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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1)

殺人莊莊主挖好洞,輕輕将貓的屍身放下去,又在四圍堆滿了鮮花,再将土一把把撒上去,口中喃喃道:“別人都說貓有九條命,你為什麽只有一條……可憐的孩子,是你騙了我,還是我騙了你?”

俞佩玉瞧着他矮小佝偻的身影,瞧着他那雖然孩子氣卻又是那麽善良的舉動,忍不住長長嘆了一聲。

殺人莊主吃驚得跳了起來,大聲道:“誰?”

俞佩玉趕緊走出去,柔聲道:“你莫要害怕,我絕無惡意。”

殺人莊主緊張地瞪着他,道:“你……你是誰?”

俞佩玉盡量不讓自己驚吓了他,微笑道:“我也是這裏的客人,叫俞佩玉。”

他竟然覺得什麽事都不必瞞他,只因這畸形矮小的身子裏,必定有顆偉大而善良的心。

他對貓都如此仁慈,又怎會害人。

殺人莊主那蒼白而秀氣,像是還未完全發育成熟的臉,終于完全安定下來,展顏一笑,道:“你是客人,我卻是主人,我叫姬葬花。”

俞佩玉道:“我知道。”

姬葬花張大眼睛,道:“你已知道了?”

俞佩玉笑道:“我已見過夫人和令嫒。”

姬葬花眼睛垂了下來,苦笑道:“好像很多人都是先見到她們才見我。”

他突然抓住俞佩玉的手,大聲道:“但你千萬別聽她們的話,我那妻子腦筋不正常,很不正常,簡直是個瘋子,我那大女兒更是個潑婦,沒有人敢惹她,連我都不敢。她們長得雖美,心卻毒得很,你下次見着她們,千萬要躲遠些。”

俞佩玉實未想到他對自己的妻子和女兒竟如此說法,不禁被驚得怔住,他說的話是真?是假?

他看來并沒有理由要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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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葬花顫聲道:“我說這話全是為你好,否則我又怎會罵自己的親人。”

俞佩玉終于長嘆一聲,道:“多謝莊主。”他停了一停,忍不住又問道:“但還有位能通鳥語的姑娘……”

姬葬花這才笑了笑,道:“你是說靈燕,只有她,是絕不會害人的,她……她是個白癡。”

俞佩玉怔住了,失聲道:“白……白癡。”

林木間,有一陣沙沙的腳步聲響起。

姬葬花一把拉住他的手,變色道:“這只怕是她們來了,你千萬不能讓他們見着你,否則你就再也休想活了,快,快跟我走。”

俞佩玉聽了他的話,再想到那可怖的魔井,想到那雙扼他脖子的手,忽然覺得自己以前為她辯護的理由,委實都脆弱得不堪一駁。

只見姬葬花拉着他在林木間左轉右轉,來到一座假山,從假山的中間穿過去,有間小閣,閣中到處都是灰塵、蛛網,四面寫字的紙都已發黃。

閣的中央,有個陳舊的蒲團,兩個人站在這小閣裏,已覺擠得很,但姬葬花卻松了口氣,道:“這裏是最安全的地方,絕不會有人來的。”

俞佩玉一生中簡直從未見過這麽小的屋子,不禁問道:“這是什麽地方?”

姬葬花道:“這裏就是先父晚年的靜坐誦經之處,從五十歲以後,他老人家便在這裏,足不出戶,達二十年之久。”

俞佩玉駭然道:“二十年足不出戶……但此間連站都站不直,躺更不能躺下,令尊大人又為何如此自苦?”

姬葬花黯然嘆道:“先父自覺少年時殺戮太重,是以晚年力求忏悔,他老人家心靈已平靜如止水,肉身上的折磨,又算得什麽?”

