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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1)

點蒼弟子問的話,俞佩玉還是一句也答複不出,他既不能說天鋼道長是死在“謝天璧”手上,也不能說這“謝天璧”是假的,只因這“謝天璧”既然已被消滅,就變得根本不存在了。

那點蒼弟子以手按劍,怒道:“俞公子為何不說話?”

俞佩玉嘆道:“各位若懷疑謝大俠之失蹤與在下有任何關系,那委實是個笑話,在下還有什麽話好說。”

點蒼弟子面色稍緩,道:“既是如此,在此事未澄清之前,俞公子最好陪弟子等回去,只因有些事俞公子或許不願向弟子等解釋,但總可向盟主閣下解釋的。”

他語未說完,俞佩玉已變了顏色,大聲道:“我不能回去,絕不能回去。”

點蒼弟子紛紛喝道:“為何不能回去?”

“若沒有做虧心的事,為何不敢回去見人?”

七八人俱已躍下馬來,人人俱是劍拔弩張。

為首的點蒼弟子怒喝道:“俞佩玉,今日假若想不回去,只怕比登天還難。”

俞佩玉滿頭大汗,随着雨水滾滾而下,手腳卻是冰冰冷冷,突聽遠處一人冷冷道:“俞佩玉,你用不着回去。”

七八個盤簪高髻的道人,足登着白木屐,手撐着黃紙傘,自雨中奔來,赫然竟是昆侖門下。

那點蒼弟子扶劍厲聲道:“此人縱然已在昆侖門下,但還是要随在下等回去走一遭的,點蒼與昆侖雖然素來友好,但事關敝派掌門的生死,道兄們休怪小弟無禮。”

昆侖道人們的臉色比點蒼弟子的還要陰沉,還要可怕,那當先一人白面微須,目如利剪,盯着俞佩玉一字字道:“你非但用不着回去,哪裏都不必去了。”

俞佩玉愕然退步,點蒼弟子奇道:“此話怎講?”

白面道人慘然一笑道:“貴派的掌門雖然不知下落,但敝派的掌門卻已……卻已……”只聽“咔嚓”一聲,他掌中傘掉落在地,傘柄已被捏得粉碎。

點蒼弟子聳然失聲道:“天鋼道長莫非已……已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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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面道人嘶聲道:“家師已被人暗算,中劍身亡。”

點蒼弟子駭然道:“真的?”

白面道人慘然道:“貧道等方才将家師的法體收拾停當。”點蒼弟子動容道:“天鋼道長內外功俱已爐火純青,五丈內飛花落葉,都瞞不過他老人家,若說他老人家竟會被人暗算,弟子等實難置信。”

白面道人切齒道:“暗算他老人家的,自然是一個和他老人家極為親近的人,自然是一個他老人家絕不會懷疑的人,只因他老人家再也不信此人竟如此狼心狗肺。”

他話未說完,無數雙眼睛都已盯在俞佩玉身上,每雙眼睛裏都充滿了悲憤、怨毒之色。

白面道人聲如裂帛大喝道:“俞佩玉,他老人家是如何死的,你說,你說。”

俞佩玉全身顫抖,道:“他……他老人家……”

白面道人怒吼道:“他老人家是否死在你手上?”

俞佩玉以手掩面,嘶聲道:“我沒有,絕對沒有……我死也不會動他老人家一根手指。”突聽“嗖”的一聲,他腰畔長劍已被人抽了出去。

白面道人手裏拿着這柄劍,劍尖不停的抖,顫抖的劍尖正指着俞佩玉,他火一般的目光也逼着俞佩玉,顫聲道:“你說,這柄劍是否就是你弑師的兇器?”

這柄劍,的确就是殺天鋼道長的,這柄劍的主人已不再存在,這柄劍,此刻卻正在俞佩玉身上。

俞佩玉心已滴血,只有一步步往後退。

劍尖也一步步逼着他,劍雖鋒利,但這些人的目光,卻比世上任何利劍都要鋒利十倍。

他仆地跪倒,仰首向天,熱淚滿面,狂呼道:“天呀,天呀,你為何要如此待我,我難道真的該死麽?”

