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聽見這話, 奧黛爾慌亂了一瞬, 因為他的口氣實在是太清冷、太無謂了,仿佛不為名也不為利, 只為證明一個已知的真相。他想證明什麽?他能證明什麽?想到這裏,她又迅速冷靜了下來, 感覺他在裝神弄鬼。
她可以确定,這個人抄襲了她的曲子。要不然根本無法解釋,他一個十九世紀的古人,寫出了現代風格的音樂。假如這都不算抄襲的話,那算什麽?
她雖然不會作曲,卻聽過不少音樂。信息大爆炸時代,任何場景, 任何地點,任何媒介,哪怕只是一個幾十秒鐘的短視頻,都有音樂的存在。就算她是一個毫無欣賞水平的小學生, 都能聽出現代音樂和古典音樂的差異, 更何況她曾經還立過“古典樂美少女”的人設。
奧黛爾把小提琴放在一邊,雙腿交疊,優雅地坐在最高處, 不無諷刺地說道:“好呀, 你澄清吧。我倒要看看,你能怎麽‘澄清’。”
受她的影響,不少人都向埃裏克投去嘲弄的眼神。埃裏克卻像沒有看見一樣, 徑直走到廳內唯一一架鋼琴前,低聲詢問:“能借我一用麽。”
鋼琴家立即讓開,好整以暇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能在奧黛爾的沙龍上,長久地占據鋼琴的使用權,他的身份、眼界、實力均是不俗。奧黛爾說埃裏克的《夜莺》抄襲了她,他其實心中存疑,但他跟埃裏克非親非故,加上《夜莺》的風格确實跟奧黛爾挺像,就沒有站出來說話。畢竟犯不着為了一個似是而非的想法,去得罪奧黛爾背後的克萊頓公爵。故而,他選擇樂呵呵地當個看客,對整個抄襲事件不置一詞。
埃裏克垂下眼,略一點頭:“謝謝。”
他掀起黑色大衣的下擺,在鋼琴前坐下,随手試了試琴音。僅此一個姿勢,鋼琴家就得出結論,對方是不遜于自己的演奏家。
鋼琴和小提琴不一樣,小提琴門檻高,一眼就能看出樂手是否內行人,比如剛剛奧黛爾拿琴的手勢,和對待琴弓的态度,就不是內行人的樣子;鋼琴沒有門檻,人人都能彈出聲音,因此很難一眼看出一個人是否精于鋼琴。
但鋼琴家自認眼力和其他人不一樣,他曾當過李斯特的學生,自然能分清鋼琴大師和鋼琴新手的區別。埃裏克對待琴鍵舉重若輕的感覺,是新手練習一百遍、一千遍都學不來的,只有長久浸淫鋼琴的大師,才會有這種氣勢。想到這裏,鋼琴家看向埃裏克的眼神不由帶上了幾分尊敬,想看笑話的心思也淡了不少。
奧黛爾的眼力不如這位鋼琴家,一個落座的姿勢她看不出門道。見埃裏克坐在那裏,看着黑白琴鍵一語不發,還以為他在裝腔作勢,不禁輕蔑地一笑。
下一秒,鋼琴聲響起,彈的卻不是涉嫌抄襲的《夜莺》,而是她半年前發表的一首曲子。這首曲子曾是一部大熱電視劇的片尾曲,火遍街頭巷尾,連幼兒園的小朋友都忍不住咿呀呀地跟唱。她看着系統面板抄下樂譜後,聘了一個水準不錯的配器師,配上了合适的樂器,竟在上流社會廣為流傳開來,現在只要是有演奏會的沙龍,都會在表演曲目裏加上這首曲子。
奧黛爾不知道他彈這首曲子是什麽意思,極力維持着輕蔑不屑的冷笑。
一曲結束,一曲又起,都是她這一年廣受追捧的歌曲。廳內響起小範圍的讨論聲,有幾個作曲人更是時不時地擡頭看她一眼,好像已聽出端倪。
他們在想些什麽?
他們聽出來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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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黛爾的手背、後頸爬上一顆又一顆極明顯的雞皮疙瘩。她不知道埃裏克彈奏這些曲子的目的是什麽,再加上她對作曲一竅不通,之所以敢大肆抄襲流行歌曲,是因為堅信古典音樂和流行音樂完全不同,要不然她“古典樂美少女”的人設怎麽會那麽吸粉?