俞佩玉長長嘆息道:“他老人家,委實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他想到那姬夫人居然說姬家的祖先都是瘋子,暗中不禁苦笑搖頭,姬葬花拍了拍他的手,道:“你安心藏在這裏,飲食我白會送來,但你千萬不能跑出去,這莊院中流血已太多,我實在不願再見到有人流血。”

俞佩玉瞧着他走出去,暗嘆忖道:“他妻子已瘋狂,女兒又是白癡,自己又是個侏儒,永遠被人欺負戲弄,他的一生,豈非比我還要不幸得多,而他待人卻還是如此仁慈善良,我若換了他,我是否會有他這麽偉大的心腸?”

地上積着厚厚的塵土,俞佩玉嘆息着坐在蒲團上,這小閣中竟沒有牆,四面都是以紙格的門窗隔起來的,嚴冬風雨時,那日子必定甚難度過。

外面有流水聲不斷地在響。

風吹樹葉,也在響。

俞佩玉東張西望,只覺地上的塵土下,似有花紋,他撕下塊衣襟,擦了擦,竟現出一幅八卦圖來。

“先天無極”門下,對于奇門八卦一道本不陌生,俞佩玉名父之子,對于此道,可稱翹楚,他靜心瞧了半晌,伸手沿着地上的花紋劃了劃,他座下的蒲團突然移動起來,現出圓地穴。

地穴中很黑也很深。

俞佩玉忍不住試探着走下去。

就在這時,突然間,二十多柄精光雪亮的長劍,無聲無息地自四面門戶中閃電般刺了進來。

俞佩玉心膽皆喪,他若沒有發現地上的八卦圖,他若不精于奇門八卦術,他若還坐那蒲團上。

那麽此刻他身子就已變成蜂巢,這二十幾柄精鋼長劍,每一柄都要從他身上對穿而過。

這是何等的機緣巧合,這又是何等的驚險,生死之間,當真是間不容發,他這條命簡直是撿回來的。

但此刻他連想都不敢多想,趕緊将蒲團蓋住地穴。

只聽閣外有人道:“咦?怎地像是沒有人?”

接着,“砰”地一震,四面門窗俱都碎裂而開。

小閣四面,赫然站滿了昆侖、點蒼的子弟,齊地失聲道:“他怎地逃了?”

白鶴道人沉聲道:“他怎會得到風聲?”

另一人道:“他絕走不遠的,咱們追。”

衣袂帶風聲響動間,這些人又都走了個幹淨。

俞佩玉直等了許久許久,才敢将那蒲團推開一線,瞧見四面再無人影,才敢悄悄爬上來。

流水聲仍在響,風吹樹葉聲也仍在響,就是這風聲水聲掩去了那些人來時的行動聲,俞佩玉才會全無覺察。

但他們又是怎會來的。

又怎會知道俞佩玉在這裏。

俞佩玉驚魂未定,已發覺這“殺人莊”中,到處都充滿了瘋狂的人,簡直沒有一個人可以信任。

那麽,此時此刻,他又該往何處去?

此刻他蓬頭亂發,眼睛裏已滿是血絲,昔日溫文典雅的少年,此刻已變得像是只野獸,負傷的野獸。

他再沒有信心和任何人動手,也已沒有力氣和任何人動手。

突聽一人輕喚道:“葉公子……葉玉絆!”

俞佩玉想了想,才知道這是在喚自己,他雖然聽不出這語聲是誰,但喚他這名字的,除了她們母女還有誰?

他想也不想,又鑽進那地穴,蓋起蒲團。

地穴中伸手不見五指。

他雖然感覺這地穴仿佛很大,卻也不敢随意走動,只是斜斜靠在那裏。

良久,他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突然,光線直照下來,蒲團已被移開。

俞佩玉大驚擡頭,便瞧見那張蒼白的、秀氣的和善的臉,此刻這張臉上像是又驚又喜,失聲嘆道:“謝天謝地你總算在這裏。”

俞佩玉卻沒有半點歡喜,咬牙道:“你還要來害我?”

姬葬花撫胸道:“都是我不好,我帶你來時,竟被我妻子瞧見了,她必定想到了這裏,竟将昆侖、點蒼的那些兇手帶來。”

俞佩玉冷笑道:“你怎能令我相信?”