“當”的,長劍落在他身前。

白面道人一字字道:“你已只有一條路可走,這已是你最幸運的——條路。”

不錯,這的确已是他惟一的一條路,只因所有的一切事他都完全無法解釋,他所受的冤屈,無一是真,但卻都比“真實”還真,而“真實”反而不會有一人相信。

此刻惟一可替他作證的,只不過是紅蓮花,但紅蓮花卻又能使人相信他麽?他又拿得出什麽證據?

在平時,紅蓮幫主說出來的話固然極有分量,昆侖、點蒼兩派的弟子,也萬萬不至懷疑。

但此刻,這件事卻關系着他們掌門的生死,關系着他們門戶之慘變,甚至關系着整個武林的命運。

他們又怎會輕易相信任何人的話,縱然這人是名震江湖的紅蓮花。

俞佩玉思前想後,只有拾起了地上的劍,他已別無選擇——他突然怒揮長劍,向前直沖了過去。

昆侖、點蒼兩派的弟子紛紛驚呼,立時大亂。

但他們究竟不愧為名家子弟,驚亂之中,還是有幾人拔出了佩劍,劍光如驚虹交剪,直刺俞佩玉。

只聽“當,當”幾響,這幾柄劍竟被震得飛了出去,俞佩玉滿懷悲憤俱在這一劍中宣白,這一劍之威,豈是別人所能招架。

昆侖、點蒼弟子,又怎會想得到這少年竟有如此神力。

驚呼怒叱聲中,俞佩玉已如脫兔般沖出重圍,電光閃過,雷霆怒擊,他身形卻已遠在十丈外。

※ ※ ※

暴雨,俞佩玉放足狂奔,他已忘了一切,只想着逃,他雖不怕死,但卻絕不能含冤而死。

身後的呼喝叱咤,就像是鞭子似的在趕着他,他用盡了全身每一分氣力,迎着暴雨狂奔,雨點打在他身上、臉上,就像是一粒粒石子。

呼聲終于遠了,但他的腳卻仍不停,不過已慢了些,越來越慢,他跑着跑着,突然仆倒在地。

他掙紮着爬起,又跌倒,他眼睛似已模糊,大雨似已變成濃霧,他拼命揉眼睛,還是瞧不清。

遠處怎地有車聲、蹄聲?是哪裏來的車馬?

模糊中,他似乎見到有輛大車馳了過來,他掙紮着還想逃,但再跌倒,這一次跌倒後終于不起,他暈了過去。

天色,更暗了。

※ ※ ※

車聲辚辚,健馬不斷地輕嘶。

俞佩玉醒來發覺自己竟在車上,雨點敲打着車篷,宛如馬踏沙場,戰鼓頻敲,一聲聲令人腸斷。

他莫非終于還是落人了別人手中?

俞佩玉掙紮而起,天色陰暗,車中更是黝黯,一盞燈挂在篷上,随着飄搖的風雨搖晃,但卻未燃着。

車廂四面,零亂地堆着些掃把、竹箕、鐵桶,還有一條條又粗又重的肥皂,俞佩玉再将車篷的油布掀開一些,前面車座上坐着個柴衣笠帽的老人,雖然瞧不見面目,卻可瞧見他飛舞在風雨中的花白胡須。

這不過是個貧賤的老人,偶爾自風雨中救起了個暈迷的少年,俞佩玉不覺長長松了口氣。

只聽這老人笑道:“俞佩玉,你醒了麽?”

俞佩玉大驚失色,悚然道:“你,你怎會知道我名字?”

