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啓程
羅離依稀記得曾聽過一句話:人的命運,有時會因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改變。
雖然他不是人,而是妖怪,但是他覺得冥冥中仿佛有着一股神秘的力量,讓這句話同樣地應驗在他的身上。
回想他的人生,哦不,妖生,曾有過的兩次巨大轉折,甚至其中的一次據稱改變天地運程,起因卻都渺小得令人難以置信。
第一次,拜一口口水所賜,他從一株無憂無慮的小草變成了一只妖怪。 這也罷了,雖說妖生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好歹還有個二三如意,可是他又苦命地踩上了一塊糯米糕……
那天午後他剛剛走進妖王雷邪行殿外的長廊,只覺得腳下微微一軟,像是踩到了什麽異物,起初他也沒有在意,但沒走幾步,就感到了異樣。兩旁的侍衛全沒有往常那副瞌睡模樣,人人臉上都帶着一種奇怪的表情,沉默無語地看着他。周圍安靜得出奇,空曠的長廊中,只有羅離自己的腳步聲。
“噠……沙……” “噠……沙……”
終于羅離自己也發覺這腳步聲不對勁,低下頭,看見一只腳後跟粘着張紙片,他下意識地伸手摘下那紙片——日後他想到這個愚蠢的動作恨不得砍掉這只手。
就在他還來不及直起腰的一瞬間,長廊中如旋風般刮起一陣騷動。 “揭了揭了!他揭了!” “哈哈,我早說過,羅離大人不揭,還有誰會揭的嘛!”
“羅離大人,果然是我們妖界的第一勇士!标下真是太佩服您了!” “快去禀告陛下!”
……混亂中,羅離好不容易緩過神來,這時他終于瞥見自己手中的紙片一角,妖王鮮紅的玺印,頓時覺得後背隐隐刺癢,仿佛幾十只毛蟲在爬。
“奉陛下诏:千年輪回之劫已近,懸重賞征吾妖界勇士一名,與神、魔、精、人之使同赴異界,重啓靈石,以解劫數。”
“羅離大人,您會成為千古留名,萬世稱頌的大英雄,真是讓人羨慕啊!”
羅離聞言大喜:“看樣子你很喜歡這個機會,那不如讓給你,哦?”話音未落,那侍衛已一溜煙跑得不知去向。
“羅離大人!”一名仆從走到近前,代表妖王近侍身份的金黃色袍服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讓羅離覺得刺眼,“陛下召見。”
望了一眼行殿巨蟒盤繞的大門,羅離覺得背上的毛蟲變成了幾百只。
當羅離還在人間做小草的時候,聽過很多妖王的傳說,在人們的口中,妖王頭上長着兩只尖角,身上布滿黑毛,龇着半尺長的獠牙,張開血盆大口,随時把人生吞活剝……所以,當羅離第一次見到妖王,比發覺自己已經成為了一只妖怪還要驚異。
Advertisement
門無聲無息地開了。
雷邪一如往常地坐在寬大的臺案後面,他的眼睛微微合攏,修長的手指安靜地撫摸着懷裏的黑貓,仿佛在小憩,也仿佛在沉思。金壁輝煌的大殿中,他素白的服飾和寧和的姿态,恍若高朗天空中一片清淡的流雲。
這麽樣的一個人,啊不,一只妖怪,倒好像比青面獠牙更讓人不能不注意。所以,當羅離第一次看見他,即使還不知道他的身份,卻已經忍不住留意那個慢慢散着步的身影。只是羅離萬萬想不到,那個身影會在他跟前站住,而且忽然間像被什麽嗆住似的,咳出一口水,澆了他一頭……
那時他還只是一株長在路邊小草,雖然據考證是傳說中世間無二的珍卉離荼,不過瞧着也就是一根莖幾片葉子,日後連至高無上、智慧無邊、神力無匹的神君帝晏見到他真身的時候一時都沒認出來。其實在他的草生中,也曾被臨村豆腐店小媳婦的口水澆過,後來小媳婦成了老太太又澆過他一回,還有賣菜的老頭兒、送貨的阿郎和他家的騾子……多到數不清楚,但那些都不是特別的,而特別的,一次就足夠了。
他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卻見那人對他微微一笑,道:“你的資質應該很不錯,練練這個。”說完一本冊子已經到了他手中。 他低頭看那冊子:《玄葉刀法》。
然後才發覺自己有了手——他的“草生”已經轉成了“妖生”。
羅離行過了禮,默默地站在殿中等候。雖然背轉了身,他總有一種隐隐的沖動,想像掐毛毛蟲那樣把他的王給好好地搓一頓,但是在雷邪的面前,他不敢放肆——世上沒有人敢。
“咳,我說,這就是你們選出的那個倒黴蛋兒?” 突如其來的聲音,實實在在地吓了羅離一大跳,他下意識地循聲擡頭,在陰暗的大殿一角,隐隐地望見一個歪坐着的人影。
“什麽人?!”憤怒更甚于驚訝,羅離大聲質問那個放肆的家夥。
角落的人影微微動了動,袍服的一角掃過光亮,羅離瞥見淡金色絲線繡出的靈芝花紋。他驀然明白過來,是啊,還能是什麽人呢?當然只有那些目中無人、自以為是的混蛋神族!
