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傅黎光喝了些酒,坐在車上,居然夢見了往事,他猝然睜眼,看見身邊的楊涵穩穩當當開着車,這才松了口氣。
楊涵見他醒來,關切地問:“先生醒了,是不是今天喝了酒,太累了?方才睡覺的時候也一直皺着眉頭。”
傅黎光坐起來,說:“車上睡着不太舒服,開快一些吧,早點回家休息。”
傅黎光今天當着唐逸榮的面認可了楊涵男朋友的身份,又在車上說了要回“家”休息,楊涵十分開心,輕快地嗯了一聲。
傅黎光看着楊涵年輕而充滿朝氣的側臉,出神地望了一會兒,不知在想些什麽。楊涵被他看得臉頰泛紅,忍不住問:“先生怎麽這樣看着我?”
傅黎光以手支額,靠在車窗上,汽車運行中的颠簸讓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啞又有點顫,他問楊涵:“楊涵,你畢業以後打算做什麽?”
楊涵沒料到他會問這個問題,短促而茫然地啊了一聲,才說:“我想留在這裏,找一份工作,慢慢立足。”
他說這話的時候帶着柔軟缱绻的眼神望向傅黎光,那眼神中分明是說因為你我才想要留在這裏,傅黎光如今年過而立,不再是十年前呆頭呆腦莽撞無知的年輕人,當然也學會讀人眼神猜人心思,他與楊涵四目相對,又忽然覺得自己承不住楊涵這樣的深情厚誼。
他輕咳一聲,又問:“你父母還在老家嗎?”
楊涵說:“在的。我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和父母一起都在老家。”
傅黎光突然換了個姿勢,閉着眼睛說:“這邊滿地都是大學生,如果只靠你自己,想立足可能并不容易。依照你的學歷,回到老家,想必會比留在這裏容易得多。”
他說這話輕飄飄的,但楊涵好像快要被他說哭了,他咬了咬嘴唇,艱難道:“是的。可我總是不甘心,我想試一試。”他沒有管傅黎光怎麽說,自顧自道:“我讀書的時候,因為落了許多課程,基礎并不牢,成績也不好,那時候老師都說我考不上正經大學,可我不信,我一直努力,一直努力,最後我是我們全年級考得最好的人。”
楊涵望着傅黎光,說:“很多人說我不可以,我也在想是不是我癡心妄想,但是我已經走到這一步了,我覺得我能行,先生,我可以試一試嗎?”
楊涵和傅黎光都知道他們說的是楊涵畢業後的去向,又不只是畢業後的去向。傅黎光甚至不敢對上楊涵的眼睛,他帶着些慌張望向車窗外的燈火輝煌,含糊道:“這些以後再說吧。”而後匆匆結束了這場談話。
車裏沒人再說話,傅黎光繼續撐在車窗邊思索。他和楊涵确認了戀愛關系,但好像一切都沒變,楊涵還是喊他先生,他還是對楊涵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麽改變,那就是從前只能将愛意壓抑在心底的楊涵,現在終于敢大聲告訴他了。
但問題并不在于楊涵敢不敢說出來,而是傅黎光敢不敢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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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黎光接受與楊涵的戀愛關系,是出于合适,出于習慣,出于想給漂泊這麽多年的心找一個固定居所。但現在确定了,反倒是他退縮了,楊涵如此真摯,如此深情,他給不了楊涵同樣的回應,甚至連接收楊涵的愛意都會有一點退縮。
他這麽多年來一直以一種忘卻唐逸榮的心态在生活,但是談到感情二字,唐逸榮才好像是陰魂不散的魔鬼,又盤踞在他頭上,傅黎光明白,唐逸榮帶給他的陰影,他從來沒有揮去過。
唐逸榮對他最大的傷害并不是和他分開,而是摧毀了他對自己的信任還有對感情的信任。從此以後傅黎光不敢再相信自己的眼光,對一切都抱有懷疑的态度,也不敢再相信感情。
這些看起來好像是生活中的調味品添加劑,有了增光添彩,沒有也無傷大雅。但此時此刻傅黎光才明白,這不是調味品,而是不可或缺的米面糧油,傅黎光在過去的日子裏拒絕光合作用的生長,就導致他現在的成果幹癟酸澀,他自食苦果。
可這苦果也并不是他想要種下的。該怪誰呢?怪唐逸榮嗎?和唐逸榮分開十年了,還會因為十年前的一場噩夢而深受其害,或許該怪傅黎光自己脆弱矯情吧。