直到現在,她都還記得一個粉絲在某音樂平臺安利她的話語:“我喜歡奧黛爾,是因為她是這個俗世中唯一堅持自我的明星。我是一個喜歡古典樂的怪胎,在我聽莫紮特的時候,我同學聽着Eminem的rap搖頭晃腦地經過;在我聽古爾德老爺子彈奏巴赫的時候,我同學在讨論Taylor Swift的新男友能交往多久;在我為‘肖賽’神仙打架心潮起伏的時候,我同學在跟Nicki Minaj學撕逼。古典樂繁複華麗的曲調,注定不能在這個浮躁的網絡時代取得一席之地,能喜歡古典樂的小姐姐,都是有高尚品味的小姐姐。奧黛爾也是,她能一直堅持熱愛古典樂,不和流行音樂同流合污,真的很不容易了。希望大家能來一起喜歡她,真的不虧!”
這條評論給她吸了很多粉絲,她也越發認為流行音樂和古典音樂是兩種音樂。當她穿越到十九世紀,利用流行音樂累積了一大筆財富時,她還在心裏暗暗譏笑了很久,覺得這些貴族品味堪憂,連流行音樂都能聽得這麽津津有味。
《夜莺》的出現,讓她有些懷疑人生。一開始她還以為又來了一個穿越者,但是多聽了幾遍,她就聽出了不對,很多地方都和她的歌曲異曲同工。再加上這首歌的演唱者是白蘭芝,她想也不想地就蓋章抄襲。
但看現在的情形,好像跟她想象得有些不一樣……
臺下那些人為什麽要看她?她那些曲子到底有哪裏不對?流行和古典不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嗎?為什麽他們這些古代人能聽出來蹊跷,她卻不行?
接二連三的問題燒開的水泡般浮起、爆開,奧黛爾心裏翻江倒海,簡直快要維持不住臉上的微笑。
不知過去了多久——好像只有幾分鐘,又好像過去了一個世紀,埃裏克終于彈完了她的曲子,那些莫名其妙、緊追不舍的視線總算消失了。她悄悄松了一口氣,就聽見他接着彈《夜莺》。
《夜莺》前奏一響起,她就放松了下來。沒錯,她沒有搞錯,《夜莺》的某些樂段就是跟她的很像,只要有耳朵的人都能聽出來,就算他反複把這幾首曲子彈出花來,都不能改變他模仿借鑒的事實。
這樣想着,奧黛爾竟徹底放松了。她招手示意侍者過來,要了一杯熱茶。聞着袅袅的茶香,她急促紊亂的心跳漸漸平緩了下來,又恢複了成竹在胸的神情。
樂曲進入尾聲,她用一種看小醜滑稽表演的眼神,似笑非笑地望着埃裏克,好像在說:你還有什麽把戲,都使出來吧。
她的曲子,他全部簡略地彈了一遍,《夜莺》也快彈完了,現在他坐在鋼琴前,姿勢看起來氣定神閑,實際上已經山窮水盡了吧?
她的時間很充裕,忠誠的樂迷遍布大廳,等他彈無可彈的時候,自然會有人站出來幫她抨擊他惺惺作态、嘩衆取寵。到時候不用她親自出手,他都會被她的樂迷罵得擡不起頭。
奧黛爾微笑着,等待着,輕吹着熱茶的白霧,然後下一刻,她悠閑自在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夜莺》結束後,埃裏克竟毫不猶豫地彈出了下一首,并且這一首曲子耳熟能詳的程度,是她那些曲子的千倍萬倍——他彈的是貝多芬的《c小調第五交響曲》,又名命運交響曲。
這首曲子的知名程度和傳唱性,根本不是她那些流行音樂能比拟的,只要寫出它開頭的節奏規律“短-短-短-長”,哪怕沒有提示,沒有伴奏,也能令人瞬間聯想到這首曲子的名字。
奧黛爾差點沒能抓住手上的茶杯。他為什麽要彈這首?這首曲子和那些流行音樂有什麽關系?
她終于慌了,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手掌也浸出濕冷的汗液。這一刻,她簡直想穿回現代,找個教室,重新系統性地學習樂理和音樂史。不然不至于別人都把答案放在眼前了,她都看不明白。但此時說什麽都忘了,她只能在衆目睽睽之下,硬着頭皮,強忍着油煎火烤般的焦灼感,等他彈完。
也是在這時,她不敢再小觑古人的智慧。這一首《c小調第五交響曲》彈得她魂飛魄散,每一根緊繃的神經仿佛都在被琴槌狠狠敲打,一瞬間,她突然領悟了貝多芬耳聾時的彷徨、掙紮、痛楚……
好半晌,命運交響曲終于結束,奧黛爾還沒來得及長籲一口氣,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又響了起來。她打了一個寒顫,特別想猛然起身,憤怒地大喊“有完沒完”。
但她不能,她只能勉強撐出微笑,若無其事地聽他繼續彈奏。《哥德堡變奏曲》本是給伯爵的催眠曲,此刻在她的耳邊響起,卻像催魂曲一般尖刻刺耳。她是真的受不了了,他有什麽話難道不能直接說嗎?非要一首一首地彈出來?