那人好像小聲說了句什麽,羅離沒有聽見,臺案後的雷邪忽然莞爾,半欠過身子,對那人低聲回答了幾句話,眼睛卻朝羅離瞟了過來,那種神情不禁讓他想起一種叫狐貍的動物。
“……就不能重新考慮一下?” 暗影裏的人站起身,發牢騷似的嘀咕着從大殿的角門退了出去。 雷邪沒有立刻轉回身,他用手掩着嘴輕輕咳嗽了幾聲,倒像是強咽下一陣大笑。
“王!”羅離打算趁着這個間隙,一鼓作氣說出那铿锵有力的三個字:“我不幹!”可惜當他才做第三次深呼吸的時候,雷邪已經轉過臉來。
在妖怪們之間有一句流傳甚廣的話:妖界最可怕的力量不是上古神兵枯月刀,不是大神盤古留下的定魂珠,甚至也不是據傳能夠令神君也懼怕三分的常陽杵,而是此刻羅離正面對的——妖王的注視。
羅離始終都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就沒有一次能夠成功地扛過這樣的目光。
雷邪的眼眸其實也沒有什麽詭異,一如他的人,清朗而深遠,只是,在這樣的目光,總讓人有種無所遁形的感覺,令人不能不想起還欠他三千銀铢沒還……
“為什麽是我?”羅離呻吟。
雷邪悠然地支起下巴:“這不是明擺着嗎?你欠我的最多,上回那一局你輸了三千,利滾利已經一萬二了,賞格八千,你還倒欠我四千……喂!這樣就昏倒也太沒出息了吧?好了好了,少算你一成利息,一萬一,不能再少了!你嘴角的白沫什麽意思?難不成想八折?太黑了吧你?!”
羅離從地上爬起來,“王!這不是錢的問題——這是人生理想、人性尊嚴、人本關懷的問題,還有人的……王!您要吐也別往我身上吐啊,這料子很貴的。”
“少廢話,亮底價吧。” “王啊,”羅離使勁揉鼻子,擠眼睛,“我還沒活夠呢。” “放心放心,最近十位去了異界的妖族勇士,只有七位沒有回來喲。”
羅離翻了翻白眼,索性連話都不說了。
“咳,好吧,告訴你一個真正的利好消息,這趟異界之行,魔族選出的人是——”雷邪語氣頓了頓,方才吐出那仿佛帶着魔力的兩個字:“翼風。” 翼風! 羅離悚然動容。
××××××××××××××××××× 世間自盤古開天,就分為五族:神、魔、妖、精、人。據稱五族各得盤古神力,以神族最強,自古被稱為世間第一的強者,都出自神族。
對神族高高在上的地位,也有人不服氣,尤以法力次之的魔族為甚。幾乎每一代的魔族都會有人出來向神族挑戰,卻無一例外地被打得落花流水。直至一千五百年前,有一個驚才絕豔的魔族劍客橫空出世,他僅憑一人一劍殺入神界,神族數十萬守軍竟莫可抵擋,眼睜睜地看他沖入聖皇殿,出手間連勝聖殿四大護衛,逼神君帝珉出手與他對決。其時帝珉已經年邁,自知難以取勝,但要就此認輸又萬萬不能,左右為難之際,帝珉在外游歷的幼子晏突然回來了。
晏與那個魔族劍客的一戰只有幾個人親眼目睹,但是事後卻流傳着不下一千種不同的說法。
有人說,那一戰的慘烈直令烏雲閉日,天地變色,兩人苦戰三日三夜,晏終以不可思議的一劍令對手棄劍。
