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黃池本為春秋古名,位于今之封丘縣西南,左傳·哀公十三年,“會單平公,晉定公,吳夫差于黃池。”
正是龍虎際會,風雲叱咤,于今之黃池大會,也是本此古意,戰況卻也不減當年。
黃池古城已廢,一片平陽,廣被百裏。
此刻百裏平陽之上,萬頭攢動,既瞧不清究竟有多少人,也瞧不清他們是誰,但每一顆頭顱的價值至少也在千金之上。
人頭仰望,十三面輝煌的旗幟迎風招展于白雲青天下,圍着一座四丈高臺,臺上有煙霧缭繞,如在雲中。
梅四蟒指着一面錦幟黃旗笑道:“黃為正色,這種旗幟除了當今天下武林盟主少林之外,還有誰敢用?道家尚紫,紫色的旗幟便是武當,昆侖“天龍八式”威震天下,旗幟上也繡着條張牙舞爪的飛龍,看來好不威風。”
俞佩玉瞧着一面以十色碎布綴成的旗幟,道:“這面旗幟想必就是貴幫的标志了。”
梅四蟒拊掌笑道:“咱們丐幫什麽事都是窮湊合,別人制旗剩下來的材料,咱們拿來縫縫補補就成了,一個大錢都不必花。”
俞佩玉道:“貴幫紅蓮幫主不知在何處?在下亟欲拜見。”
梅四蟒道:“每面旗幟下,都有座帳篷,那便是幫主的歇息之處。”
分開人叢,走了過去,十個人見了他,倒有七個躬身含笑招呼。
俞佩玉暗暗忖道:“百年以來,丐幫竟能始終保持天下第一大幫之聲名,門人弟子走出來,氣派自與別人不同,這确非易事,想那紅蓮幫主,既要統率屬下萬千弟子,又要保持地位聲威不墜,縱非三頭六臂,也得有通天的本事,我足跡從來未涉江湖,又怎會認得這麽樣的人物。”
他越想越想不通,眼前已瞧見兩座高達三丈的帳篷,帳篷之間相隔約摸二十丈,卻有二三十個少年男女,往複巡邏,神情雖然都是矯健英悍,裝束打扮卻各各不同,想來亦是自十三派弟子中選出之精華。
梅四蟒還未走過去,已有個紫衣道人迎了過來,目光上下打量了俞佩玉一眼,躬身笑道:“梅老前輩此刻才來麽!這位是……”
梅四蟒哈哈笑道:“好教道兄得知,這位就是敝幫幫主的佳賓,俞公子,那帖子……”
俞佩玉早巳将請帖平舉當胸,紫衣道人倒退三步,道:“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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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會之警戒竟是如此森嚴,真令人難以擅越雷池一步,俞佩玉這才知道自己的确是個幸運兒,回首望去,此刻在外面巡游觀望、無法入會的武林豪傑,少說也有一兩萬人之多。
梅四蟒已走在帳篷外,躬身道:“上複幫主,俞公子已來了。”
神情恭謹,再無絲毫嬉笑之态。
帳篷中一人笑道:“他只怕已等不及了,快請進來。”
俞佩玉委實已等不及要瞧瞧這位神秘的紅蓮幫主,梅四蟒方才掀開帳幕,他便已大步行了進去。
只見偌大的帳篷中,只擺着張破桌子,兩條長板凳,與這帳篷本身之華麗,顯得極是不襯。
一人正伏在桌上,也不知寫些什麽,俞佩玉只瞧見他那一頭亂發,也瞧不見他面目,只得躬身道:“弟子俞佩玉拜見紅蓮幫主。”
那人擡頭一笑,道:“俞兄還認得我麽?”
只見他矮小枯瘦,穿着件破破爛爛的紅衣服,一雙眼睛,卻是亮如明星,仿佛一眼便已瞧穿你的心。
俞佩玉倒退半步,目瞪口呆,讷讷道:“足……足下便是紅蓮幫主?”