當帕赫貝爾的《D大調卡農》響起時,奧黛爾已經表情麻木了,她看見有人在小聲讨論:“奧黛爾很多曲子确實都運用了卡農的技法,這種創作方法看起來簡單,實際上需要非常廣博的見識。作曲人必須走遍很多地方,親耳聽過很多民間小調,才創作得出來。”
“沒錯,卡農的難點就在于怎麽用幾個音符創作出一首曲子……這些音符怎麽排列,怎麽安排和弦,怎麽設計變奏,都是難點……我之所以欣賞奧黛爾,就是因為她的眼界和見識着實不像一個足不出戶的女子。”
周圍人頻頻點頭,并向奧黛爾投去激賞的目光。
要是以前,奧黛爾肯定十分享受這些人的追捧,現在卻覺得這些人的目光是利箭狠狠地紮在她的身上。原來用不是自己的東西獲得贊賞,是這麽的如坐針氈。她頭腦已經陷入混亂,不知道該從哪裏思考起了:卡農不是一首曲子嗎?為什麽他們說是技法,還說她的曲子曾很多次用到過這種技法……她怎麽不知道?
此時此刻的她全然忘了,她根本不是那些曲子的作者,自然不會知道那些曲子曾用過什麽技法。
所有曲子演奏完畢,掌聲如雷。不管埃裏克是否抄襲奧黛爾,他的演奏水平都值得肯定,還有好事者跑上去,送給他一捧嬌豔欲滴的鮮花。他微愕,然後随手遞給了白蘭芝,沒注意到白蘭芝接過鮮花後,耳根紅透了。
掌聲停歇後,他漫不經心地拂開掉落在琴鍵上的花瓣,聲音不大不小地說道:“以上就是我的澄清。奧黛爾女士,我只不過是跟你用了同一種技法,你就指責我抄襲,作風未免太過霸道了一些。照你的說法,巴赫、貝多芬、帕赫貝爾等大師,也抄襲了你的曲子?”
奧黛爾僵在原地,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像是被狠狠甩了一巴掌般難堪。她現在只想回到寫文章那天,給畫足添蛇的自己幾巴掌。罵白蘭芝就罵白蘭芝,罵她身邊的埃裏克幹嘛,這下踢到了鐵板了,真是不可謂不痛。
見她久久不說話,好像無話可說,臺下有人漸漸露出懷疑的神色,有人滿面期待地望着她,希望她給出有力的回擊,還有人始終對她的才華堅信不疑,不假思索地脫口喊道:“奧黛爾女士用了卡農的技法又怎麽樣?她的那些曲子明顯來源于卡農而更高于卡農,就算你沒有抄襲她,肯定也借鑒了她的技法,這一點你不會不承認吧?”
奧黛爾眼神有些扭曲,嘴唇顫得更加厲害,聽了這名樂迷的話,簡直想跑下去把他的嘴給縫上。要不是這個時代沒有粉圈一說,她都快懷疑這個人是她的黑粉了!
埃裏克則輕笑了兩聲,不緊不慢地抛出一枚威力強大的炸.彈:“忘了說,我到這裏來,除了為自己澄清,還想聽奧黛爾女士的澄清。”
說到這裏,他随手彈了一段奧黛爾的樂曲,剛好彈的是比較舒緩、低沉的曲調,氣氛竟被烘托得有些凝重:“我懷疑這些曲子,并非奧黛爾女士的原創,還請奧黛爾女士給出一個詳細的解釋。”
這句話不啻于濺進滾油鍋中的一滴水,場面剎那間混亂了起來,一雙雙或震驚、或懷疑、或憤怒的眼睛望向他。一個樂迷怒氣沖沖地說道:“這位先生,就算奧黛爾女士污蔑了你,你也不用把這盆髒水再潑回去吧?這樣實在有失紳士風範!”
“對,奧黛爾女士的曲風是獨一無二的。即使您列舉了幾首使用卡農技法的曲子,也不能說明什麽。要知道,天才之所以稱為天才,是因為他們的想法天馬行空,不受規矩所束縛,就像是并不是所有的劇作家都對劇作法如數家珍一樣,奧黛爾女士可能也并不知道自己的曲子用了卡農的技法!”