老人回過頭來,眯着眼睛笑道:“方才我聽得四面有人呼喝,說什麽‘俞佩玉,你跑不了的。’我想那必定就是你了,你也終于跑了。”

他蒼老的面容上,刻滿了風霜勞苦的痕跡,那每一條皺紋,都似乎象征着他一段艱苦的歲月。

他那雙眯着的笑眼裏,雖然充滿了世故的智慧,卻也滿含着慈祥的善意。

俞佩玉垂下了頭,嗫嚅着道:“多謝老丈。”

老人笑道:“你莫要謝我,我救你,只因我瞧你不像是個壞人模樣的,否則我不将你交給那些人才怪。”

俞佩玉黯然半晌,凄然笑道:“許久以來,老丈你只怕是第一個說我不是壞人的了。”

老人哈哈大笑道:“少年人吃了些苦就要滿肚牢騷,跟我老頭子回到破屋裏去喝碗又濃又熱的酸辣湯,包管你什麽牢騷都沒有了。”

提起鞭子,“的盧”一聲,趕車直去。

黃昏,風雨中的黃昏。

車馬走的仍是無人的小道,這貧賤的老人,想必是孤獨地住在這間破爛的茅屋裏,但這在俞佩玉說來已覺得太好了。

他躺下來,想着那茅屋裏已微微發黴的土牆,那已洗得發白的藍布床單,那熱氣騰騰的酸辣湯。

他覺得自己已可安适地睡了。

只聽老人道:“馬兒馬兒,快跑快跑,前面就到家了,你認不認得?”

俞佩玉忍不住又爬起來,又掀起車篷的一角,只見前面一條石子路,被雨水沖得閃閃的發亮。

路的盡頭,竟赫然是座恢宏華麗的大院,千椽萬瓦,燈火輝煌,在這黃昏的風雨中看來,就像是王侯的宮闕。

俞佩玉吃了一驚,讷讷道:“這,這就是老丈的家麽?”

老人頭也不回道:“不錯。”

俞佩玉張了張嘴,卻将要說出來的話又咽下去,心裏實在是充滿了驚奇,這老人莫非是喬裝改扮的富翁?莫非是退隐林下的高官,還是個掩飾行藏的大盜?他将俞佩玉帶回來,究竟是何用意?

寬大的,紫色的莊門外,蹲踞着兩只猙獰的石獅子,竹棚下,健馬歡騰,幾條勁裝佩刀的大漢,正在卸着馬鞍。

馬是誰騎來的?這在此刻雖還是無法解答的問題,但這老人乃是武林強者,卻已全無疑問。

而此刻天下武林中人,又有誰不是俞佩玉的仇敵。

俞佩玉手腳冰涼,怎奈全身脫力,想走已走不了,何況他縱能走得了,此刻也已太遲。

車馬已進了莊院。

俞佩玉将車篷的縫留得更小,突見兩條人影自燈光輝煌的廳堂檐前箭一般蹿了過來。

左面的一個,正是那目如利剪的昆侖白面道人。

俞佩玉心卻寒了,手不停地抖。

這白面道人竟攔住了馬車,道:“老人家你一路回來,不知可瞧見個少年?”

老人笑道:“少年我瞧得多了,不知是哪一個?”

白面道人道:“他穿的是件青布長衫,模樣倒也英俊,只是神情狼狽。”

老人道:“嗯,這樣的少年倒有一個。”

白面道人動容道:“他在哪裏?”

老人摸着胡子笑道:“我非但瞧見了他,還将他抓回來了。”

話未說完,俞佩玉急得要暈了過去。

白面道人目光更冷,瞧着老人一字字道:“那少年縱然狼狽,縱已無法逃遠,卻也不是你捉得回來的,老丈日後最好記住,我昆侖白鶴,素來不喜玩笑。”

霍然轉身,大步走了回去。

老人嘆了口氣道:“你既然知道我抓不回來,又何必問我。”

缰繩一提,将馬車趕入條小路,口中喃喃道:“少年人呀,你如今總該知道,越是精明的人,越是容易被騙到,只不過要你懂得用什麽法子騙他而已。”