那人笑道:“紅蓮花,白蓮藕,一根竹竿天下走。”
這名滿天下的“紅蓮幫主”,竟赫然就是俞佩玉昨夜在檐下遇着的那又頑皮、又機伶的少年乞丐連紅兒。
俞佩玉張口結舌,再也說不出話來,紅蓮花笑道:“你奇怪麽?其實做幫主的,也不一定全是老頭子,點蒼掌門今年就未過三十,百花幫的幫主也只有二十多歲。”
俞佩玉道:“在下只是奇怪,在下與幫主素昧生平,幫主為何如此相助?”
紅蓮幫主大笑道:“沒什麽原因,只是瞧着你順眼而已,你以後就會知道,江湖中怪人很多,有人會莫名其妙地害你,也有人會莫名其妙地幫你忙。”
俞佩玉心頭一動,長嘆道:“不錯……”
紅蓮幫主突然頓住笑聲,目光逼視着他,道:“何況瞧你神情,今日是否能入黃池之會,對你關系必定甚大。”
俞佩玉慘然道:“生死相關。”
紅蓮花道:“這就是了,既然有那許多毫無關系的人都能進去,你卻不能進去,這豈非太不公平,天下的不平事,我都要管的。”
俞佩玉垂首道:“幫主仗義,在下感激不盡。”
紅蓮幫主突又含笑接道:“更何況你不久就是“先天無極派”的掌門,那時咱們要請你來入會,卻只怕請不到了。”
俞佩玉聳然擡頭,失聲道:“你……你知道……”
突聽“轟”的一聲巨響,響聲過後,帳篷外便傳來一陣絲竹管弦之聲,接着,一人大聲道:“黃池之會開始,恭請各派掌門人人座。”
語聲宛若洪鐘,遠及四方。
紅蓮幫主挽起俞佩玉的手,走出帳篷,一面笑道:“歷來做丐幫幫主的,不但要會管閑事,而且還得是個萬事通,至于我是怎會知道這許多事,你以後就會明白的。”
十三座帳篷,合抱着一座高臺,高臺四周,冠蓋雲集,天下武林豪傑中之精華,十中有八,全站在這裏。
臺上一具千斤銅鼎,缭繞的煙雲,便是自鼎中發出來的,銅鼎兩旁,有十三張紫檀交椅。
此刻椅子上已坐了八九個人,一個身着黃色袈裟的白髯僧人,卓立在銅鼎前,身形矮小,但神情卻重如泰山。
臺下一丈外,也有三排紫檀交椅,椅上坐着的自也俱都是氣度威嚴之武林長者,但第一排椅子卻全是空着的,也不知是等誰來坐。
這些倨傲的武林高手,居然也會虛位而待,禮讓他人,這豈非怪事?
紅蓮花輕聲笑道:“我可得上臺唱戲去了,你只管找個位子坐下吧,有紅帖子的就有位子,你若客氣就是別人的福氣了。”
俞佩玉方自尋了個位子坐下,紅蓮幫主已率領着六個丐幫弟子在樂聲中緩緩走上高臺的石階,那洪鐘般的語聲道:“丐幫紅蓮幫主!”
嘹亮的呼聲傳送出去,群豪俱都仰起了頭,俞佩玉這才瞧見司儀的那人面如鍋底,眼如銅鈴,身高竟在一丈開外,紅蓮花走過他身旁,還夠不着他肩頭,但群豪的目光,卻只是瞧着矮小的紅蓮花,他縱再長三尺,也沒人會去瞧他一眼。
俞佩玉不覺悄悄笑了笑,突聽身旁一人道:“你朋友如此威風,你也得意,是麽?”
這語聲雖冷傲,但卻嬌美,俞佩玉頭一回,便瞧見了那雙既似冷酷,又似熱情的眼睛。
他無意中竟恰巧坐在金燕子身旁,他只得苦笑了笑,還未說話,神刀公子卻已沉着臉站起來,道:“燕妹,咱們換個位子好麽?”
金燕子冷冷道:“這位子有什麽不好?”
