,我嘗也嘗不出什麽來,沒的糟蹋好東西。”流玥也不再客氣,将水袋收了起來。“此地也沒有必要久留,明天就啓程繼續往東吧。”簡單問了幾句各自路上的經歷,翼風提起接下來的行程,語氣間卻是十分确定,帶着不容人辯駁的意味。羅離不得不承認,有的人就是有高人一等的氣度,無關種族,就好像有的神族也實在讓人沒辦法跟高貴二字聯系起來……“待會兒我們先看看穆天手裏的地圖。”翼風接着說道。羅離和盈姜互相看了一眼,詫異地問:“地圖?”“他沒有說過?”翼風似乎也并不奇怪,“東荒和異界的地圖——是他們神族的東西。他人呢?”簡直像是被召喚出來的,穆天應着話音,出現在樓梯口,手還捂着肚子——茶桌旁心知肚明的兩人扭過臉去強忍住笑意。“翼風啊。”穆天有氣無力地打了個招呼坐下了,“有日子沒見,你出手越來越狠了。”“翼風救了他們。”流玥突然開口,“如果我出手的話,他們沒有一個能活着。”聽着冷冷的語調,穆天似乎微微一震,像是才發覺流玥的存在似的朝她望了過去。“精族的祭師是吧?”穆天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有些像自言自語地小聲嘀咕,“祭師不是救人的嗎?”顯然還是聽見了他的話,祭師神情淡淡地回答:“我用法術救人,用劍殺人。”“用劍的祭師?如今什麽世道……”穆天瞥見翼風掃過來的目光,忙用手揉了揉鼻子,順勢也掩住了話音。翼風的目光卻并非立刻移開,“穆天,地圖呢?你出發時帝晏肯定交給你了吧?”“地圖……”不知為什麽,穆天的神情變得異常古怪,目光在酒館各處不停游移着,說話也變得有點吞吞吐吐,“對,地圖,呃,地圖……是在我這裏來着,啊不,現在不在,我交給一個朋友了,他應該會給我送來的,明天,呃,也許後天。”“朋友?”翼風靠在椅背上,悠然地盯着他,就像一個大人盯着明知道在說謊的小孩,“是蒼壘杏花樓的芸香,還是番條怡香院的小春草啊?”穆天驀地張開嘴,動了幾動,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翼風從身後抽出一個包裹,“啪”地扔在穆天面前,“我告訴你,下次你把再這東西押在妓院裏,我就——”他的語氣頓了頓,“我就把你也賣進去,而且絕不讓任何人給你贖身!”看着神使張口結舌的模樣,羅離不無快意地想,原來翼風也是挺風趣的。“可可可是……”穆天好不容易把打結了的舌頭理順,一面打開包裹看了看,一面問:“怎麽會在你手上的?”“你是不是讓‘棘’給你送來的?——我在路上遇到它們了。”聽到這裏,盈姜忽然睜大了眼睛,“棘?”不單是她,羅離也吃了一驚,‘棘’是一種肋生雙翼的上古神獸,比世間任何一種鳥飛得都要更高、更快,然而這種神獸桀骜不訓,除了神族的君王,誰也不可能差遣它們。翼風看了看他們,似乎有些奇怪他們的大驚小怪,“帝晏擔心他哥哥的安危,所以派出了‘棘’,這有什麽不對的?”這句話一出口,兩人的嘴又更擴大了一倍,目光不約而同地轉向旁邊神情散漫的神使。“帝晏的哥哥?”“天哪……”穆天得意地挺了挺身子,仿佛在說:終于知道我是多麽了不得的人物了吧?“我一直以為帝晏陛下的人生是完美無缺的,真是想不到他還有這麽不為人知的痛苦……”“就是,看那家夥一向風光無限,沒想到……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可憐的帝晏陛下啊……”“唉……”“喂!你們倆這是什麽意思?!”××××××××××××那個聲音,又來了。“羅離……”“羅離……”遙遠的呼喚,仿佛随風而來,卻又清晰得如同就在耳畔。“為什麽?