他這話自然是說給俞佩玉聽的,只可惜俞佩玉沒有聽到,等他再度能聽見時,他已在老人的屋裏。

這果然是間破爛的屋子,四面的牆壁已發黑,破舊的桌子上有只缺了嘴的瓷壺,兩只破碗,還有堆吃剩下的花生。

一盞瓦燈,昏黃的燈光,在風中直晃,就好像代表了那老人的生命。

一件破棉被挂在門後面,門縫裏不斷地往裏面漏着雨水,水一直流到角落裏的竹床床腳。

俞佩玉此刻就睡在這張床上,濕透了的衣服已被脫去了,身上雖已蓋着床又厚又重的棉被,但他還是冷得直發抖。

老人不在屋裏,俞佩玉用盡平生力氣,才掙紮着下了床,緊緊裹着棉被,這棉被好像比他故宅門口的石獅子還重。

他一步一捱,捱到窗口,窗子是用木板釘成的,他從木板縫裏望出去,窗外竟是個很大很大的園子。

庭園深深,遠處雖然燈光輝煌,卻照不到這裏,黑黝黝的林木在雨中看來,仿佛幢幢鬼影。

俞佩玉打了個寒噤,暗問自己:“這究竟是什麽地方?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一點孤燈,自幢幢鬼影中飄了過去,似鬼火?

俞佩玉的腿有些發軟,身子倚在窗沿上,無邊的黑暗中,竟傳來一縷凄迷缥缈的歌聲。

“人間那有光明的月夜,

除非在夢裏找尋。

你說你見過仙靈的一笑,

誰分得出是夢是真?”

鬼火與歌聲卻近了,一條模糊的白影,手裏提着盞玲珑的小晶燈,自風雨中飄了過來。

這身影是窈窕的,濕透了的衣衫緊貼在身上,披散的長發也緊貼在身上,燈光四射,照着她的臉。

她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燈光也照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空洞而迷惘,卻又是絕頂的美麗,空洞加上美麗便混合成一種說不出的妖異之氣。

俞佩玉簡直不能動了。

這鬼氣森森的庭園,這幽靈般的人影……

突然,“吱”的一聲,門開了,俞佩玉駭極轉身,那老人柴衣笠帽,足踏着釘鞋,不知何時已走了過來。

俞佩玉撲過去,一把抓住他,道:“外……外面是什麽人?”

老人眯着眼一笑,道:“外面哪裏有。人?”

俞佩玉推開門瞧出去,庭園深深,夜色如墨,哪有什麽人影。

那老人眯着的笑眼裏,似乎帶着些嘲弄,又似乎帶着些憐憫,俞佩玉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顫聲道:“這……究竟是什麽地方?你究竟是誰?”

那老人悠悠道:“誰?只不過是一個救了你的老頭子。”

俞佩玉怔了怔,五指一根根松開,倒退幾步,倒在一張破舊的竹椅上,滿頭冷汗,這時才流下來。

那老人道:“你累了,實在太累了,不該胡思亂想。”

俞佩玉兩只手緊緊抓住竹椅的扶手,道:“但我明明……我明明瞧見……”

那老人凝注着他,道:“你什麽也沒有瞧見,是麽?什麽也沒有瞧見。”

俞佩玉忽然覺得他眼睛裏似乎有種奇異的力量,情不自禁,垂下了頭,慘然一笑,道:“是,我什麽都沒有瞧見。”

老人展顏笑道:“這就對了,瞧見的越少,煩惱越少。”

他将手裏提着的小鍋放在俞佩玉面前桌—上,道:“現在,你喝下這碗酸辣湯,好生睡一覺,明天又是另外一個日子了,誰知道明天和今天有多少不同?”

俞佩玉慘笑道:“是,無論如何今天總算過去了……”

※ ※ ※

睡夢中,俞佩玉只覺得大地越來越黑暗,整個黑暗的大地,都似已壓在他身上,他流汗,掙紮,呻吟……

被,已全濕透了,竹床,吱吱格格地響。

他猛然睜開眼,昏燈如豆,他赫然瞧見了一雙手。

一雙蒼白的手。

這雙手,似乎正在扼他的咽喉。

俞佩玉駭然驚呼道:“誰?你是誰?”