姬葬花道:“若是我出賣了你此刻為何不将他們帶來。”

俞佩玉這才跳出來,歉然道:“我錯怪了你。”

姬葬花一腳将蒲團踢回原地,拉着他,道:“現在不是道歉的時候,快走。”

突聽一人狂笑道:“你還想走!”

俞佩玉魂飛魄散,“刷、刷、刷!”三柄長劍,閃電般刺了過來。

姬葬花大叫道:“住手、住手,你們不能……”

但呼嘯着的長劍根本不理他,俞佩玉身上已被劃破兩道血口,昆侖、點蒼的子弟已将他重重包圍起來。

他赤手空拳野獸般左沖右突,轉眼間便已滿身浴血。

白鶴道人厲聲道:“留下他的活口,我要問他的口供。”

俞佩玉閃開兩柄劍,一拳向他直擊而出。

只聽“砰”的一聲巨震,那小閣的柱子竟被他這一拳擊斷,屋頂梁木嘩啦啦整個塌了下來。

他抱起一根柱子,瘋狂般掄了出去。

驚呼聲中,一個點蒼弟子已被他打得胸骨俱斷,另兩人掌中的長劍也被他脫手震飛。

白鶴道人大呼道:“這小子簡直不是人,死的也要了。”

俞佩玉身形旋轉,将那海碗般粗細的梁柱,風車般掄舞,只要是血肉之軀,有誰能撄其鋒。

姬葬花遠遠站在一旁,也像是吓呆了,不住喃喃道:“好大的力氣,好駭人的力氣……”

劍光閃動,叱咤不絕。

俞佩玉眼前卻什麽也瞧不見了,耳裏也什麽都聽不清了,只是瘋狂般掄着那柱子,只見他突然一松手——

百餘斤重的柱子,挾帶着千萬斤之力,箭一般直射而出,一個昆侖道人首當其鋒,海碗般粗的柱子竟從他胸腹間直穿過去。

他人還未死,凄厲的呼聲,響徹雲霄,鮮紅的血,四濺而出。

別的人也不禁為之喪膽,向兩旁閃開。

俞佩玉已跟着這柱子沖出去,他眼前根本瞧不見路,只是沒命地狂奔,鑽過樹木,鑽過花叢。

他身上刺滿了花的刺,樹的荊棘,但身後的呼喝聲畢竟已漸漸遠了,他眼前忽然出現那灰白色的怪屋。

“死屋!”

墳墓豈非是最好的藏身之處。

俞佩玉直沖過去。

突地,劍光如電,擋住了他的去路。

一個女人聲音厲喝道:“你敢進這屋子,我要你的命!”

俞佩玉身子搖動,眼前只能望見一個模糊的影子,似乎有長發、白袍,有明亮的眼睛……

他終于認出了她,正是姬葬花的長女,那沙漠中的蒼鷹。

他慘笑道:“能死在你手上最好,你至少不是個瘋子……”

他已完全脫力,他再度暈了過去。

※ ※ ※

屋子裏沒有燃燈,黯得很,俞佩玉一醒來,立刻就認出這正是那姬夫人的閨房。

接着,他就知道并不是自己醒的,而是有人驚醒了他,此刻這屋子裏雖然沒有人,但那沉重的門卻已被推開,發出了“吱”的一聲。

一個矮小的人影探了進來,正是那殺人莊主姬葬花,那不知究竟是善良還是惡毒的侏儒。

俞佩玉身子不禁抖了起來,顫聲道:“我和你無冤無仇,你為何定要害我?”

姬葬花走到他床前,怏然垂首道:“我對不起你,我本想救你的,那知反害了你……我實在不知道那些人竟在一直跟蹤着我。”

俞佩玉道:“既是如此,你此刻快出去吧。”

姬葬花道:“不能,我絕不能将你留在她們手上。”

俞佩玉慘笑道:“但我卻是被她們救活的。”

姬葬花長嘆道:“少年人,你知道什麽,她們救活了你,只不過是為了要慢慢折磨你,要你慢慢死在她們手上。”

俞佩玉激靈靈打了個寒噤道:“她……她們為什麽要如此?”