神刀公子道:“這裏突然臭起來了。”
金燕子道:“你若嫌臭,你走吧,我就坐在這裏。”
俞佩玉早己要站起來,金燕子那只冰冷而又柔軟的纖手,卻拉住了他的腕子,神刀公子咬牙切齒地瞪着他,狠狠道:“好,我走,我走……”
嘴裏說走,卻又一屁股坐在原來的椅子上。
俞佩玉瞧得暗中好笑,卻又有些哭笑不得,他雖然還未真個嘗着“情”字的滋味,卻已能覺出那必定是又甜又苦,糾纏入骨。瞧着金燕子的這雙眼睛,也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了林黛羽的那雙眼睛。
那眼波是多麽溫柔,又是多麽倔強,那目光是多麽清澈,卻又為何總似蘊藏着濃濃的憂郁,重重的神秘?那眼睛瞧着他,似乎願意将一切都交給他,卻又為何要騙他?害他?
他想着想着,不覺癡了,猛聽得那司儀大漢喝道:“百花幫幫主海棠仙子君夫人到!”
俞佩玉一驚擡頭,但覺香氣撲鼻,芬芳滿頰,十二個身披五色輕紗的簪花少女,擡着頂綴滿鮮花的輕兜小轎,自高臺左面走了過來,一陣陣濃冽的花香,便是站在最後的人也覺醉人。
鮮花堆中斜倚着個輕紗如蟬翼的絕代麗人,此刻手扶着簪花少女的肩頭,緩緩下了轎。
輕紗飛舞,她身子卻嬌慵無力,仿佛連路都懶得走了,倚在少女身上,緩緩走上石階。
群豪盯着她纖細的腰肢,似已連氣都透不過來,過了許久之後,大家才發覺自己竟沒有瞧清她的臉。
只因她的風神已奪去了每個人的魂魄。
金燕子突然輕輕嘆了口氣,道:“侍兒扶起嬌無力,百花最嬌是海棠……唉,這位海棠君夫人,果然是天下的絕色。”
她這話自然是對俞佩玉說的,俞佩玉卻全未理睬,他眼睛不住在四下搜索,十三派掌門人已到了十二位。
但他期望中的人,卻一個也沒有來。
莫非他想法錯了?莫非他們根本就不會來的?
這時人叢間已響起了竊竊私語:“海南劍派的魚掌門怎地還沒有來?”
“海南路途遙遠,只怕他懶得來了。”
“絕不會的,前日小弟還見着他在開封城的悅賓樓上喝酒。”
“他在喝酒?嘿,只可惜俺不在開封,否則就有好戲瞧了。”
“那自是免不了的。”
“倒楣的是誰?”
“金氏五虎,只可笑他們也算得老江湖了,竟不識得這位魚大掌門,居然和他争吵起來。”
“唉!飛魚劍端的可說是天下第一快劍,我只瞧見劍光一閃,金氏兄弟便……”語聲突然停頓,人聲也不複再聞。
只見一個又矮又胖,挺着個大肚子的綠衣人,搖搖晃晃走了過來,他頭戴的帽子已歪到一邊,衣襟也已敞開,一柄又長又細的劍,自腰帶拖到地上,劍鞘頭已被磨破了,露出了一小截劍尖,竟是精芒耀眼,不可逼視。
天下英豪的眼睛都在瞧着他,他卻滿不在乎,仍是一搖一擺,慢吞吞地走着,俞佩玉甚至遠遠便可聞到那滿身酒氣。
那司儀大漢瞧得直皺眉頭,但還是大聲喝道:“海南劍派掌門人魚璇魚大俠到!”
這位以“飛魚快劍”威震南海十八島的名劍客,這才用兩根手指将帽子一頂,走上高臺,哈哈大笑道:“某家莫非來遲了,恕罪恕罪。”
少林掌門仍是垂眉斂目,合十為禮,座上一個高顴深腮,鼻眼如鷹的黑衣道人卻冷冷笑道:“不遲不遲,魚兄多喝幾杯再來也不遲。”
飛魚劍客眨了眨眼睛,笑道:“酒中自有真趣,豈足為外人道哉,你們崆峒居然禁酒,某家與你還有什麽話好說的。”
黑衣道人霍然長身而起,厲聲道:“黃池之會萬萬容不得這種好酒好色之人!”