也有人說,不過在晏出手的一式之間,勝負已分,據說那一劍的光華,已超越了任何人的想象,注定飄忽流動于萬古的傳說之中。 不管怎麽說,晏贏了。
魔族劍客棄劍而去,從此不知所蹤。
其時晏還只是一個少年,能夠勝過功力已有千年的絕代劍客,本身已是不可思議的事情。而他無與倫比的智慧與莫可逼視的高貴氣度,更是人人傳頌,令他如同完美的化身。因此,百年後當帝珉宣布将帝位傳于幼子,不但沒有人反對,就連晏的兄長們也心服口服。
帝晏在位的千年,魔族索性連挑戰的興致也沒了,相安無事的日子流水般過去,連地下賭莊的生意都差了不少。
魔族不找麻煩,神族只好自己給自己找點事,以免日子太無聊。完美的帝王不等于就有完美的臣民,帝晏本人雖然品行高潔,但神族之中倒也從來不缺流氓和渣子。這幫家夥隔一陣子就跑去別人地盤惹事,比如搶幾座人族莊園,或者捋幾個精族少女。雖然帝晏的司刑官不是吃幹飯的,但正如能夠杜絕犯罪的法律自古還從未存在過,偉大的帝晏陛下也不能讓神界變成幹淨的極樂聖土。相反地,偉大的帝晏陛下的存在無形中倒讓別的四族對神族更加敢怒不敢言。
所以,當一個六歲的精族小女孩到處訴說幾個神族的惡棍搶走了她的母親,害死了她的親人,毀掉她的家園,她收到的只有一片同情和沉默的目光。好心點兒的将幾個銀铢塞到她手裏,讓她去找個寺院安身。
固執的小女孩走了許多路,終于絕望地倒在路邊,本該在成年之後流淌出的淚水,此刻因為悲憤,從小女孩的眼角滲出,滾落在碧綠的草葉,凝固成晶瑩的珍珠。
這顆淚珠是上天賜予精族少女一生最神聖的禮物,據說能令瀕死的人複原,也能令常人法力大增。
小女孩拿起這顆珠子,猶豫着該不該把它吞下去,她不知道吞下了這顆珠子,自己是不是就能夠闖到神界去救出母親?
就在這個時候,一雙細麻布鞋從她眼前晃過去。小女孩已經不對任何人抱有希望,所以她沒有理會。 然而,鞋的主人卻出乎意料地折了回來,停在她面前。
小女孩擡起頭,她看見一個白衣飄飄的年輕人,銀色的長發微微撩動,仿佛與天空中的流雲糾錯纏繞,他的臉上帶着些許長途跋涉的疲倦,然而整個人看去卻幹淨得仿佛一塵不染。
“你怎麽了?” 年輕人有着魔族的紫色眼眸,卻像大海一樣清透遼闊。不知為什麽,本已不想再對別人訴說的小女孩,又将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年輕人凝視那小女孩一會兒,開口問道:“你想救你媽媽,想為家人報仇,是不是?” 小女孩點點頭。 于是,年輕人背起小女孩,帶着她去了神界。
他們到了那幾個惡棍家鄉的府衙,小女孩俯在年輕人耳邊說:“大哥哥,沒用的,這個狗官跟那些家夥是一夥的,上次我來的時候差點被他打死。”
年輕人淡淡地一笑:“所以要找他。” 府丞剛吃飽喝足,剔着牙聽完手下通報,想也不想就吩咐:“把他們打出去。” 話音剛落,一道疾如閃電的光芒破窗而入!
