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2)
着他,親眼瞧見他死在我的面前,是永遠也不會甘心的。”
姬靈風冷冷道:“他既已走了,只怕你是永遠休想找着他的。”
高老頭道:“不錯,他若從此隐姓埋名,我也許永遠找不着他,但只要他再做出一件罪案,我就有法子追出他的下落,而他這種人是絕不會永遠甘于寂寞的。”
他目中又射出了那逼人的鋒芒,這伏枥已久的老骥,突然又變成了翺翔萬裏,擇人而攫的鸷鷹。
姬靈風終于忍不住問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高老頭微微一笑道:“你既已從此不再認識我,又何必問我是誰呢?”
姬靈風扭轉頭去,不再瞧他。
其實她不用問也早巳知道,能令姬苦情畏懼的人,又怎會沒有輝煌的過去,驚人的來歷。
※ ※ ※
這老人究竟是何來歷?姬苦情到哪裏去了?……這些事俞佩玉全未留心,他心裏想着的只有一件事。
他目光四顧,終于問道:“前輩不知是從哪條路走進來的?”
高老頭微笑道:“我聽說你已死了,忍不住悄悄溜進姬夫人的屋裏去瞧個究竟,卻在無意中發現了那衣櫃中竟有條秘道,那衣櫃多年來一直緊閉着,不知今日怎會打開了。”
原來自從俞佩玉走出去後,姬夫人一直忘了将衣櫃關起。
俞佩玉眼睛一亮,道:“那屋裏此刻沒有人麽?”
高老頭道:“你想從那裏出去?”
俞佩玉道:“他們既已認為我死了,必定不會再加監視,我正可乘機溜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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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頭突然厲聲道:“你既已死了,怎能活着走出去?”
俞佩玉怔了怔,道:“前輩的意思是……”
高老頭目光閃動,道:“我的意思,你難道還不懂?”
他眼角有意無意間向姬苦情那蠟像瞟了一眼。
俞佩玉恍然道:“不錯,姬苦情既能以裝死瞞過別人的耳目?我為何不能?世上還有什麽人能比‘死人’更容易躲避別人的追蹤,偵查別人的秘密。”
高老頭微笑道:“你終于懂了,你無論與人有什麽冤仇,一死之後,別人必定不再追究,你若想偵察別人的秘密,一死之後,那人更不會再提防着你。”
俞佩玉嘆道:“難怪姬苦情走入那死屋之前,要說:一個人死了,比活着快樂得多,原來他這句話裏,竟別有深意,只可惜那時沒有人聽得懂而已。”
姬靈風冷冷道:“只可惜別人都認得你是俞佩玉。”
俞佩玉怔了怔,苦笑道:“不錯,我雖可裝死,但容貌卻是瞞不過別人的。”
高老頭也不答話,卻悠悠道:“上天造人,雖然賢愚不等,卻永遠不會造出一個完美的人,姑且不論人的內心,單以外貌而論,縱是人所公認的美男子,他的面容也還是免不了有些瑕疵的,從古到今無論男女,絕沒有一張臉是十全十美的。”
他目光凝注着俞佩玉,緩緩接道:“譬如說你,你也可算得上是個美男子了,但眉毛未免稍濃,眼睛未免略小,鼻梁還未能通天,嘴的棱角也不算太好。”
俞佩玉也不知他怎會突然說出這番話來,只有苦笑着讷讷道:“晚輩怎能算得上是美男子。”
高老頭道:“人之內在若有缺陷,任何人都無能為力,但外貌上的缺陷,卻是可以彌補的,我久已有心想創造出一個十全十美的人,只是要想找一個合适的對象卻也非易事,你總不能将一個缺嘴歪鼻的人,造成絕世的美男子。”
他灼灼的目光,又移向俞佩玉臉上,緩緩接道:“你談吐風度,都已可算得上是合于十全十美了,面貌的瑕疵,也不難補救?我尋找多年,終于找着了你。”
俞佩玉大駭道:“前輩難道想将我改造成……成美男子麽?”
高老頭微笑道:“做一個美男子,已有許多好處,能做一個絕世之美男子,好處更多了,譬如,世間的女子至少已不忍再傷害他,他……”
俞佩玉大聲道:“無論如何,晚輩對此刻的容貌,已很滿意。”
高老頭也不理他,微笑着接道:“別的好處我暫且不去說它,那最大的好處就是,從此之後再也沒有人認得你是俞佩玉了。”
俞佩玉愣了愣,讷讷道:“但……但如此容貌豈非更引人注意?”