姬葬花道:“你真的不知道?”

俞佩玉道:“我委實百思不解。”

姬葬花悠悠道:“我那妻子最恨姓俞的,你以為她不知道你姓俞?”

俞佩玉失聲道:“呀……我竟忘了……”

到了此時,他再無懷疑,掙紮着要爬下床,姬葬花急得直搓手,道:“快扶着我走。”

突然,一個人推門而入,白袍長發,正是那鷹姑娘。

她無聲無息地走進來,冷森森的瞪着姬葬花,目中全無半分親情,有的只是怨恨與厭惡,冷叱道:“出去!”

姬葬花整個人都跳了起來,大叫道:“姬靈風你莫忘了我是你的老子,你對老子,說話就不能客氣些麽?”

他暴跳如雷,指手畫腳,像是突然變成了個瘋子,一張孩子氣的臉,也突然變得說不出的猙獰邪惡。

俞佩玉已不覺被這變化吓呆了,姬靈風卻還是筆直站在那裏,非但毫無懼怕,目光反而更冷,一字字道:“你出不出去?”

姬葬花捏緊了拳頭,狠狠盯着她,像是恨不得将她吞下肚裏,姬靈風還是神色不變冷冷的盯着他。

這父女兩人,竟像是有着刻骨的仇恨,你盯着我,我盯着你,也不知過了多久,姬葬花突然長長透出口氣,整個人都軟了下來,咯咯笑道:“乖女兒,你莫生氣,若是氣壞了身子,做爹爹的豈非更是難過,你叫我出去,我出去就是。”

他竟真的蹒跚着走了出去,那侏儒般的身子,看來更是卑小,一面走,口中還不住喃喃道:“這年頭真是變了,做女兒的不怕老子,做老子的反而怕起女兒來了。”

俞佩玉也真未想到他竟會被自己的女兒駭走,心裏又驚又奇,掙紮着從床上爬了起來。

姬靈風冷冷道:“你下來做什麽?躺回床上去。”

俞佩玉道:“在下……在下不便在此打擾,想告辭了。”

姬靈風冷笑道:“你聽了那侏儒的話,以為我要害你是麽?”

俞佩玉道:“他……他畢竟是你的爹爹。”

姬靈風冷漠的面容,突然激動起來,嘶聲道:“他不是我爹爹!不是!不是!不是……”她抓着衣袂的一雙手漸漸扭曲,痙攣,面上竟也有了姬葬花那瘋狂的神色。

俞佩玉吃驚地望着她,過了半晌,她神情終于回複平靜,目光又變得鷹般冷銳,瞧着俞佩玉道:“你以為他是個好人?”

俞佩玉雖未承認,也未否認。

姬靈風突然又咯咯大笑起來,道:“奇怪為什麽有這許多人會受他的騙,上他的當,直被殺死了還不知道,還要以為他是個好人。”

俞佩玉道:“我和他無冤無仇,他為何要害我?”

姬靈風道:“無冤無仇?哼,你可知道這地方怎會充滿了殘殺,你可知道,生命在這裏為何會變成如此卑賤?”

俞佩玉道:“我……不知道。”

姬靈風纖美的手指又痙攣了起來,嘶聲道:“這只因他喜歡殺人,喜歡死亡,他喜歡瞧着生命在他手中毀滅,別人死得越慘,他越開心。”

俞佩玉怔在那裏,背脊上已不覺升起一陣寒意。

這一家人夫妻、父女間,竟似都充滿了怨毒,互相在暗中懷恨、咒罵,他也不知竟該相信誰的話。

姬靈風自然瞧得出他的神色,冷笑道:“這些話信不信都由得你,和我本沒有什麽關系。”

俞佩玉嗫嚅道:“我……我不是不信,我只是覺得,一個人既然對貓狗都那麽仁慈,又怎會對人如此殘忍。”

姬靈風皺起了眉道:“他會對貓狗仁慈?”