魚璇懶洋洋坐到椅上,卻連瞧也不再瞧他一眼。
少林掌門天雲大師微笑合十道:“絕情道兄暫且息怒……”
絕情子怒道:“此人因酒而誤天下英雄之大事,若不重責,何以立威!”
天雲大師回身轉目去瞧武當的出塵道長,出塵道長只得緩緩長身,道:“魚大俠雖有可議之處,但……”
紅蓮幫主突然大笑道:“各位只當魚大俠真是為飲酒而遲到的麽?”
出塵道長笑道:“紅蓮幫主消息自比貧道等靈通。”
紅蓮花大聲道:“魚大俠昨夜将“粉林七蜂”引至銅瓦廂,一夜之間,連誅七寇,為到會朋友攜來的婦女家眷除了心腹之患,我紅蓮花先在這裏謝過!”
這句話說出來,群豪無不動容,這七只采花蜂居然早已混來這裏,居然無人知曉,若有誰家的少女婦人被他玷污,主會的各門各派掌門人還有何面目見人,少林身為天下盟主,更是難逃其責,天雲大師縱然修為功深,面上也不禁變了顏色。
飛魚劍客卻只是懶洋洋一笑,道:“紅蓮幫主好靈通的耳目,但這種小事,又提它作甚?”
天雲大師肅然稽首道:“這怎能說是小事,就只一件功德,魚大俠已可居天下盟主之位而無愧,老僧理當退讓。”
這句話若是在別人口中說出,那也不過是客氣之詞,但少林掌門嘴裏說出的話,卻是何等分量,天下武林盟主之位,極可能就在這一句話中易主。
群豪不禁俱都聳然。
飛魚劍客坐直了身子,肅然道:“紅蓮幫主既已知道此事,本座縱不出手,也有紅蓮幫主出手的,本座萬萬不敢居功。”
紅蓮花趕緊道:“要飯的若做了武林盟主,豈非是天大的笑話,天雲大師德望天下所崇,今年的盟主之位,大師還是偏勞了吧。”
天雲大師長嘆道:“老僧年來已覺老邁無力,自知再難當此重任,早有退讓之意,縱無魚大俠此事,這句話也要說出來的。”
有少林在前,各門各派本不敢存争奪盟主之意。
但天雲大師竟然自願退讓,一時間武當出塵道長、崆峒絕情子、點蒼謝天璧、華山柳淑真……俱都站了起來。
柳淑真蛾眉淡掃,風姿如仙,清脆的語聲搶先道:“武當乃內家正宗,天雲大師若有禪讓之意,我華山派內舉不避親,出塵道兄當居其位!”
出塵道長微微一笑,緩緩坐下。
絕情子冷冷道:“好個內舉不避親,貧道只可惜沒有個做掌門人的妹妹。”
原來柳淑真竟是出塵道長嫡親妹子,這兄妹兩人各居當代一大門派掌門之位,本為武林一段佳話,只可惜此刻卻變成了絕情子譏嘲的把柄。
柳淑真柳眉微軒,出塵道長卻微笑道:“既是如此,貧道便舉絕情道兄為此會之盟主如何?”
謝天璧突然大聲道:“若是別人主盟,在下全無異議,若由崆峒主盟,本派七百三十一個弟子俱都不服!”
點蒼派雖然遠在滇邊,但近來人才日盛,顯然已可與武當分庭抗禮,謝天璧一句話說出,臺下立刻哄然響應。
絕情子變色道:“如此說來,今年主盟之位,少不得要見過高下才能定奪了。”
謝天璧扶劍道:“本座正是要見識見識崆峒的絕情劍。”
一個滿臉水鏽、須發花白的錦袍老人霍然站起,大聲道:“歐陽龍謹代表天下三十六路水道英雄,推舉點蒼謝大俠為本會盟主,絕情道長的絕情劍,本座……”
他話未說完,身旁一個頭頂已禿,面目卻紅潤如少年的魁偉老人已朗聲大笑起來,接道:“滇邊遠離江河,謝大俠若是做了盟主,歐陽幫主便是天高皇帝遠,不妨自由自在一番了。”
歐陽龍怒道:“你想怎樣,別人怕你蜀中唐門暗器歹毒,我卻不怕。”
那老人笑道:“你想試試麽?”