羅離,為什麽不等我?”那聲音就像枝頭将要凋零的花朵,在風中微微地顫動,虛弱而又溫柔。“你答應過我的,為什麽不等我呢?”不,不是的!他拼了命想要解釋,不是這樣的!不是我不等你,是……是……可是那句話哽在喉嚨裏,像沉入水底的石頭一樣,任憑他怎麽用盡力氣,也無法摳出來——“咳咳咳!”羅離翻身坐起來,手捂着脖子大聲地咳嗽,喉嚨裏還殘留着夢中被自己生生摳出的灼痛。為什麽又做了這樣的夢?羅離站起來,走到桌旁,抓起水壺對着嘴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大半。喉嚨的灼痛似乎被涼茶沖散了,然而身體裏還是有一種燃燒般的不适,仿佛在心底深處,有着無法熄滅的火焰,時刻不停地灼烤着。……是那些記憶。是不是因為接近異界了,所以那些記憶忽然又變得清晰起來?他慢慢地走到窗口,一彎下弦月懸挂在鎮外的山坡上,遠處濃密的樹林黑壓壓的仿佛一團團墨色的迷霧,遮斷了視線。遠離了白天的喧鬧,夜晚的青丘寂靜得可怖,只有來自遠方山林的風,帶來種種詭異的聲音。慘淡的月光下将對面屋頂的影子投在街道中央,如同如同一道蜿蜒的分界,将街面分為明暗兩邊。羅離的目光漫無目的地從空蕩蕩的街道滑過——街邊的石階、淩亂的垃圾、角落蜷縮的流浪漢……忽然,他的目光像是遇到了什麽障礙似的,停滞了片刻。在街心的某處,屋頂的暗影呈現了一個怪異的突起。有人?心念一動,戰士的銳利瞬間又回複到了羅離的身上,一手抄起青瑰刀,一手按在窗臺上——正要縱身躍出,想了一想,他又退回來,打開房門,從走廊的頂窗掠了出去。躲避在酒樓梯狀的屋頂後面,羅離快速地朝着黑影的位置移動,終于,在一個煙囪的後面,他停下來。微微地直起身子,從現在的角度,對面屋頂的情形一覽無餘。那确實是一個人。他隐身在暗影中,很難看清容貌,然而,羅離能夠感到黑暗中的目光,隐隐透出一絲陰寒,即使并未正面相接觸,在望見的一瞬,羅離仍然覺得周身的溫度都仿佛降低了幾分。這是個身懷強大法力的人。在青丘鎮中,也不乏身懷絕技的人,但是這一個,他的力量已不在那些普通人之列。在還不能判斷是敵是友的情形下,羅離一時也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應該貿然地去接近。但是他究竟在幹什麽?羅離望着那一動不動的身影,仿佛與凝固為屋頂的一部分似的,不禁感到困惑。是不是在看什麽?羅離轉回頭望了望自己方才行來的路線,在心裏計算了一下距離,那麽,那個人難道是在望着……“嗒!”不知哪裏發出的聲響,在寂靜的夜晚,仿佛投入死水的石子。羅離不由得順着聲音瞥了一眼,看見一只小獸飛快地蹿過街面。等他重新把視線轉回對面的屋頂,那個人已在轉瞬間消失,然而,羅離的目光捕捉到了那人消失前的一瞬,他的手揮出的淡如螢火的光輪。“神族的法術?奇怪……”羅離用手抓了抓頭皮,方才的陰寒之氣随着那人的離去已經散去,然而那種冰冷的感覺仿佛仍在,堂皇如旭日一般的神族法術幾時變成了這樣子?還有,他剛才到底在看着誰的房間?……是穆天,還是翼風?××××××××××初晨的陽光像點燃引信的火種一樣,讓青丘炸開似的喧鬧起來。羅離從房間出來,忍不住打了大哈欠,經過夜的寧靜,他覺得好像一下子到了另一個世間一樣,連同昨夜所見的情形,都變得不真實起來。“穆天,”他叫住路過的神使,“你們神族裏面,有沒有人練非常陰寒的法術?”穆天帶着一臉沒睡醒的表情,懶洋洋地回答:“沒有。”“真的沒有?”“不可能練——我們的體質就那樣,練陰寒的法術不出三天就把自己練成僵屍了,除非用血咒脫成魔族或者精族,不過他們也難得有人練,那種法術練起來累死累活的,還動不動就會反噬。”