在場的人沒有一個人看清楚發生了什麽事情,當光芒斂去,府丞依然坐在飯桌邊,手裏依然拿着牙簽,他的脖子上面卻已經空空如也,只有殷紅的血像封不住的水閘一樣汩汩的湧出來。
“告訴你們上頭!” 冷冷的話語從窗邊傳過來,人們這才注意到白衣的年輕人。 “哪一個是能夠主持公道的人,讓他來找我。”
府丞的腦袋像團茅草球一樣滾了過來,他微微蹙了蹙眉,往旁邊走了幾步,仿佛要避開蜿蜒的血跡和那個醜陋的東西。 “記住,我的名字是——翼風。”
也許只有他背上的小女孩對這個名字全然陌生,別的人或多或少聽說過這個魔族後起一輩的頂尖劍客,甚至已經有傳聞,認為他的功力不亞于那位曾與帝晏對陣的絕代名劍。盡管翼風本人似乎一直沒有打算向神族挑戰,但人們卻總覺得這個年輕人将會重現千年前的一幕。
所以,當神族的督府和統領們聽說了這件事,無一例外地想:終于來了。
因為前車之鑒,神族守軍如臨大敵,數萬人迅即将那座小城圍得滴水不漏,府衙周圍更布下五千精兵,護衛那幾個吓得半死、本想挖個地洞躲進去再不爬出來、卻被硬拖來當作誘餌的惡棍。
結果,天色剛明,飛馬來報,百裏外的另一個城頭,赫然懸挂着幾個嗷嗷慘叫的家夥,正是本該窩在戒備森嚴的府衙中的惡棍,而數萬守衛竟還茫然無知。
“我來神界,不過要給這孩子一個公道,如果府丞不行,我就去見督府,如果督府,我就去見中丞,如果中丞也不行,那麽我就去見神帝。如果神界竟無人能做到,那我也不介意自己動手,到時挂在這裏的,就是他們的頭。”
民衆一時嘩然,人人皆抱定一個想法:定要有人出來打倒這個狂妄的魔族,守衛神界的尊嚴!至于翼風所說的“公道”這件事,有意無意間被忽略過去了。也是,有什麽比神界的尊嚴更加重要?對神族而言,“公道”這回事應該更适合披麻戴孝的小女孩哭着喊着磕頭流血地來求得,而不是一位絕代劍客用劍指着說:“交出公道來!”
不但神族,其它四族也跟着喧騰起來,尤其地下賭莊的生意日漸紅火,翼風能不能突破督府守軍?翼風能不能從遠京突圍?翼風能不能逼近神都?翼風能不能戰勝聖殿騎士?……層出不窮的盤口,莊家每天數錢數到手抽筋。
然而,相比千年前的慌亂和慘烈,這一回的神界雖然也鬧了個人仰馬翻,卻是人人心裏都很篤定——就算翼風最終能夠沖進聖皇殿,也還有帝晏陛下在嘛(不管承認不承認,幾乎每個人都暗暗期待着這一幕,甚至有人公開鼓動聖殿騎士們放水,以便早日實現激動人心的一戰)。
翼風與帝晏之戰的賠率,在翼風站在聖皇殿中央,帝晏緩緩步下寶座的一刻,最終定格在一賠八百。
雖然翼風很強,強到足以讓人期待他與帝晏的絕世之戰,但是在那之前,沒人相信帝晏會輸,打死都沒人信。 然而……
“這件事的經過朕已命人查清,”和萬衆期待的刀光劍影大相徑庭,聖殿中只有帝晏平和已極的聲音,“那位精族夫人朕會命人護送回去,她的家園司工局已在修複,惡人必受嚴懲,還有……”
帝晏默然片刻,微微欠身。 “朕疏于約束,實在很愧疚,如果能夠有所補償的話,朕一定盡力而為。”
翼風面無表情地注視着帝晏,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良久,他突然醒悟過來似的,朝帝晏深深地鞠了一躬,轉身離去。 從他進入聖皇殿,自始至終連一個字都沒有說。
五界的人卻吵翻了天,這一戰到底算是誰輸?誰贏?還是和局? 擁翼派:“仗劍沖入聖皇殿,令帝晏低頭,又從帝晏面前全身而退,這還不算贏?”
擁晏派:“啊呸!臉皮都能當城牆了。帝晏陛下客氣客氣,其實對個毛小子連手都懶得動。這也好意思算贏?”
和局派:沒有任何證據證明翼風贏了,也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帝晏贏了,所以……
這個議題在幾百年中被争論不休,始終沒有定論。當然了,總有人不能滿足于理論,非要實踐驗證一下,看看翼風的劍術是不是真的如傳說中的高明?——驗證的結果,關于翼風的傳說更向着不可思議的高度飛升,而翼風這個名字也漸漸化身為一個傳奇般的存在。
×××××××××××××××××××× 羅離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但是……但是有翼風在,也不能保證我有命回來啊?” 雷邪想了想,“這樣吧,再加三顆丹果。”
“王!這根本就不公平,丹果只能救三次命,去了那個鬼地方,誰知道死幾次啊?” “龍玕甲和青瑰刀,你欠我的一筆勾銷——不幹拉倒,我另外找人。” “加踏雲靴!”
雷邪拍案而起,“成交!……還有問題嗎?” “最後一個問題,剛才那個神使……” “穆天。”雷邪接上神使的名字。 “他說什麽事能不能再考慮一下?”
“……他說,你太醜了,能不能換成一個漂亮女人。” 查看該章節最新評論(2)正在加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