俞佩玉道:“我親眼瞧見他将一只死貓的屍身,好生埋葬了起來,當時他并不知道我在那裏,顯然并不是故意做給我看的。”

姬靈風嘴角泛起一絲奇異的微笑,悠悠道:“但你知道那貓又是誰殺死的?”

俞佩玉道:“誰?”

姬靈風道:“就是他自己。”

俞佩玉心頭不由得一寒,失聲道:“他自己?”

姬靈風冷笑道:“花兒開得正好時,他也會将花摘下揉碎,然後再好生埋起來,無論是花木也好,是貓狗也好,是人也好,只要別的生命活得好好的,他就不能忍受,但是那生命若死了,他立刻不再懷恨,只有死,才能獲得他的善心,你若死了,他也會将你好生埋葬的。”

俞佩玉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再也說不出話來。

姬靈風道:“這一片莊院的地下,幾乎已全都是他親手殺死,又親手埋葬的屍體,你若不信,不妨随便找個地方挖出來瞧瞧。”

俞佩玉只覺一陣惡心,嘶聲道:“我只想走,走得越遠越好。”

姬靈風冷冷道:“只可惜你想走也走不了。”

俞佩玉剛站起來,又“噗”地坐倒在床上。

姬靈風道:“你若想活下去,只有好生聽我的話,否則你只管走吧,我絕不攔你。”她果然閃開身子,讓出了路。

門是開着的。

但俞佩玉卻不知是該走出去?還是該留在這裏,他眼睜睜瞧着這扇敞開着的門,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姬靈風冷眼瞧着他,緩緩道:“你不必擔心有人闖來,姬葬花膽子再大,也不敢帶人來的,我自有要挾他的手段,我也有保護你的法子。”

俞佩玉終于站了起來,道:“你保護我?”

姬靈風冷冷道:“你只管放心,有我在,你絕對死不了的。”

俞佩玉緩緩道:“不錯,此時此刻,的确惟有這裏才是最安全之地,但有些人寧可冒險而死,也不願求人保護的。”

姬靈風冷笑道:“但你卻不是那樣的人。”

俞佩玉淡淡一笑,道:“我不是麽?”

深深吸了口氣,大步走了出去。

無論他心中多麽悲憤激動,說話卻永遠是溫柔平和的,他永遠不願在人前失禮,別人若認為他柔弱怯懦,那就錯了。

姬靈風也不禁怔了怔,道:“你真的要去送死?”

俞佩玉頭也不回,走出了門。

姬靈風大聲道:“你已無處可去,為何還要逞強?”

俞佩玉回過頭來,緩緩道:“多謝關心,但我自有地方去的。”

姬靈風冷笑,道:“好,你去吧,反正你是死是活,都和我全沒半點關系。”

她嘴裏雖如此說,但直到俞佩玉已去遠了,她還在那裏癡癡地瞧着他出神。

※ ※ ※

俞佩玉暈過了半日,此刻已又是黃昏。

他每次脫力暈迷,以為已再難支持,但醒來時,用不了多久,就立刻又有了力氣,這倒并不完全是因為他體質過人,那神奇的小還丹,自然也有關系。

這時他躍入黃昏中的庭園,精神又一振,他伏着身子,穿行在林木中,別人顯然也想不到他有這麽大的膽子敢闖出來,因而也未在園中派人監視,何況無論誰想在這麽陰森闊大的園林中,想避開人的耳目,卻非難事。

但他也休想能闖得出去。

自樹葉掩映中瞧出去,庭園四周都隐隐有人影閃動,每一株樹下,每一片暗影中,都似隐藏着危機。

俞佩玉東竄西走,一心想尋回那破舊的小屋,只因他此刻只覺這“殺人莊”裏,惟有高老頭是可以依賴的人。

但庭園陰瞑,草木森森,他哪裏能辨得出方向,兜了無數個圈子後,他突然發現自己又到了假山流水間那神奇的“紙閣”前,地上的屍身雖已被移走,但殘留的戰跡仍在,那一幕驚心動魄的血戰,似乎又泛起在眼前。