他手掌一動,歐陽龍已躍退八尺。
老人捋須大笑道:“歐陽幫主好大的膽子!”
天雲大師眼見局面已亂,愁上眉梢,沉聲道:“各位如此相争,豈非失了老僧原意。”
語聲雖低沉,但在這紛亂之中遠傳出去,仍是字字清晰。
衆人不覺靜了靜,突見座上一個面如鍋底,身高八尺,生得和那司儀巨人有七分相似的大漢一躍而出,徑自走到那具千斤銅鼎之前,彎下腰占,一口唾沫吐在掌上,竟生生将這千斤銅鼎舉了起來!
群豪呼聲雷動,俞佩玉也不禁脫口贊道:“好一條漢子!”
金燕子立刻應聲道:“此人乃是關外武林的總舵把子,人稱‘無敵鐵霸王’,兩臂當真有霸王之力,只可惜四肢雖發達,頭腦卻簡單得很。”
俞佩玉還是不睬她,只見這鐵霸王力舉鐵鼎,竟大步走到臺口方自退回,面不紅,氣不喘,放下銅鼎,喝道:“誰能将這銅鼎舉起走上三步,鐵某便認他為天下盟主!”
臺上坐着的,雖然俱是一代名匠宗主,但這種硬拼硬的天生神力,卻是學也學不來的。
一時之間,衆人竟都默然。
鐵霸王睥睨四顧,正覺意氣飛揚,只見那百花幫主海棠夫人姍姍走了過來,眼波流轉,嫣然笑道:“不想霸王神力,今日竟能重見,賤妾好不佩服。”
她不笑還罷,這一笑之下,當真是人也在笑,眉也在笑,眼也在笑,甚至連鬓邊一朵鮮花都在笑。
鐵霸王雖是鐵漢,瞧見這傾國傾城的媚笑,也不覺神魂飛飄,呆了半晌,清了清喉嚨,幹笑道:“夫人過獎了。”
海棠夫人仰面瞧着他,柔聲道:“這千金神力,難道真是從你兩條手臂裏發出來的麽?”
她站得遠遠的別人已覺香氣醉人,此刻她就站在鐵霸王面前,一陣陣香氣随着她語聲吐出來,似蘭非蘭,世上所有蘭花的香氣,也不及她櫻唇一吐,鐵霸王簡直連站都站不住了,連連點頭道:“就是這兩條手臂。”
海棠夫人嫣然道:“不知我可以摸一摸麽?”
鐵霸王面紅耳赤,道:“夫……夫人……在下……”
海棠夫人的纖纖玉手,已在輕輕撫摸着他那鐵一般的手臂,鐵霸王迷迷糊糊,也不知該怎麽辦。
突聽紅蓮花喝道:“鐵兄留意……”
鐵霸王一驚,頓覺海棠夫人的纖手已化做精鋼,他半邊身子立刻麻木。
群豪但聞海棠夫人銀鈴般笑聲響起,鐵霸王魁偉的雄軀,竟被她一雙纖纖玉手舉了起來。
一條鐵塔般的大漢,竟被個看來弱不禁風,嬌慵無力的絕代佳人舉在手裏,這情景當真叫人瞧了再也不會忘記。
群豪也不知是該喝彩,還是該發笑,總之是彩也喝不出,笑也笑不出,也不知究竟是何滋味。
只見海棠夫人輕輕将他放下,替他整了整衣衫,理了理頭發,柔聲嘆道:“好一條漢子,若是要推身子最重的人做盟主,我一定推舉你。”
嫣然一笑,轉過身子,盈盈走了回去。
鐵霸王手腳雖能動了,但眼睜睜瞧着她走回去,竟是動彈不得,卻見那飛魚劍客已迎着海棠夫人,笑道:“夫人頭上這朵鮮花真美,可以借給我戴戴麽?”
