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陽光透過百葉窗照射在加斯頓的眼睑上,令他猛然驚醒,夢中的他還在被白蘭芝暴打。看見淺金色床帳的一瞬間,他差點喜極而泣,得救了,他終于得救了!
他從白蘭芝的魔爪底下逃脫了!
想到白蘭芝,他就一陣後怕。誰能想到那麽嬌軟柔美的一個女孩,打起人來竟生猛如一頭母狼。還好沒跟她在一起,要是她真的愛上了他,卻發現他有妻子,還是三個孩子的父親,指不定會使出怎樣的手段整治他,而他又一向對美麗的女子不設防……到時候才是真正的求救無門呢!
加斯頓慶幸不已,又對自己絕佳的運氣感到沾沾自喜,随便一爬都能撞到好心的貴人。有句話怎麽說來着?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他看了看房間的陳設,正準備翻身下床,好好地打量一番,順便拿兩樣值錢卻不起眼的小物件,就聽到外面傳來兩下輕輕的敲門聲。
篤,篤。
加斯頓連忙蓋上被褥,大力地搓了搓自己蒼白的嘴唇,盡量讓自己的氣色看上去紅潤一些。他閉上眼,衷心地希望來者是那個貴人的女仆,當然,要是他的妹妹那就更棒了。反正只要是個女的就行,這樣他就能充分地發散自己的魅力,令對方憐愛并傾心,繼而跟那個貴人順利攀扯上關系。
他暢想得十分美妙,而上天似乎也真的聆聽到了他的請求——來者果然是個女子,并且還是個身份不低的女子,她的身上散發着清淡卻高貴的少女幽香。她一定很瘦很輕,腳步落地幾乎悄無聲息。加斯頓幾乎能想象出她輕盈若花枝的身影。幽香近了,更近了,就萦繞于他的鼻端前。他要怎麽睜開眼,才不會驚擾到她呢?
加斯頓半側過頭,故意把嗓音壓在喉嚨裏,低沉而沙啞地呻.吟了一聲,試圖營造出暧.昧的氛圍。女子的腳步頓了頓。他成功地吸引到了她的注意力。
果然,任何女子都無法逃脫他的魅力。加斯頓勾起唇角,睜開雙眼,正要給女子一個虛弱卻不失俊美的微笑,就對上了白蘭芝水盈盈的大眼睛。
他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恨不能立馬翻身躲到床底下去,之前發生的一切還歷歷在目。他親眼看見她掄着木棒,把那幫無賴打得抱頭鼠竄。她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她究竟是人是鬼,是山林古堡的精怪,還是他噩夢的具象化?
一時間,加斯頓冷汗如瀑,手腳冰涼,額角、腹部隐隐作痛起來,重新回味了一遍白蘭芝的暴打。他忍不住捂着肚子,神色崩潰地低吼道:“白蘭芝,你就不能放過我嗎?我都成這樣了,你這個女人怎麽如此狠毒!”
白蘭芝還在生氣O.G先生獨斷專橫的作風,聽見這話,抱着胳膊,認真地理論道:“明明是你先糾纏我的。”
加斯頓見她擡手,條件反射地抱起頭,預想中的拳打腳踢卻沒有落在他的身上,他不由臊了個大紅臉:“那我以後不糾纏你了,你讓我滾多遠,我就滾多遠,再也不出現在你的面前了……只要你不打我,你說什麽我都給你辦到!”
他這話提醒了白蘭芝:“正好,有一件事我想讓你去辦。”
加斯頓擦了擦冷汗,語氣谄媚地回答道:“你說,你說,我一定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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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再打你的妻子了,能做到嗎?”
加斯頓愣住,不敢置信就這麽簡單:“就這樣,沒了?”