高老頭道:“別人震懾于你的容貌,對你其他的事,反而不會留意,這樣你言談舉止中縱有破綻露出,也沒什麽關系。”
俞佩玉默然半晌,長嘆道:“既是如此,晚輩只有從命。”俞佩玉擡起頭,只見謝天璧仍在癡癡地瞧着那蠟像,姬靈風面對石壁,對這一切事似乎都不聞不問。
他嘆息一聲,終于不再言語。
※ ※ ※
黝黯的地道,突然光亮了起來。
高老頭已出去了一趟,取回了食物和水,以及許多根蠟燭,兩面銅鏡,燭光映在銅鏡上,光亮倍增。
俞佩玉躺在床上,高老頭将一方浸濕了的白布,蓋起了他的臉,他只覺一股藥味撲鼻,知覺立刻麻木。
暈迷中,只聽高老頭緩緩道:“你好生睡吧,等你醒來時,便已是空前絕後,獨一無二,第一個十全十美的美男子了。”
俞佩玉也不知沉睡了多久,醒來時,臉上潮濕纏着白布,七天後方自解開,高老頭凝注着他的臉,就像是一個畫家在瞧着自己的精心制作似的,目光中充滿了驕傲與得意,喃喃道:“這張臉……又有誰還能自這張臉上找出絲毫瑕疵?自然單只這張臉也是不夠好,自然,還有別的,而你……”
他用力拍了拍俞佩玉的肩頭,笑道:“你恰巧自童年的家教中學會了溫文與儒雅,又自屢次出生人死的險難中學會了從容與鎮定,若非已經歷過許多次死亡威脅,已能将生死置之度外,是再也不會有你這種灑脫的……”
姬靈風突然冷冷道:“不錯,這一切加在一起,的确已足以令世上任何一個少女着迷,我能有這樣的屬下,何愁大業不成。”
高老頭怔了怔,道:“誰是你的屬下?”
姬靈風悠然道:“俞佩玉,自然還有你。”
高老頭瞧着她,就像是瞧着什麽怪物似的,瞧得呆住了。
姬靈風冷冷接道:“你們若不肯聽命于我,我立刻就可以揭穿你們的秘密,叫你的心血完全白費,叫俞佩玉死。”
高老頭長長嘆了口氣,道:“既是如此,你快出去對人說吧。”
這一次姬靈風卻不禁怔了怔,道:“你……你要我去向別人揭穿你的秘密?”
高老頭瞧着她,微微笑道:“你不會去說的,是麽?你外表雖然兇惡,其實心地就比你自己想像中還要善良,我從小瞧你長大,怎會不了解你。”
姬靈風呆了半晌,突然往外沖出去,但還未行出幾步,竟又撲倒在石壁上,放聲痛哭了起來。
高老頭輕撫着她的肩頭,嘆道:“好孩子,你未免将一切事都看得太簡單,要知道你縱想做惡人,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有時候做惡人甚至比做好人是要困難得多。”
俞佩玉站了起來,只覺臉上癢癢的,他剛想伸手去摸,但高老頭已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沉聲道:“三日之內,還摸不得,最好也莫要沾水。”
俞佩玉道:“難道我還要在這裏等三天?”
高老頭笑道:“你若已等不及了,就出去吧,只要小心些也就是了……其實就連我也等不及想要別人來瞧瞧你,讓普天之下的人都知道,這絕世之美男子,終于誕生了。”
旋開了那蒲團,天光照上了俞佩玉的臉。
高老頭又用力一拍他肩頭,笑道:“你還不出去?”
俞佩玉道:“我……我就這樣出去麽?”
高老頭笑道:“你為什麽不這樣出去?要知道,從此以後,你已不必再怕見任何人,從此以後已沒有人認得出你。”
俞佩玉瞧了謝天璧一眼,只見謝天璧不住地喃喃道:“死人流汗了……死人不見了……”
俞佩玉只覺心裏一陣慘然,拉起謝天璧的手,嘆道:“前輩你……”
姬靈風突然扭回頭,道:“你不必管他,既然是我将他逼瘋的,我自會照管他,在這‘殺人莊’裏沒有人會過問我的秘密,也沒有人會找到他的。”
俞佩玉道:“姑娘自己難道還要在這‘殺人莊’裏呆下去?”
姬靈風冷道:“我為何不能呆下去?”