俞佩玉回頭就走,但走了兩步,又突然駐足。

姬葬花既已将他從這紙閣地下的秘窟尋出來,就再也想不到他又會回到那裏,那裏豈非已是最安全的地方。

俞佩玉實在無路可走,此刻想到這裏;再不猶疑,轉身又掠入了那紙閣,拖開蒲團鑽了進去。

地穴中伸手不見五指,俞佩玉倚在冰冷的石壁上喘息着,眼前這一片無邊的黑暗又藏着些什麽?

他喘息漸漸平複,但這問題卻越來越令他恐懼,他忍不住往前面搜索,突然,他摸着了一個人。

竟有人躲在這黑暗裏等着他,黑暗中,只覺這人仿佛是坐在那裏的,身上穿着麻布衣服。

俞佩玉連心脈都幾乎停止了跳動,顫聲道:“你……你是誰?”

那人動也不動,更未答話。

俞佩玉滿頭冷汗涔涔而落,緊貼着石壁,緩緩向旁移動,嘶聲道:“你究竟是誰?躲在這裏究竟想怎樣?”

黑暗中仍無一絲動靜,但這死般的寂靜,卻更可怖。

俞佩玉摸索着石壁的手掌,已滿是冷汗,腳步一寸寸移動,腳下似乎拖着千斤鐵鏈般沉重。

突然他手指觸着件冰涼之物,竟是盞銅燈。

石壁凹入了一塊,銅燈便嵌在那裏,燈旁竟還有兩塊火石,俞佩玉趕緊一把将火石搶在手裏,燈油未枯,但他手掌不停地顫抖,一時間哪裏打得出火。

俞佩玉深深吸了口氣,沉聲道:“現在火石已在我手,你縱不說話,只要火光一起,我也會知道你是誰的,你何苦不現在說出來。”

這番話自然毫無作用,但俞佩玉這也不過是借自己的語聲,壯自己的膽,話說出來,他心神果然已漸鎮定。

“嚓”的一聲,他終于打着了火,點燃了燈。

火光一閃間,他已瞧見一個矮小的老人盤膝閉目坐在那裏,須發俱已蒼白,身上穿着件淡黃的麻衣。

他面色幹枯得全無絲毫血色,看來竟依稀和姬葬花有幾分相似,只是比姬葬花更森冷,更陰沉。

俞佩玉手腳冰涼,道:“你……你莫非是姬葬花的爹爹?難道你還沒有死。”

那老人從頭到腳,動也不動,甚至連須發都沒有一根動靜,在閃動的火光下,看來實在是說不出的詭谲可怖。

俞佩玉咬了咬牙,壯起膽子走過去,突然發現這老人須發有些不對,伸手一摸,竟是蠟鑄的。

這老人原來只不過是具蠟像。

俞佩玉忍不住苦笑起來,但想了想,又不禁懷疑道:“想必是姬葬花的父親的蠟像,卻又怎會被藏在這秘穴裏。”

他再往前搜索,只見這地穴前面竟有條秘道,黑黝黝的瞧不見底,也不知是通向什麽地方的。

地穴方圓有兩丈,除了這蠟像外,竟還有張小床,床邊有個小小的木櫃,上面零亂地放着些杯壺、書冊,灰塵已積了半寸。

這些雖都是些平常的日用之物,但在這無人的秘穴裏發現這些東西,卻更顯得說不出的神秘,俞佩玉驚奇疑惑思索,終于恍然:“姬葬花的爹爹或是為了被人所逼,或是為了沽名釣譽,所以故作姿态,說是要在那紙閣裏誦經忏悔,其實卻在這下面睡覺,他為了瞞入耳目,所以又做了這蠟像,平日就将這蠟像放在紙閣裏,別人既不敢進來打擾,遠遠瞧去,自然以為坐在閣裏的就是他。”