“不能做到麽。”
“能,能做到!當然能!”加斯頓急忙說道。
白蘭芝想了想:“你的孩子也不能打。”
加斯頓還以為她要敲詐一番,或是提出幾個難以辦到的要求,誰知只是這麽一個小小的條件,自是滿口答應:“我不打他們了,再也不打他們了,我就住在濟貧院43號,你要是不相信,可以随時來訪!我以後一定洗心革面、好好做人,給她們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
白蘭芝點點頭,她只能幫加斯頓那個可憐的妻子到這裏了。
次日,加斯頓被送回了濟貧院。O.G先生似乎很忙,只在小劇院住了一晚就離開了。臨走前,他冷着臉敲打了小劇院的人一番,關于白蘭芝和加斯頓的謠言頓時消弭于無形。這場風波就這樣過去了,除了白蘭芝發現自己的力氣不遜于男人外,似乎什麽也沒有留下。
她雖然對自己的力量有了一個清晰的認知,卻也對前途更加茫然。
力氣大,又能有什麽用呢?
她還是得按部就班地過女子的生活,每天像裝點玩偶一樣打扮自己,挺直背脊,保持優雅姣好的體态。但這些真的是她該做的嗎?除了這些,她還能做什麽?
她想起自己剛被趕出莊園那會兒,明明有力氣去反抗醉鬼的輕.薄侮辱,卻還是被他們壓在了冰冷的雪地上。
是當時的她力氣不夠大嗎?
不是。
是當時的她認為無法反抗。
加斯頓只是一個被醇酒和美色蛀空骨頭的廢物,既沒有虬結的肌肉,也沒有強壯的體魄,為什麽他的妻子還是被他打得瑟瑟發抖?是真的反抗不了,還是根本不知道如何還手?
她越是思考,就越覺得自己的頭腦不夠用。第二天,她幹脆雇了輛馬車,去協和廣場附近最大的書店尋找答案。
書店老板是一個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戴着金絲單片鏡,聽了她的描述後,雖難掩鄙夷和嘲諷,卻還是爬上扶梯幫她找了幾本相關的書:“這種書只能哄哄你們這些崇拜奧黛爾的女孩,在我祖父那個年代,女人寫作都被視為罪過。我勸你還是少看這些騙子書,多看一些禮儀圖冊,如何成為一個好妻子才是你該學的。”
白蘭芝笑而不語,正準備付了錢轉身離開,忽然被一份報紙吸引了目光。
報紙頭版的正中間,是一幅黑白諷刺漫畫:一個長着蝙蝠翅膀、頭頂山羊角的惡魔女子,正在把貴婦淑女一個接一個地推向火坑,旁邊配着一行血淋淋的大字:“‘奧黛爾現象’,或成為坑害女子的劇毒!”
下方是小字:“女性何時才能回歸正常?”
筆者筆墨辛辣地諷刺了奧黛爾的成名,言辭之間充斥着“時無英雄,使女子成名”的憤懑,又提到住在協和橋附近的一名貴婦,自從丈夫死後就發瘋了,竟變賣了所有家産,揚言要創辦一座世俗女隐修院,讓所有無家可歸的女子能有個栖身的“伊甸園”,還希望奧黛爾能資助她。
最後筆者提醒道,千萬不要把財産留給妻子或是女兒,你永遠無法想象她們會怎樣糟蹋你的心血。幸好奧黛爾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一切都來源于男性的饋贈,拒絕了她的要求,不然這個世界真的就瘋狂了。世俗女隐修院?沒有哪個女人能不依附男人而活下去。就連那個貴婦,不也是靠變賣丈夫的財産,才有底氣發瘋的嗎?
白蘭芝看着這張報紙良久,半晌下定了決心,她終于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了!
她行動力極強,說做就做,回到小劇院後翻出皮箱,準備把首飾都送去當鋪當掉。她這次很謹慎,知道自己已被不知姓名的人盯上,特意找到了O.G先生的男仆,請他和自己一起過去。
男仆聽見她要當掉全部首飾後,還以為她因情場失意而失去了理智,連忙勸說道:“白蘭芝小姐,當鋪都是一些黑心的人在運作,您這些首飾最多只能當原價的十分之一,送去當鋪真的不值得,您要是缺錢的話,可以找O.G先生幫忙,或是直接抵押給O.G先生也行呀!”