這位樂迷不是傻子,他看出來了奧黛爾的忐忑不安,但他無論如何也不願相信,放在心尖上的音樂女神會抄襲,只好如此自欺欺人地說道。他不知道的是,他的言語也大大纾解了奧黛爾內心的無措與不安。她一邊聽着樂迷的辯駁,一邊跟着連連點頭,覺得他說得十分有道理。她之前有個同事,雖然唱歌唱得十分動聽,卻從未專門學過聲樂,也說不出來技巧。她的氣息、唱腔堪稱渾然天成,吸引了不少死忠的歌迷。她現在的情況和那位同事何其相似!
她的想法不無道理,卻忘了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她的同事有真材實料,而她沒有。
“是麽。”埃裏克淡淡莞爾,“我這裏有個游戲,是否真才實學,一試便知,就看奧黛爾女士敢不敢和我玩了。”
他的嘴角輕蔑地勾着,眼神挑釁意味相當濃烈。
奧黛爾的樂迷一下出離憤怒了:
“作為一個紳士,如此針對一個女性真的好嗎?”
“奧黛爾女士當然有真才實學,就怕你沒有!”
“奧黛爾女士,我們将是你最堅實的擁趸,不要害怕,給這個嚣張的人一點顏色瞧瞧!”
“欺人太甚,真的欺人太甚!本來就是他先模仿你的曲風,現在卻倒打一耙說你抄襲,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人!”
一波高過一波的聲援是一把強勁的打.氣.槍,把奧黛爾漏掉的自信又充了過去。她聽着他們的吶喊,看着他們熱切的眼神,漸漸堅信不疑自己是一個才華橫溢、見聞廣博、眼界超凡的女子。她額角的冷汗奇跡般的蒸發了,嘴唇也不顫抖了,背脊緩緩挺直。況且,她還有系統作為底牌,系統裏有成千上萬首曲子随她取用,她還能讓系統暫時接管她的身體,演奏四種不同的樂曲,眼前這個男人再厲害,難道有系統厲害嗎?她在這個時代的音樂界已經屬于神的存在了,沒人能将她打敗!
不知道卡農怎麽了?說不出樂理又怎麽了?只要她能源源不斷地創作樂曲,哪怕她是一個大字不識的文盲,也會被這群樂迷奉為舉世無雙的天才。
想到這裏,她心安理得地綻出一抹微笑:“說吧,什麽游戲,我陪你玩就是了。”
埃裏克看了她一眼,就移開視線,不再看她。他收起唇邊淺淡的笑意,露出之前那種冷冽而強勢的氣場:“很簡單。雙方各自挑選一個人出來,在鋼琴上随機按下四個音符,然後根據這四個音符即興創作一首曲子。誰的曲子更容易讓人記住,誰就勝出。”
四個音符,即興創作成一首曲子。
聽上去好像很簡單,只要配出合适的和弦,再反複彈奏那四個音符,似乎就是一首像模像樣的鋼琴曲了。但真的有這麽簡單嗎?早在古希臘時期,畢達哥拉斯就在探究音樂為何悅耳,他根據井然有序的音程,計算得出了音樂的和諧比率。換句話說,音樂的和諧動聽是有數學規律的,并不是随便按就能按出來。一些鐘愛巴赫的音樂家,更是終其一生都在研究巴赫對位法的奧秘。音樂想要悅耳,想要動聽,真的沒有想象得那麽簡單。一般作曲家,要麽像數學家一樣呆板地套用曲式,要麽幾乎是走遍歐洲,一路走一路聽,培養海納百川的樂感。
樂迷們聽見這個要求後,卻都長松了一口氣。他們比誰都清楚,奧黛爾可能別的不行,樂感卻是一流中的一流。畢竟若無絕頂的樂感傍身,她是根本無法創作出那麽多脍炙人口的歌曲。
他們都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希望她能自信滿滿地答應下來,狠狠打臉這個狂妄自大的樂手。完全沒有發現他們心目中的女神正在大顆大顆地冒冷汗,手指不停地顫抖。
“奧黛爾女士,考慮得怎麽樣了?”埃裏克又漫不經心地問了一遍。
“我……我……”她現在只能打腫臉充胖子,硬着頭皮接下了,“這麽簡單的游戲,你想玩,我當然陪你玩。”
她做了幾個深呼吸,勉強露出一個泰然自若的笑容:“你先還是我先?”