這分析不但合情,而且合理,俞佩玉自己也很滿意,卻又不禁嘆息,有些看來極神聖的事,真相卻是如此可笑。

他将銅燈放在那小櫃上,忍不住去翻動那些書冊,但卻只不過是些傳奇的書,并非是什麽武功秘笈。

俞佩玉又不覺有些失望,突見一本書裏,夾着幾張素箋,上面寫着的竟是些豔語绮詞,而且看似女子的手筆。

俞佩玉文武俱通,一眼便看出詞意中滿含着相思悲恨之意,顯然是女子以詩詞寄意,将相思向情人傾訴。

那蠟像身材瘦小,容貌詭異,像這樣的人,難道也會是個風流種子,難道也會有少女對他這般愛慕。

俞佩玉苦笑着搖了搖頭,放下書,突然瞧見床下露出了一角錦囊,他又忍不住拾了起來,錦囊中,落下了一方玉石,玉質溫良,雕刻細致,正面陽文刻的是“先天無極”,背面陰文竟是個“俞”字。

這玉石赫然竟是俞佩玉家族中的珍藏。

俞家的珍藏,竟會在這裏出現,這豈非更不可思議。

俞佩玉怔了許久,又瞧見那錦囊上繡着個女子的肖像,明眸如水,容華絕代,赫然竟是姬夫人。

繡像旁還有兩行字。

“常伴君側,永勿相棄。

媚娘自繡”

這“媚娘”兩字,自然就是姬夫人的閨名,針繡雖和筆寫有些不同,但字跡卻顯然和那詩詞同出一人。

她嫁了姬葬花這樣的人,深閨自然難免寂寞,所以便将一縷情絲,抛在別人身上,而她的對象,竟是俞家的人。

俞佩玉怔在那裏,姬夫人的語聲似又在她耳邊響起。

“……以前有一個姓俞的,殺了我一個很親近的人,在我的感覺中,姓俞的都不是好人。”

姬夫人痛恨姓俞的,想來并不是因為姓俞的殺了她的親人,而是因為那姓俞的刺傷了她的心。

那姓俞的想必正和俞佩玉現在一樣,遭受着危機,所以姬夫人便将他藏在這密窟裏——那時姬葬花的爹爹自然早已死了,他生前只怕再也想不到自己用來騙人的密窟,竟被他媳婦用來藏匿情人。

姬夫人也許早就和那姓俞的相識,也許是見他在危難中而生出了情意,總之,他想來并未珍惜這番情意,終于将她抛棄,獨自而去。

“……人間哪有光明的月夜;

除非在夢裏找尋……”

“他”走了之後,姬夫人在人間已永無歡樂,惟有在夢中去尋找安慰,她之所以終日癡癡迷迷,只因她已傷透了心。

俞佩玉瞧着錦囊中美靥如花的姬夫人,再想到此刻那幽靈般的姬夫人,暗中也不禁為之嘆息。

但他卻再也想不出那“姓俞的”是誰?那算來該是他的長輩又自然絕不會是他的父親,他也想不出有別的人。

這一段充滿了情豔與神秘的往事,除了姬夫人和“他”自己之外,只怕誰也不知道詳情。

俞佩玉長嘆一聲,喃喃道:“想來他最後必定背棄了姬夫人,獨自悄然走了……但他卻又是從哪裏走了?這地道莫非另有出口。”