“那會不會有練那種法術,又同時也習了神族法術的人?”“嗤!你見過把水火塞在一個瓶子裏的嗎?——我說,你問來問去的,莫非你想練?”穆天上下打量他,喉嚨裏滾出一陣不懷好意的笑聲。羅離懶得再說,扭頭走下樓梯。但是對穆天的回答,他倒并未懷疑。那麽,難道昨夜是看錯了嗎?羅離心頭的疑惑像初春水面的浮冰一樣飄蕩不定。當他走到酒館門口的時候,看見盈姜正在和翼風說話,而流玥獨自站在稍遠的地方,從她身邊經過的男人無不偷偷地多瞧一眼,卻也無不立刻轉過去,因此她所在的一方天地便顯得格外安靜,喧鬧中,藍衣身影清寧得恍若秋日天空下的湖水。羅離恍惚地記起曾有過一面之緣的另一個精族祭師,她的容貌早已在漫長的歲月裏淡忘成一個模糊的影子,但,那溫婉而安靜的印象卻深深地刻在記憶中。相隔千年的兩個身影奇異地交疊,然而,不過一瞬間已經分開——兩個人實在太不一樣了,正如和煦的春風與孤峰的冷雪,沒辦法放在一起。“那當然好喽!”人族藥師輕快的聲音穿過嘈雜的人聲傳了過來,“不過那很貴吧?”“又不花我的錢……”翼風無所謂地回答,後面的半句話被不遠處人群突然爆出的笑聲淹沒了。他轉過頭朝人群看了一眼,又對盈姜說了句什麽。人族藥師似乎微微一怔,随即捂着嘴前仰後合地笑了起來,“哎呀,真想立刻看到神使大人的表情。”羅離忍不住好奇,走過去問:“怎麽了?”盈姜沒有立刻回答,目光繞過他,望向後面的那個人,“穆天大人……早!”穆天擡起有些浮腫的眼皮,瞥了一眼她臉上怪異的笑容,他的神情有些憔悴,就像一夜都沒怎麽睡似的。“你們……”他打了個哈欠,“在說什麽?”“我買了六只嚣狪。”翼風回答他,“這樣,如果順利的話,十天後我們就能到達神碑。”“為什麽是六只?”“我找了個向導,說好了他帶我們穿過東荒,嚣狪就送給他當報酬。”“噢,你倒大方。”穆天無動于衷地應了一句,但是随即他就睜大了眼睛。“這是花剩下的錢。”翼風抛過一只黑色繡金的錢袋。“這,這是……”“你那個體貼的兄弟讓‘棘’給你帶來的錢。”“你你,你也太過分了吧?!”翼風嘴角微微勾起,目光冷冷地掃過咬牙切齒的神使,“過分?別忘了我是為什麽來的。”抛下一句沒頭沒腦的話,銀發劍客頭也不回地轉身走向獨自站在一旁的祭師。穆天的臉就像咬了滿口黃連似的擰着,然而,卻沒有還口。××××××××××從外表看,嚣狪滾圓的身子倒是更像一頭豬,但是比豬多了兩只鹿一般的角和滿口利牙,這種食肉的猛獸一旦被馴服,卻是世間跑得最快的獸。只是它們躲在泰山的密林中,兇狠的生性和幾乎令人難以想像的迅捷,最好的獵手也常常對它們束手無措,使得它們價格不匪,尤其在東荒,更是身價逾萬。穆天鐵青的臉色,直到将青丘抛到百裏之外,才漸漸地緩和過來。但是他的話還是比以前少了許多,甚至讓羅離覺得有點兒不習慣。走在最後的翼風和流玥兩人似乎也極少說話,羅離偶爾回頭,只看見并辔而行的兩人同樣淡漠的表情,然而明顯有一種特別的默契存在于兩人之間,令他們的坐騎都保持着一模一樣的和諧步伐。只有走在最前面的向導,一個名叫小貍的少年,保持着始終不變的興致,不停地和旁邊的盈姜說着話。“看見那邊像韭菜一樣的葉子嗎?那就是祝餘草,吃幾根下去幾天都不餓,我們身邊都帶着一把。”“咦?我還以為只有西海招搖山才有祝餘呢。”“我們這兒哪裏來的人都有,也許誰把種子帶來了吧。還有白杦,喏,就是那個,紅色的那個,也能充饑,味道比祝餘更好。”“小貍對這裏很熟哦。”“那當然,我生下來就在這裏了。”“小貍……這是真名嗎?”“嗯,我媽媽是貍妖,所以就叫我小貍。”