埃裏克并不在意先後:“我先吧。”
奧黛爾只能在心裏祈禱這個埃裏克不能創作出合格的曲子,只要他即興創作出來的曲子不符合她樂迷的審美,她相信,根本不用她出手,這些樂迷就能一口一唾沫地把他淹死。
她環顧四周,随手指了一個樂迷:“就他吧。”
那名樂迷立刻興奮地站了起來,跑到鋼琴邊上,胡亂按下四個琴鍵。他故意挑了四個音程相距極遠的音符,別說利用這四個音符作曲了,都不一定能在其他曲子裏聽到這四個音符。他對奧黛爾露出幸不辱命的表情,信誓旦旦地認為埃裏克一定會被這四個音符難住。
倘若面對這四個音符的是一個天賦平平的作曲家,說不定真的會被弄得抓耳撓腮。但埃裏克的天賦顯然并不平凡,他根本無需樂譜和羽毛筆的幫助,垂眼思考了片刻,腦中就已有了樂曲的初步輪廓。
那名樂迷按了兩個高音音符,一個中音音符,一個低音音符,看上去毫不搭邊,別說編成一首曲子,就是把它們依次按一遍都會感到刺耳。衆人交頭接耳,都覺得埃裏克輸定了。
奧黛爾也是這麽認為的,她嘉許地對着樂迷笑了笑,內心慶幸不已,還好樂迷機智,不然差一點就翻車了。
誰知,下一刻,鋼琴聲竟響了起來!
兩個高到近乎于尖利的音符,在他骨節分明的手指操控下,變為兩道清冽脆響的鐘聲。明明只是按下琴鍵時的輕重、節拍有所改變,竟給人一種煥然一新的感覺,好像不再是那兩個刺耳的高音音符。這人真的是鋼琴手嗎?還是一個專門來戲弄衆人的魔術師?
接着,中音音符和低音音符轉化為屬七和弦加入,主旋律不停演變、循環、擴張,隐隐間竟有一種屬于交響曲的宏偉壯觀,一首變幻莫測卻精簡易懂的曲子,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演奏了出來。那兩個高音音符本是限制他創作的桎梏,在他手中,卻變成令人難以忘記的叮咚鐘聲。一曲完畢,那兩個高音音符卻還在衆人耳邊震響,嗡嗡咚咚,想要搖頭擺脫都擺脫不掉。
奧黛爾呆滞了,在聽見那四個音符的時候,她也在思考,怎麽把它們弄成一首曲子。她不會作曲,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不禁自我安慰道,這四個音符相距得那麽遠,除非是天才,否則都只能對着這四個音符發呆。
她不覺得埃裏克是天才。天才出現的幾率多小啊,她在報紙上随便罵一個就罵到了?
結果還真的罵到了!音樂停止,就連對作曲一竅不通的她都不得不承認,這個埃裏克是天才,這是天才的作曲,天才的改編。
也是在這時,她才真正地、徹底地意識到,十九世紀時期的人并不蠢,也不笨,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其中有天才,有蠢材,之前的她實在是太妄自尊大了!
聽着耳邊那兩個嗡嗡不絕的音符,奧黛爾冷汗流得越發洶湧,手腳冰涼麻痹,心跳一聲比一聲急促。迎着四周或期待、或仰慕、或懷疑的目光,她恨不得化為一縷空氣,鑽到地縫裏去,找個沒人的地方逃避現實。
當初的她到底有什麽毛病?只罵白蘭芝不好嗎?罵這個埃裏克幹什麽呢?這些曲子又不是她寫的,他抄不抄襲關她什麽事?奧黛爾後悔得恨不能用頭撞牆,頭皮一陣一陣發緊,身心仿佛被扔到油鍋裏一般煎熬。
她整個人難堪得快要爆炸,後背虛汗直冒,身體虛弱得一根手指就能推到在地。她沒想到的是,她都這樣示弱了,他們竟還不放過她,還要打壓她,還要踩在她的頭上看她笑話。
白蘭芝走了出來,和臉紅脖子粗的奧黛爾相比,她眼神清亮,皮膚白皙,容貌美麗幹淨得仿佛冰天雪地裏一閃而逝的透明精靈。
她笑盈盈地望着奧黛爾。要是平時,奧黛爾肯定就居高臨下地瞪回去了,但她此刻還陷在被埃裏克質疑的漩渦裏,根本沒有充足的底氣和白蘭芝對視。一時間,無需言語提示,誰是肮髒的污泥,誰是腐朽的穢物,一眼便知。
白蘭芝眼睛溫柔地彎着,卻無半點溫度。她一字一頓地認真問道:“奧黛爾女士,那個游戲你還玩得下去嗎?玩不下去的話,你該聽我的澄清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家支持正版~本章掉落一百個紅包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