俞佩玉道:“但那姬葬花……”
姬靈風冷笑道:“他若知道我未死,一見我的面,只怕就要遠遠逃走,就算借給他個膽子,他也不敢再來找我麻煩的了,自然更不敢來問我是如何逃出來的。”
她哭聲頓住,頃刻間便已恢複往昔的驕傲,目光也已恢複鸷鷹般銳利,冷冷的瞧着俞佩玉道:“你為何還不快走?難道要等我改變主意。”
高老頭微笑道:“看來你還是快走的好,女人的主意,的确是很容易改變的。”
俞佩玉走出了那紙閣,陽光,照在他雪白的衣服上——這衣服自然也是高老頭為他準備的。
他穿着新的衣服,以新的姿态,重又回到了殺人莊,這世界似乎也正以新的面目在迎接着他。
初升的陽光普照下,就連這陰森恐怖的“殺人莊”,都充滿了花香鳥語再也聞不出半分血腥氣。
俞佩玉走到小溪旁,照了照自己的影子,只見溪水中一個風神如玉的美少年也正在瞧着他,這少年看來仿佛是俞佩玉,又仿佛不是俞佩玉,這少年的眉目雖似俞佩玉的,但卻又不知比俞佩玉的好看多少。
若說俞佩玉的眉目乃是粗胚,這少年的便已經精制,這少年若是幅名家圖畫,俞佩玉便是俗手臨摹的贗品。
俞佩玉也不覺瞧得癡了,喃喃道:“這難道就是我麽?……俞佩玉呀,你要記得,這面目不過是你暫時借來用用的,你切莫忘了自己。”
突聽一陣腳步聲傳了過來。
俞佩玉餘悸猶在,仍不自覺地閃身掠到假山後,只見幾個人談談說說,走了過來,其中一人笑道:“江湖傳言,将這‘殺人莊’說得那般神秘,簡直好像是魔宮地獄似的,今日看來倒也普通得很。”
另一人道:“你不想來殺人,也不會被殺,只不過是來吊喪的,‘殺人莊’在你眼中看來,自然普通得很。”
第三人笑道:“其實我來吊喪是假,想來見識見識這‘殺人莊’倒是真的,若不趁這機會來,我走進‘殺人莊’,還想活着走出去麽?”
幾個人談笑而過,俞佩玉心念一動,也跟了過去。
還未走到正廳前,便已瞧見前面擠着一大群人,俞佩玉被擠在人叢裏,簡直什麽也瞧不見。
只聽一人道:“他死的雖不光榮,但喪事倒風光得很。”
另一人道:“這還不是瞧他爹爹的面子。”
俞佩玉忍不住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含笑道:“各位吊祭的,卻不知是哪一路的英雄?”
那人皺着眉回過頭來,滿臉不耐煩的神色,但瞧了俞佩玉一眼後,面上竟立刻露出了笑容,道:“兄臺原來還不知道,咱們此刻吊祭的,正是當今武林盟主之子俞佩玉。”
俞佩玉怔了怔,苦笑道:“原來是他。”
那人一挑大拇指,贊道:“俞放鶴究竟不愧為武林盟主,他兒子死了,他非但毫不追究,還說:‘這不肖子若是活着,我也要為世人除害,但他既已死了,我念在父子之情,少不得要來吊祭于他。’他如此仁義,江湖中誰不相敬。所以那俞佩玉活着時雖不光榮,死後倒風光得很。”
另一人笑道:“兄臺瞧來眼生得很,不知高姓大名?”
俞佩玉淡淡笑了笑,道:“在下俞佩玉。”
那人當真吓了一跳,但瞬即失笑道:“江湖中同名同姓的人,可倒真有不少,只是瞧兄臺的人品風采,又比那俞佩玉高明多了。”
俞佩玉微笑道:“只怕也未必高明多少。”
說話間,人叢突然兩邊分開,一個風塵絕代的美婦人,在無數雙眼睛的凝注下,神态自若地走了過來。
俞佩玉認得她正是那名震天下的海棠夫人。
只見她手挽着一個少女,身穿黑衣面蒙烏紗,雖然瞧不出她的神色,卻可聽到一陣陣輕微啜泣聲,自烏紗中傳了出來。
俞佩玉瞧不着她的面目,已知道她是誰了,他心頭一緊,全身都似已麻木,竟不覺瞧得癡了。
海棠夫人若有意,若無意,含笑瞟了他一眼,那少女卻始終低垂着頭,獨自啜泣,誰也不瞧。
海棠夫人這眼波一瞬間雖有風情萬種,俞佩玉卻也茫然不覺,他眼中除了這少女外,也再也瞧不見別的。
只聽群雄竊竊私語。
有人道:“這位姑娘據說就是俞佩玉未過門的妻子,她方才在他靈前,不但哭暈了三次,而且還将一頭青絲,生生剪了下來。”
俞佩玉只覺心頭一陣刺痛,幾乎忍不住要沖過去,告訴她自己還沒有死,叫她莫要傷心。
但是,這時海棠夫人與林黛羽已走過去了,俞佩玉終于也将那滿心傷痛,咬牙忍住,只聽又有人嘆息道:“俞佩玉有這樣的父親,又有這樣标致的妻子,若是好自為之,誰不羨慕?只可惜他自己偏偏不争氣……”