黝黯的燈光中,他瞧見了一頭披散的長發,一張蒼白的臉,以及一雙美麗而空洞的眼睛。

披散的長發雲一般灑出來,白色的人影已風一般掠了出去,立刻又消失在凄迷的黑暗中。

這豈非正是那雨中的幽靈?

俞佩玉一躍坐起,手撫着咽喉,不住地喘氣,她究竟是人是鬼?是否想害他?為什麽要害他?

老人又不知哪裏去了,木窗的裂縫裏,已透出灰蒙蒙的曙光,門,猶在不住搖晃……

她究竟是人是鬼?

她若真的想害他,是否早已可将他害死了,她若不想害他,又為何幽靈般潛來,幽靈般掠走?

俞佩玉的心跳得像打鼓,床邊,有一套破舊的衣服,他匆匆穿了起來,匆匆跑出了門。

晨霧,已彌漫了這荒涼的庭園。

雨已停,灰蒙蒙的園林,潮濕,清新,寒冷,令人悚然的寒冷、冷霧卻使這荒涼的庭園有了種神秘而朦胧的美。

俞佩玉悄悄地走在碎石路上,像是生怕踩碎大地的靜寂。

置身于這神秘的庭園中,想起方才那神秘的幽靈,他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感覺,他根本不想去想。

就在這時,鳥聲響起,先是一只,清潤婉轉,從這枝頭到那枝頭,接着另一聲響起。

然後,滿園俱是啁啾的鳥語。

就在這時,他又瞧見了她。

她仍穿着那件雪白的長袍,站在一株白楊樹下。

她擡頭凝注着樹梢,長發光亮如鏡,白袍與長發随風而舞,在這清晨的濃霧中。

她已不再似幽靈,卻似仙子。

俞佩玉大步沖過去,生怕她又如幽靈般消失,但她仍然仰着頭,動也不動。

俞佩玉大聲道:“喂,你……”

她這才瞧了俞佩玉一眼,美麗的眼中,充滿迷惘,這時霧已在漸漸消散,陽光照在帶露的木葉上,露珠如珍珠。

俞佩玉忽然發現,她并不是“她”。

她雖然也有白袍、長發,也有張蒼白的臉,也有雙美麗的眼睛,但她的美卻是單純的。

他可以看到她眼睛裏閃動的是多麽純潔,多麽安詳的光亮。

而昨夜那幽靈的美,卻是複雜的,神秘的,甚至帶着種不可捉摸,無法理解的妖異之氣。

俞佩玉歉然笑道:“抱歉,我看錯人了。”

她靜靜地瞧了他半晌,突然轉過身,燕子般逃走了。

俞佩玉竟忍不住脫口喚道:“姑娘,你也是這莊院裏的人麽?”

她回過頭瞧着俞佩玉笑了,笑得是那麽美,卻又帶着種說不出的癡迷,迷惘,然後,忽然間消失在霧裏。

俞佩玉怔了許久,想往回走。

但腳步卻不知怎地偏偏向前移動,走着走着,他忽然發現有一雙眼睛在樹後偷窺着他,眼睛是那麽純潔,那麽明亮,俞佩玉緩緩停下腳步,靜靜地站在那裏,盡量不去驚動她。

她終于走了出來,迷惘地瞧着俞佩玉。

俞佩玉這才敢向她笑了笑,道:“姑娘,我可以問你幾句話麽?”

她癡笑着點了點頭。

俞佩玉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她癡笑着搖了搖頭。

俞佩玉失望地嘆息一聲,這地方為何如此神秘?為何誰都不肯告訴他?但他仍不死心,又問道:“姑娘既是這莊院裏的人,怎會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這少女忽然笑道:“我不是人。”

她語聲就像是鳥語般清潤婉轉,這句話卻使俞佩玉吃了一驚。

若是別人說出這句話,俞佩玉只不過付之一笑,但這滿面迷惘的少女,卻确實有一種超于人類的靈氣。

俞佩玉嗫嚅道:“你……你不是……”

這少女咬了咬嘴唇,道:“我是只鳥。”

她擡頭瞧着樹梢,樹梢鳥語啁啾,三五只不知名的小鳥在枝頭飛來飛去,她輕笑着道:“我就和樹上的鳥兒們一樣,我是它們的姐妹。”

俞佩玉默然半晌,道:“你在和它們說話?”