想到這裏,俞佩玉不覺精神一振,立刻将一切別的事全都抛開,拿起銅燈,向那黝深的地道走去。

※ ※ ※

地道窄小曲折,而且十分漫長。

“這一片地底下,幾乎已全都是他親手殺死的屍體……”俞佩玉想起姬靈風的話,掌心不覺又沁出了冷汗。

但地道裏并沒有屍體,俞佩玉終于走到盡頭。

他尋找了盞茶時分,終于找着了樞紐所在。

一片石板,緩緩移動開來。

外面已有光亮射人,俞佩玉大喜之下,抛卻銅燈鑽了出去……突然,一雙手伸過來扼住他的脖子。

雙手冷得像冰。

只聽一人咯咯笑道:“你終于回來了,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

俞佩玉心膽皆喪,猛擡頭,便瞧見抱住他的竟是姬夫人,而這地道的出口外,竟是姬夫人的閨房。

姬夫人整個人都撲在他身上,淚流滿面,顫聲道:“你好狠的心,走了也不告訴我一聲,害得我日日夜夜地想着你,恨不得殺了你……但現在你既已回來,我還是原諒了你。”

俞佩玉陰錯陽差,回到這裏,又被人錯認為是她薄情的情人,他心裏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嘆息道:“姬夫人,你錯了,我并不是你想的那人,你放開我吧。”

姬夫人緊緊抱着他,也是又哭又笑,道:“你好狠的心,到現在還要騙我,但你再也騙不了我了,我再也不會放開你,永遠不會再讓你悄悄溜走。”

俞佩玉正急得滿頭大汗,突然發現姬靈風也站在一旁,大喜道:“姬姑娘!你總該知道我是誰的吧?”

姬靈風冷冷地瞧着他,突然笑道:“我自然知道你是誰,你就是娘日夜想着的人。”

俞佩玉大駭道:“你……你為何要如此害我?”

姬靈風淡淡笑道:“你讓娘苦了這麽多年,也該讓她開心開心了。”

俞佩玉驚極駭極,汗透重衣,他想要掙紮,怎奈那姬夫人死命将他抱着,他竟掙不脫。

姬夫人癡笑着将他按到床上坐下,拉着他的手道:“這些年你好麽?你可知道我是多麽想你。”

俞佩玉道:“我……我不……”

姬夫人不等他說話,又搶着道:“我知道你必定累了,不願意說話,但我們久別重逢,我實在太開心……靈風你還不将我為他準備的酒拿來,讓我慶祝慶祝。”

姬靈風果然盈盈走了出去,拿回來一只形式奇古的酒樽,兩只玉杯,姬夫人斟滿了一杯,送到他面前,媚笑道:“許久以來,我都未如此開心過,這杯酒你總該喝吧。”

燈光下,只見她面靥嫣紅,似又恢複了昔日的媚态。

俞佩玉知道自己此刻縱然百般解說,也是無用的了,只有靜觀待變,于是嘆息着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姬夫人悠悠道:“這樣才是,你可記得,以前我們在一起喝酒的時候,你曾經對我說,永遠也不會離開的,你記得麽?”

俞佩玉苦笑道:“我……我……”

姬夫人盈盈站了起來,瞧着他道:“你以前雖在說謊,但喝下這杯酒後,就再也不會說謊了。”

俞佩玉一驚,但覺一股寒氣自丹田直沖上來,四肢立刻冷得發抖,眼前也冒出金星,不由大駭道:“這酒中有毒?”

姬夫人咯咯笑道:“這杯酒叫斷腸酒,你喝了這杯酒,就再也不能悄悄溜走了。”

俞佩玉跳起來,駭極呼道:“但那不是我,不是我……”

呼聲未了,已跌到地上,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姬夫人瞧着他倒下去,笑聲漸漸停頓,眼淚卻不停地流了出來,緩緩蹲下身子,撫着他的頭發,喃喃道:“我還記得他第一次從這地道裏鑽出來的時候,那時我正在換衣服,他瞧見我又是吃驚,又是憤怒,但他卻又是生得那麽英俊,就站在這裏笑嘻嘻地瞧着我,他那雙眼睛……那雙眼睛竟使我沒法子向他出手。”

她做夢似的喃喃自語着,往事的甜蜜與痛苦,都已回到她心中,她終于又在夢中尋着了那光明的月夜。

姬靈風淡淡地瞧着她,緩緩道:“你那時想必就一定很寂寞。”

姬夫人幽幽道:“嫁給了那樣的丈夫,哪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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