君海棠眨了眨眼睛,笑道:“魚島主若是瘦些,賤妾就将這朵花……”
語聲未了,突見劍光一閃,鬓邊一掠,那朵鮮花竟已被魚璇挑在劍尖,他是如何拔劍,如何出手,竟是沒有一人能瞧清楚。
海棠夫人退了三步,面目變色。
紅蓮花卻大笑道:“夫人海棠既已送給魚兄,就戴上在下這朵紅蓮吧。”
大笑聲中,他人影似乎閃了閃。
再瞧君海棠時,赫然已有一朵鮮紅的蓮花插在她頭上。
這一手輕功之妙,縱是以“飛龍八式”名震天下的昆侖掌門也自愧不如,君海棠面色蒼白,雙手縮人袖中,媚笑道:“兩個大男人欺負個婦道人家,也不害臊麽?”
她笑得雖甜,但人人都知道百花幫的三殺手“花、雨、霧”此刻已準備在她袖中,随時俱可施出。
飛魚劍客與紅蓮花臉上雖仍是笑嘻嘻的,但在心目中卻已滿含戒備之色,“銷魂花,蝕骨雨,天香霧”,百花幫這三殺手只要使出,至今還無人能全身而退,而飛魚劍客之飛魚俠劍,亦是不發則已,一發必中。
在這劍拔弩張的一剎那間,群豪都不禁屏住了呼吸,有些人眼睛只眨了眨,再瞧天雲大師,不知何時竟已擋在君海棠面前,合十沉聲道:“武功之道,同宗萬流,而各位正是各有所長,各有所短,各位若真動起手來,非但未必便能判出高下,豈非還要令天下英雄取笑。”
衆人俱都默然,出塵道長道:“大師之意,又當如何?”
天雲大師道:“以武功而論,各位各有長短,以聲望而論,各位也俱都是一派之宗主,是以這主盟之位,不如由……”
突聽一人笑道:“這主盟之位,不如由我先天無極派當了吧。”
十幾個人随着語聲自右側走過來,看似走得極慢,但一句話說完,便已走到近前。
臺上臺下,數十人俱都悚然動容。
俞佩玉身子卻顫抖起來,喃喃道:“來了……來了……”
這十餘人分成兩行,緩步行來,身上穿的俱是一襲青袍,颔下長須拂動,年齡也都在五十以上。
這十餘人容貌雖不驚人,但群豪卻俱都瞧得心驚。
只因這十餘人竟無一不是頂兒尖兒的絕頂高手,群豪縱未見過他們的容貌,卻也聽過別人對他們的描敘。
第一排兩人,左面的竟是當代十大劍客中“菱花劍”林瘦鵑,右面一人便是“江南大俠”王雨樓,後面跟着的還有水上大豪太湖王、槍法冠絕江湖的“寶馬銀槍”、軟功天下知名的茅山西門無骨……
總之,這十餘人雖非十三家名門大幫之掌門,但聲名卻無一人在臺上的十三人之下。
臺下第一排位置,便是為他們留着的,但他們卻徑自走上了高臺,天雲大師快步迎上,合十笑道:“各位遠來,先請在臺下觀禮。”
林瘦鵑揚聲笑道:“在下等并非為觀禮而來。”
王雨樓道:“先天無極門發起此會,難道也上不得這主盟臺麽?”
天雲大師微微變色,依舊合十笑道:“各位何時入了先天無極門下,莫非在與老僧說笑?”
林瘦鵑道:“在下等入門之時,未請大師觀禮,還望恕罪。”
天雲大師道:“不敢……但貴派的俞掌門……”
只聽身後一人笑道:“多年不見,大師可好?”
天雲大師霍然轉身,只見一人大袖飄飄,風神脫俗,卻不是“先天無極派”的掌門人俞放鶴是誰?