白衣少女轉頭笑着,忽又瞪大了眼睛道:“你相信我的話?”

俞佩玉柔聲道:“我自然相信。”

這少女眼睛裏現出一陣幽怨的神色,嘆道:“但別人卻不相信。”

俞佩玉道:“也許他們都是呆子。”

這少女靜靜地瞧了他許久,忽然銀鈴般笑道:“那麽,我可以告訴你,我是只雲雀。”

她開心地笑着,又跑走了。

俞佩玉也不攔她,癡癡地呆了半晌,心頭但覺一種從來未有的寧靜,緩緩踱回那座小屋。

忽然間,門後刺出一柄劍,抵住了他的背。

劍尖,冰冷而尖銳,像是已刺人俞佩玉心裏。

一個冷冰冰的語聲道:“你只要動一動,我就刺穿你的背……”

這竟然是個女子的聲音,而且也是那麽嬌美。

俞佩玉忍不住回頭一瞧,便又瞧見了那雪白的長袍,那披散的頭發,那蒼白的臉,那美麗的眼睛。

這并非昨夜的幽靈,而是今晨的仙子。

但此刻,這雙眼睛卻冷冰冰地瞪着俞佩玉,大聲道:“你是誰?”

俞佩玉又驚又奇,又笑又惱,苦笑道:“雲雀姑娘,你不認得我了?”

白衣少女厲聲道:“我自然不認識你。”

俞佩玉道:“但……但方才我……我還和姑娘說過話的。”

白衣少女冷笑道:“你只怕是活見鬼了。”

俞佩玉怔在那裏,作聲不得。

她目光此刻雖然已變得尖銳而冷酷,但那眉毛,那嘴,那鼻子,卻明明是方才那少女的。

她為什麽突然變了?

她為什麽要如此待他?

俞佩玉心裏又是一團糟,慘笑道:“我真是活見鬼了麽。”

白衣少女厲聲道:“你是什麽人?偷偷摸摸跑到高老頭屋裏來幹什麽?想偷東西麽?說!快說!老實說。”

她劍尖一點,血就從俞佩玉背後流了出來。

俞佩玉嘆了口氣,道:“我不知道,我現在什麽都不知道了。”

這莊院中的人,好像全都是瘋子,有時像是對他很好,有時卻又很壞,有時像是全無惡意,有時卻又要殺他。

白衣少女冷笑道:“你不知道?很好,我數到三字,你再說不知道,我這一劍就從你背後刺進去,前胸穿出來。”

她大聲道:“一!”

俞佩玉站在那裏不說話。

白衣少女喝道:“二!”

俞佩玉還是站在那裏,不說話,他簡直無話可說。

白衣少女像是也怔了怔,終于喝道:“三!”

俞佩玉身子突然好像魚一般滑開,反手輕輕揮出一掌,那少女便覺手一麻,長劍脫手飛了出去,釘入屋頂。

這一掌竟似有千百斤力氣。

她怔在那裏,也呆住了。

俞佩玉冷冷瞧着她,道:“雲雀姑娘,現在我可以問你話了麽,你總該不能再裝傻了吧,最好說人話,鳥語我是不懂的。”

那少女眼波一轉,突然噗哧笑道:“我逗着你玩的,你要學鳥語,我明天教你。”

輕盈的一轉身,銀鈴般笑着逃了出去。

俞佩玉叱道:“慢走!”

一個箭步蹿出,就見老人已擋在他面前,冷冷道:“我救了你性命,不是要你來逼人的。”

俞佩玉冷笑道:“老丈來的倒真是時候,方才那位姑娘劍尖抵住我背時,老丈為何不來?”