紛紛議論間,突聽一人大聲道:“俞佩玉是我的朋友,他生前是好是歹,都不去管他,但他死後若有人談論他的是非,被我聽到,卻放不過他。”
喝聲中,一人大步走了過來,滿面俱是悲憤之色,分開入叢,昂然而去,正是那義氣當先的好漢紅蓮花。
俞佩玉眼瞧着自己的未婚妻子和生死至交從自己面前走過去,竟不敢相認。
這豈非是世上最令人斷腸的時刻,他縱然勉強忍住,也不覺已熱淚盈眶。
幸好這時誰也不會去留意他神色的變化,只因當今天下最受人注意的人物——天下武林盟主俞放鶴——已走了過來。
他雖然也是滿臉傷痛之色,跟在他身後的一群人,步履也俱都十分沉重,只差沒有流下淚來。
俞佩玉瞧見此人,但覺心胸俱裂,但此時此刻,他心中無論是悲傷是憤怒,也全都得忍住。
人叢漸漸散了,每個人走過時,都忍不住要多瞧他兩眼,似乎都在驚異着世上怎會有這樣的美少年。
俞佩玉茫然木立了許久,突然瞧見了姬葬花的臉,也正在瞧他嘻嘻地笑,這張臉看來雖是那麽天真而無辜,但此刻俞佩玉卻只覺比毒蛇還要可怖,他正想遠遠走開,誰知姬葬花竟向他走了過來。
俞佩玉心頭不覺一寒:“難道他已認出了我?”
但在衆目睽睽之下,他既不能轉身狂奔,只有站在那裏等着。
姬葬花竟筆直走到他面前,抱拳笑道:“這位兄臺好出衆的品貌,在下好生傾慕,不知兄臺可否能讓在下稍盡地主之誼,到莊裏略用兩杯水酒。”
他言語誠懇,笑容溫柔,看來正是盛意拳拳,令人難卻,若是換了別人,必定坦然無疑,随他去了。
但在俞佩玉眼中,這溫柔的容貌,正無異魔鬼的面具,他話說得越動聽,居心越不可測。
俞佩玉只覺背脊發冷,強笑道:“莊主盛情,在下卻不敢打擾。”
姬葬花笑道:“兄臺若不答應,便是瞧不起在下了。”
他竟拉起俞佩玉的手,往莊院裏拖。
這只手冰冷而潮濕,就像是毒蛇的紅舌,俞佩玉又是惡心,又是驚恐,正不知該如何擺脫他。
突聽一個少女的語聲嬌笑道:“這位客人我家夫人已先約好了,莊主就放過他吧。”
一只白玉般的小手伸了過來,有意無意間往姬葬花脈門上輕輕一按。
姬葬花竟不能不立刻松手,只見一個身穿着水紅輕衫的少女,正歪着頭在瞧他,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裏,充滿了頑皮之色。
姬葬花咯咯笑道:“小姑娘好大的膽子,你可知道我是誰麽?”
那翠衫少女嘻嘻笑道:“你可知道我家夫人是誰嗎?”
姬葬花道:“我正要問她是誰?”
那少女眨了眨眼睛,悄悄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害怕,她就是海棠夫人。”
姬葬花怔了怔,突然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俞佩玉瞧着他遠去,剛松了口氣。
又聽那少女笑道:“你瞧着他,難道還舍不得他走,要跟他去不成?”
她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也不眨的瞧着俞佩玉,俞佩玉倒被她瞧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那少女又道:“你可知道他請你去,是為了什麽?”
俞佩玉微笑道:“倒還不知。”
那少女吃吃笑道:“他請你去,只因他從未殺過你這麽好看的人,所以想殺一個試試看是何滋味,以我想來,殺你這樣的美男子,的确是要比殺那些醜八怪刺激得多。”
俞佩玉笑道:“你也想試試麽?”
那少女大眼睛一轉,嬌笑道:“我雖然也想試試,卻又怎忍下得了手?”
她眼波流動,哈哈地笑着,突然塞了張紙在俞佩玉手裏,嬌笑着轉身奔去,奔出數步,又轉過頭來道:“傻小子,還站在那裏發什麽呆,快打開紙來瞧瞧呀,豔福已經從天上掉下來了,你還不知道?”
俞佩玉怔了半晌,但聞手掌中已飄來一陣陣醉人的香氣,正和海棠夫人身上所帶的香氣一模一樣。
他忍不住展開了信箋,只見上面寫着:“今夜三更時殺人莊外,花神祠前,有絕代之名花與百年之佳釀相待于月下,你來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