他這樣想着,難免有一些自傷自厭的情緒,回到家裏也始終沒有什麽精神。
“洗洗睡吧,你去主衛洗,我去次衛,洗完我就睡客房了。”傅黎光說。
他沒等楊涵的回應就進了次衛,楊涵呆愣着站在門口,微微張着嘴,不知道這不算長的一路是自己哪裏說錯了話做錯了事,讓傅黎光如此疲憊不耐。明明在晚宴門口的時候還好好的呢。
楊涵沒什麽心思洗澡,他拿了睡衣,呆呆地坐在床邊,沒一會兒他的手機就響了,楊涵拿起來一看,是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
“是楊涵嗎?我是唐老師,有空我們見一面吧,想跟你聊聊天。”
楊涵緊張地握緊了手機,他下意識望向次衛的方向,仿佛可以借此尋求傅黎光的意見甚至是支援,但是沒有,次衛的水聲很快就停了,而後房子裏歸于平靜,傅黎光已經在次卧睡下了。
楊涵回想起他們見面的那一瞬間,他僅憑直覺就能感受到唐逸榮與傅黎光之間并不怎麽輕松愉悅的氛圍。他們兩個之間有矛盾,楊涵猜。但楊涵淺薄的想象力并不能想出傅黎光和唐逸榮是什麽矛盾,只好簡單地猜測是商業競争。
秉持着不給傅黎光添麻煩的原則,楊涵謹慎地回複:“不好意思唐先生,我最近課太多,不方便見面。而且我不知道您是從哪裏得到的我的手機號,我們還是不要見面,您也删了我的號碼吧。”
唐逸榮想要楊涵的手機號并不難。他年年都在資助家鄉,對家鄉的學校也總是多投以幾分關注。鄉鎮中學教育水平始終在及格線以下徘徊,能考上本科的人已經極為罕見,像楊涵這樣考到大城市好學校的更是鳳毛麟角,唐逸榮知道他。再詢問詢問曾經的老同事老相親們,他很快就拿到了楊涵的電話,卻沒想到楊涵這麽硬氣。
像他們這樣寒門出身的學子,自卑心有多強,自尊心就會比自卑心強百倍。唐逸榮措辭已經足夠溫柔委婉,甚至拿出唐老師的名號來打溫情牌。可沒想到楊涵還是硬氣地拒絕了他。
他還以為楊涵做傅黎光小情人這幾年,早就已經忘了自己身上那點兒傲骨幾斤幾兩了。
楊涵拒絕了唐逸榮,唐逸榮也不氣惱,回複說:“還是見一面吧,不親口問問你到底過得怎麽樣,下回我回家的時候碰到你的父母,總不好直接說他們兒子住在一個說不清來歷的大平層裏吧。”
想致富先修路,路已經修得四通八達,村子裏像唐逸榮這麽這麽有出息的人還是很少見,再加上唐逸榮年年送溫暖獻愛心,算是把家鄉人民籠絡得很好。許多家長甚至央求唐逸榮給自家遠在天邊的孩子帶話。
唐逸榮在大城市裏有出息,他兩個姐姐面上也有光,唐逸榮在鄉裏鄉親的眼裏又是發達了也沒忘本的好孩子,拜托唐逸榮照應提點自己孩子的相親不在少數,唐逸榮能幫則幫,說話很有一些分量。
他現在對楊涵說出這樣的話,已經隐約按時是要威脅他了。
楊涵覺得自己的心髒都要蹦出來了,他跟了傅黎光兩年了,他喜歡傅黎光,現在也跟傅黎光确認了戀愛關系,但他仍然沒有辦法擺脫先前跟傅黎光類似于包養一樣不可見人的關系所遺留的産物,比如這套房子。
楊涵坐在床沿,沒來得及換的睡衣已經在他手裏被揉得很皺,他茫然地望着窗外出神,想着應該怎麽面對唐逸榮的咄咄逼人。
他畢竟只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學生,唐逸榮拿住他的軟肋,他最終選擇低頭,過了好半天,他才喪氣地給唐逸榮回複:“您打算在哪裏見面?”
唐逸榮就好像蹲在獵坑邊等着獵物主動跳坑的獵人一樣,他好整以暇地回複:“明天下午三點,地點待會兒我發定位給你。”
楊涵收到這條回複,無力地癱在床上,他不知道唐逸榮會給他說什麽,但他很怕自己從此以後就被唐逸榮牽着鼻子走。
傅黎光早晨起床的時候看見楊涵情緒并不高,恹恹的樣子,楊涵很少有這種情況,所以傅黎光多看了他兩眼,說:“今天如果不舒服就再休息休息吧。”
原本情緒低落的楊涵聽到傅黎光說這話,露出一些感激涕零的表情,他看起來快哭了,傅黎光看他這個表情,以為自己平時對他太疏于關心,以至于現在一句安慰就能讓他感動成這副模樣。
于是傅黎光又靠近了一些,摟着他輕輕拍了拍,問:“早晨有課嗎?”
楊涵小聲說:“是後兩節課。”
傅黎光用盡量溫柔的聲音說:“那休息一會兒,快到時間了我讓小吳打電話喊你。”
楊涵等傅黎光走了,還沉浸在傅黎光方才的溫柔當中,他走到卧室裏重新趴在床上,一邊渾渾噩噩閉上眼睛,一邊想,不論如何,自己都不會背叛傅黎光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