那老人一言不發,走進屋子,坐了下來,拿起旱煙管,燃着火,深深吸了一口,緩緩道:“我不妨老實告訴你,這莊院中的确有許多奇怪的事,你若能不聞不問,一定不會有人害你,否則只有為你招來殺身之禍!”

俞佩玉怒道:“縱然我不聞不問,方才那位姑娘也已要殺我了。”

那老人嘆了口氣道:“她的事你最好莫要放在心上,她們都是可憐的女子,遭遇都很不幸,你本該原諒她們。”

他滿是皺紋的臉上,突然顯得十分悲傷。

俞佩玉默然半晌,道:“她們是誰?”

老人道:“你為何老要知道她們是誰?”

俞佩玉大聲道:“你為何什麽都不肯告訴我?”

老人長長嘆息一聲,道:“不是我不告訴你,只是你不知道最好,、”

俞佩玉又默然半晌,恭身一揖,沉聲道:“多謝老丈救命之恩,來日必當補報。”

老人擡起眼,道:“你要走?”

俞佩玉苦笑道:“我想,我還是走的好。”

老人沉聲道:“昆侖、點蒼兩派一百多個弟子,此刻都在這莊院附近一裏方圓中,你要走,能走得出去嗎?”

俞佩玉嗫嚅道:“這莊院到底和點蒼、昆侖兩派有何關系?”

老人淡淡一笑,道:“這裏若和點蒼、昆侖有關系,還能容得你在這裏?”

俞佩玉一驚,道:“你……你已知道我……”

老人眯着眼道:“我什麽都知道了。”

俞佩玉一把抓住他的膀子,嘶聲道:“我沒有殺死謝天璧,更沒有殺過天鋼道長,你一定得相信我的話。”

老人緩緩道:“我縱然相信了,但別人呢?”

俞佩玉松開手,一步步向外退,退到牆壁。

老人嘆道:“現在你只有躲在這裏,等風聲過去,我再帶你走,你也可乘這段機會,好生休養休養體力。”

俞佩玉仿佛覺得眼睛有些濕,道:“老丈你……你本可不必如此待我的。”

老人吐了口煙,毅然道:“我既然救了你,就不願看見你死在別人手上。”

突然,一根長索套住了釘在屋頂上的劍柄,長劍落下去,落在一只纖纖玉手上,她已站在門口,笑道:“高老頭,娘要見他。”

老人瞧了俞佩玉一眼,俞佩玉立刻發現他臉色竟變了,他眯着的眼睛突然睜開,皺眉道,“你娘要見誰?”

白衣少女笑道:“這屋裏除了你和我外,還有誰?”

高老頭道:“你……你娘為什麽要見他?”

少女瞟了俞佩玉一眼,道:“我也不知道,你趕緊帶他去吧。”一轉身,又走了。

老人木立在那裏,許久沒有動。

俞佩玉忍不住道:“她的娘是誰?”

高老頭道:“莊主夫人。”

他敲了敲旱煙袋,掖在腰帶上,道:“走吧,跟着我走,小心些,此刻這莊子裏點蒼、昆侖弟子不少。”

俞佩玉嘆道:“我不懂,我真不懂,你們既然收留了我,為何又留他們在這裏,你們既然留他們在這裏為何又怕他們見着我。”

老人也不理他,閃閃縮縮,穿行在林木間,石徑上露水很亮,林木間迷霧已散。

俞佩玉苦笑道:“此刻我既然已要去見莊主夫人,你至少總該讓我知道這是什麽莊院。”

高老頭頭也不回,道:“殺人莊。”

這時,他們已走上條曲廊。

曲廊的建築很精巧,也很壯觀,但欄杆上朱漆已剝落,地板上積滿了塵埃,人走在上面,叽叽吱吱地響。

俞佩玉驟然停下腳步,失聲道:“殺人莊?”

高老頭道:“這名字奇怪麽?”

俞佩玉道:“為什麽會有如此奇怪的名字?”