他竟在衆人目光俱都瞧着前面時,悄然上了高臺,就連站在最後的絕情子都絲毫未曾覺察。
天雲大師也不覺怔了怔,瞬即躬身合十道:“俞兄世外神仙,不想今日竟真的重履紅塵,這當真是江湖之福,此會有俞兄前來,老僧就放心了。”
他言下之意,無疑正是在說主盟之座已非放鶴老人莫屬,而放鶴老人也的确是衆望所歸。
絕情子等人,心裏縱然還在戀戀不舍,但瞧見“先天無極派”竟已網羅當代的絕頂高手,也卻不敢再有異議。
出塵道長當先道:“放鶴道兄若肯執此牛耳,武當弟子不勝之喜。”
絕情子道:“崆峒弟子也俱都久慕樂山老人之風采……”
歐陽龍大聲道:“家師在世時,便常說俞老前輩乃是天下之仁者,不想今日終于得見風采,俞老前輩若肯主盟此會,水上朋友俱無話說。”
海棠夫人銀鈴般笑道:“俞掌門大仁大義,總不會是欺負女孩子的小人,我百花幫除了俞掌門外,再也不服別人。”
到了這時,大局可算已定。
臺上臺下,人人俱都拍掌歡呼,惟有紅蓮花卻是面帶驚訝,目光轉動,似在搜索臺下的俞佩玉。
只聽放鶴老人含笑道:“老朽疏懶成性,本無意于此,只是……”
聽到這語聲,俞佩玉再也忍不住了,縱身躍起發狂般撲上高臺,嘶聲大呼道:“這人不是我爹爹,這人是假的。”
歡呼之聲立頓,人人俱被驚得目瞪口呆。
林瘦鵑怒叱道:“佩玉,你瘋了麽?”太湖王、西門無骨雙雙搶出,卻被俞佩玉推得後退數步,站立不穩。
俞佩玉發狂般沖到那“放鶴老人”面前,喝道:“你竟是什麽人?要冒充我爹爹?”
喝聲中一拳擊出,突覺一股柔和而不可抗拒的力道擊來,竟将他身子撞得直跌出五尺開外。
他雙臂立刻被王雨樓等三人的六只手緊緊捉住。
天雲大師沉聲道:“少年人豈可在此無禮,有什麽話好生說來就是。”
出塵道長皺眉道:“你是誰家弟子?”
俞佩玉熱淚滿眶,咬牙道:“弟子俞佩玉。”
天雲大師目光轉向俞放鶴,道:“這真是令郎?”
俞放鶴慘然一笑,颔首道:“這孩子,他……他……”仰天長長嘆息,住口不語。
出塵道長叱道:“你怎敢對尊長如此無禮?”
俞佩玉雙臂俱已麻木,連掙紮都無法掙紮,嘶聲道:“他不是我爹爹,我爹爹已死了,就死在我身旁。”
天雲、出塵對望一眼,面上俱都變了顏色。
王雨樓長嘆道:“這孩子真的瘋了,竟如此胡言亂語。”
謝天璧突然道:“不錯,他确是瘋了,今晨與我同車而來,竟定要說我殺死了他爹爹,而我數日前的行蹤,各位想必都知道的,如今幸好俞老前輩來了,否則……唉。”
衆人方才心裏縱有懷疑,聽了這話,也俱都只有嘆息搖頭。
是這許多德高望重的名俠之言可信?還是這一個行動失常的少年之言可信?這自然已是不争之事。
俞佩玉瞧見他們那憐憫中帶着不滿的眼色,但覺心膽皆碎,淚下如雨,他身遭曠代奇冤,難道真要從此冤沉海底。
林瘦鵑四下瞧了一眼,自也瞧見了衆人面上的神色,厲聲道:“犯上作亂,忤逆不孝,其心可惡,其罪當誅,江湖中有誰放得過你,林某只有大義滅親,為江湖除害。”
做岳父的既已這樣說了,別人還有誰能開口,林瘦鵑反腕拔出長劍,一劍刺下。
突聽一聲輕叱:“且慢……”
林瘦鵑握劍的手已被捏住,但覺半邊身子發麻,竟是動彈不得,喝道:“紅蓮幫主,你……你難道還要為這不孝逆子說情不成?”
紅蓮花也不理他,右手握住他手腕,左手一拍俞佩玉肩頭,大笑道:“這玩笑開得雖忒大了些,總算還不錯吧。”
這句話說出來,臺上臺下,千萬人一齊怔住。
林瘦鵑失色道:“玩……玩笑?什麽玩笑?”