“那麽,小貍是妖族人喽?”“誰知道,我媽媽早死了,我從來沒見過爸爸,鬼知道他是神是魔,也許是惡靈都說不定。”“惡靈?小貍見過惡靈嗎?”“見過一次,就在前幾天——差點就把我給吃了,吓死我了。”“惡靈……什麽樣子?”“聽說什麽樣子的都有,不過我見到的那個,居然是個女人,還挺漂亮的。不過比姐姐你就差得太遠了。”“嘻嘻,小貍真會說話。”“後面那個姐姐——”小貍回過頭望了一眼,又飛快地轉回來,“也很漂亮,不過她冷冰冰的,還有她身邊那個人,他倒沒有那麽冷,可是我看見他就覺得挺緊張的,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情……”“那是因為他是翼風大人嘛。”“翼風?”小貍猛地帶了一下嚣狪,頃刻間落到了最後面。“怎麽了?”盈姜回轉來問他。“翼風……這個名字我好像聽見過啊。”“那當然喽,他是大名鼎鼎的人吶。”“不是這樣的……”小貍一面追上去,一面努力回想着,“我覺得好像聽誰說起過,是誰啊……”“想不起來就不用想了,任何人提起翼風大人都不奇怪的嘛。哎,樹上那個藍色的果子是什麽?”但是少年一語不發地陷入了沉思。在沉悶中騎行了一段路,盈姜往後看了看,勒慢了嚣狪。“穆天大人今天怎麽忽然沉默得像失聲了一樣?”“大概還在哀悼……”羅離忍着笑看了一眼神色恹恹的穆天,“連面都沒見到就沒影兒了的銀铢吧。”“真是的,‘棘’居然把錢袋交給那家夥……”神使終于開口,“真是喝涼水都塞牙——這一路上連一點兒高興的事都沒有。”羅離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我說穆天,你到底是想幹什麽來了?”“說起這個,羅離大人是為什麽會來的?”“我為什麽會來?”一說到這個,羅離背上的毛毛蟲又回來了,“是被王陷害的!……你呢?”“我嘛,王找人來抓阄,結果被我抓到了。”人族藥師目光流轉,讓人摸不透她說的話是真是假。“流玥大人,你呢?”她朝後望去,“你為什麽會來?”流玥面無表情,似乎不想回答。但是過了片刻,她還是開口了:“我是精族最強的祭師,所以我來了。”“哎呀,果然厲害。翼風大人就不用說了,如果我是魔王陛下,也不會考慮另外的人。”“不是峙靖叫我來的。”翼風随口說出魔王的名字,“是帝晏的要求。”“啊?”不只盈姜,每個人臉上都露出了驚訝的神情,連流玥也用略帶迷惑的目光望了他一眼。喜歡神族也好,讨厭神族也罷,帝晏至高無上的地位早已超越了神界,成為世間所有人都不得不仰視的存在。如果是穆天說出這句話還可以理解——雖然同樣令人難以置信,但他畢竟與帝晏有着同樣的血統,而翼風,即使他是傳說中唯一可能成為帝晏對手的人,這句話仍在同伴掀起意想不到的震動。“但是,但是帝晏陛下為什麽會提出這樣的要求?”“這個嘛……”翼風的目光在穆天臉上停留了片刻,“因為他說,這次神族的聖巫選出了一個實在不怎麽樣的人選,所以他只好拜托我把那家夥活着帶回來了。”“哦——”面對着同伴一副終于了然的模樣,穆天苦笑着用手揉了揉鼻子,小聲嘀咕:“真是的,這都哪兒跟哪兒啊……”×××××××××ד我想起來了!”幾乎已經被衆人忘在了一邊,沉默良久的少年忽然大叫起來,“我想起來了!”“想起什麽?”連盈姜一時也沒回過神。“想起在哪裏聽說過翼風——就在三四天之前,我在樹上睡覺的時候,聽見有人說話,那人說:如果殺死翼風的話……”“什麽?!”衆人一起停止前行,愕然回望。查看該章節最新評論(2)正在加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