高老頭緩緩道:“只因任何人都可以在這裏殺人,絕沒有人管他,任何人都可能在這裏被殺,也絕沒有人救他。”

俞佩玉只覺一陣寒意自背脊升起,悚然道:“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高老頭沉聲道:“這原因你最好莫要知道。”

俞佩玉道:“難道,難道從來沒有人管麽?”

高老頭道:“沒有人,沒有人敢。”

俞佩玉道:“難道你們的莊主也不管?”

高老頭突然回頭,面上帶着一種神秘的笑,一字字道:“我們的莊主從來不管的,只因他……”

突聽一陣腳步聲,自走廊另一端傳了過來,高老頭一把拉過俞佩玉,閃入了一扇垂着紫花簾的門。

腳步聲漸近,漸漸走過。

俞佩玉偷眼窺望,便瞧見了兩個紫衣道人的背影,背後的長劍,綠鯊魚皮鞘,紫銅吞口,杏黃的劍穗,随着腳步飄舞搖晃。

俞佩玉悄悄吐了口氣,道:“難道任何人都可以在你們這莊院裏大搖大擺地随意走動?”

高老頭緩緩道:“一心想殺人的人,自然可以随意走動,有可能被殺的人他走路可就得小心……十分小心了。”

俞佩玉跟在他身後,呆了半晌,道:“在這裏既然随時都可能被殺,那麽那些人為什麽還要到這裏來?別的地方豈非安全得多。”

高老頭道:“也許,他已別無他途可走,也許他根本不知道這地方的底細,也許他是被騙來的,也許他也想殺人。”

俞佩玉突然打了個寒噤,喃喃道:“這理由很好,這四種理由都很好。”

他語聲微頓,大步趕上高老頭,道:“但你們的莊主難道……”

只聽一個嬌美的語聲道:“娘,他來了。”

俞佩玉擡眼一瞧,曲廊盡頭有一道沉重的雕花門,門已啓開一線,那嬌美的語聲,便是自門裏傳出來的。

※ ※ ※

一雙美麗的眼睛本在門後偷偷窺望,此刻突然消失了,高老頭蹒跚地走過去,輕輕叩門,道:“夫人可是要見他?”

一個女子聲音輕輕道:“進來。”

她雖然只說了兩個字,但就只這兩個字中,已似有一種奇異的魅力,使人感覺這聲音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發出來的。

門,突然開了。

門裏很黯,清晨的陽光雖強,卻照不進這屋子。

俞佩玉也不知怎地,只覺自己的心跳得很厲害,他緩緩走進去,黑暗中一雙發亮的眼睛遠瞧着他,那麽美麗,那麽空洞。

這殺人莊的莊主夫人,赫然竟是昨夜雨中的幽靈。

俞佩玉一驚,接着又瞧見一雙手,纖細,柔美,蒼白,正也是在他夢魇中似乎要扼他咽喉的手。

他只覺有一粒冷汗自額角沁出來,一粒,兩粒……

那雙眼睛凝注着,沒有動。

俞佩玉也不能動,他隐約覺得她身旁邊有個人,等他眼睛漸漸習慣黑暗時,他忽然瞧見這個人面上挂着純潔甜美的微笑。

那豈非是他今晨所遇林中的仙子。

突然,門關了起來,俞佩玉猝然回頭。

在門深處,他又瞧見一雙眼睛,同樣的美麗,甚至是同樣的眉,同樣的嘴。

只是,一個人的目光是那麽單純而柔和,另一個人的卻是那麽深沉,那麽尖銳;一個人就是林中的雲雀,無憂無慮,從來不知道人間的險惡,也不知道人間的煩惱,另一個卻似大漠中的鷹隼,一意想攫取每個人的心。

俞佩玉恍然而悟,今晨在林間所遇的雲雀,和以那柄利劍傷了他的鷹隼,竟是同胞的孿生姐妹。

他瞧瞧前面,又瞧瞧後面。

非但這一雙姐妹長得是一模一樣,就連她們的母親,這雨中的幽靈,這夢魇中的鬼魂,這神秘的莊主夫人,也和她們長得那麽相似,只是,她們母女三個人的性格,都是三種截然不同的典型。

一時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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