紅蓮花笑嘻嘻道:“每次黃池之會,都緊張得教人透不過氣來,小弟今年就想出了這法子,讓各位在緊張之餘,也可輕松輕松。”
天雲大師、出塵道長面面相觑,王雨樓、林瘦鵑等人呆如木雞。
紅蓮花一掌拍開了俞佩玉的穴道,笑道:“現在玩笑已開夠,你已可說老實話了。”
俞佩玉低垂着頭,道:“是……是……”
突然擡頭一笑,向俞放鶴拜倒,道:“孩兒頑皮,爹爹恕罪。”
俞放鶴臉色發青,道:“你……你……咳咳,胡鬧,簡直是胡鬧。”
紅蓮花指道:“這就是了,你爹爹已饒了你,你還不起來。”
到了這時有些人已不覺笑了起來,都覺這“玩笑”實在有趣,林瘦鵑、王雨樓等人卻是哭笑不得,手足失措,這變化他們簡直連做夢都未想到。
謝天璧松了口氣,笑道:“我早該想到這是紅蓮兄開的玩笑了。”
紅蓮花眨了眨眼睛,笑道:“是呀,你早該想到的,否則世上哪有這麽不講理的人,硬說你殺了他爹爹。”
謝天璧哈哈大笑,似乎越想越覺好笑。
紅蓮花道:“這玩笑不向別人開,卻找上了俞老前輩,只因我素知俞前輩度量寬宏,絕不會為些許玩笑生氣的。”
俞放鶴道:“咳咳……這孩子……咳咳……”
他除了咳嗽外,還能說什麽?
紅蓮花扶起俞佩玉,笑道:“我開的玩笑,卻害你罰跪,抱歉抱歉。”
林瘦鵑突然喝道:“且慢!”
紅蓮花道:“你也要他向你叩頭賠禮麽?”
林瘦鵑厲聲道:“黃池會上,豈是無知童子的玩笑之地,如此荒唐無禮,又豈是叩頭賠禮便能作罷的。”
紅蓮花道:“足下之意,又當如何?”
林瘦鵑喝道:“單是取笑尊長一罪,已該廢去武功,逐出門牆。”
紅蓮花微微一笑,道:“足下可是此會之主盟?”
林瘦鵑道:“不……不是。”
紅蓮花道:“足下可是俞佩玉的爹爹?”
林瘦鵑道:“不是。”
紅蓮花面色一沉,道:“那麽,足下又是何許人也?這黃池臺上,又豈有足下的發話之地?”
他目光突然變得其冷如冰,其利如刀。
林瘦鵑瞧了一眼,垂下頭再也不敢擡起。
紅蓮花四下一揖,道:“這玩笑全是小弟的主張,各位若覺小弟有何不是,要打,小弟便認打,要罰,小弟便認罰。”
丐幫位居天下第一大幫垂八十年,門下弟子千萬,紅蓮花年齡雖輕,但人望之佳,機智之高,武功之強,江湖中同聲頌揚,此刻他既說出這種話來,又有誰肯真的得罪于他,說出這打、罰兩字。
絕情子事不關已,固是不聞不問,君海棠明知自己說話也無用,聰明人又怎肯說無用的話。
只有飛魚劍客撫劍笑道:“依本座之意,紅蓮兄此舉,為我等一掃方才之悶氣,非但不該罰,我等還該好好請他喝一頓才是。”
紅蓮花展顏一笑,道:“天雲大師意下如何?”
天雲大師沉吟道:“此事還是該由放鶴兄定奪才是。”
俞放鶴默然良久,還未說話,臺下突有一個尖銳的語聲呼道:“虎毒不食子,俞老前輩必也沒有話說的。”
俞放鶴面色似乎變了變,這才苦笑道:“既是紅蓮幫主說情,老夫便放過他這一次。”
臺下呼聲初響,紅蓮花已掠到梅四蟒身旁,耳語道:“快快去查出此人是誰?”
梅四蟒悄然自臺後掠下,紅蓮花若無其事,躬身道:“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