白蘭芝氣性不大,上次那點小摩擦很快就被她抛到了腦後,如果O.G先生願意幫忙當然最好,不願意幫忙也沒事,她自己再想辦法就是了:“好吧,那他什麽時候來小劇院呀?”
男仆滞了一下:“那個,這個……對了,一個星期後,埃裏克先生會到小劇院籌備新劇,您找他幫忙也是一樣的!他是O.G先生的遠方親戚。”
聽見埃裏克的名字,白蘭芝的耳朵尖微不可見地一紅。
明明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到他了,再次回想起他的身影,卻還是像昨天一樣……不,像上一秒一樣鮮明。他的眼睫,他的呼吸,他的手指,他頸後處淡淡的香水味,似乎都還包圍在她的身側,仿佛只要一回頭,就能撞上他無情無欲的目光,看見他瘦削淩厲的下颚。
真奇怪,明明他和O.G先生是同一種性格的人,卻比O.G先生讨她喜歡百倍、千倍。
白蘭芝用手背冰了冰滾燙的雙頰,小聲回答道:“……嗯,那我就找埃裏克幫忙吧。”
準備長篇大論說服她相信埃裏克的男仆:?
白蘭芝想做的事情并不是一時興起。晚上,她挑燈寫了一封長信,坦誠地告訴對方她的年齡、財産,和思想轉變的過程,并說會當掉所有首飾,支持她創辦世俗女隐修院,最後附上了小劇院旁一家面包店的地址。第二天,她到協和橋附近打聽那名貴婦的住址,所幸對方在當地十分“出名”,不一會兒就找到了她家的郵筒,投遞成功。
本以為要半個月以後才能收到回信,沒想到次日清晨,她就收到了那名貴婦的來信。對方非常驚訝且感激她的支持,說這是她這三個月以來,看見的最溫暖的一封信件,但勸她不要莽撞行事。她的原話是,“除了奧黛爾,沒有女性能挑戰男性的權威”。
她告訴白蘭芝,現在她已淪為街頭巷尾的譏嘲對象,人人都能諷刺挖苦她,唯一能幫她扭轉局勢的方法只有一個,那就是讓奧黛爾公開資助她。
白蘭芝不想打擊她,但她比誰都清楚,以奧黛爾的性格,根本不可能公開資助貴婦。
但這似乎是貴婦唯一的念想,倘若她貿然打碎,對方會不會傷心難過,索性放棄一直以來的堅持?
再說,對方憑什麽相信她?
白蘭芝猶豫極了。
她猶豫着要不要告訴對方奧黛爾的真面目,猶豫到一封信寫完,都沒能堅定想法。
轉眼間,一周的時間過去了。
貴婦堅持地認為,總有一天奧黛爾會意識到女性當前的困境,公開出資幫助她。白蘭芝也和她成為了長期來往的筆友,知道了她叫安娜·阿德萊德。
這一天,白蘭芝剛剛拆開安娜的來信,就聽到練舞室那邊傳來一波高過一波的喧嘩。
她一邊看信,一邊走了過去。讀到最後幾行的時候,她愣住了,信上寫道:“蘭茜,你真是我的幸運星!多虧你的鼓勵,我才堅持了下去而沒有被流言擊敗,就在昨天,奧黛爾找到我,說她同意公開資助我。蘭茜,你簡直不敢想象當時我有那麽欣喜,我的堅持終于有了回報!當然,你的鼓勵和關懷對我也很重要,你是我黑暗過去的一道光,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你的。你和奧黛爾都是我的貴人。”蘭茜是白蘭芝的化名。
與此同時,林德拿着報紙,小跑過來,焦急地問道:“白蘭芝,這是怎麽一回事呀?奧黛爾發表文章,公開抨擊你和埃裏克。她說埃裏克抄襲她的曲子也就算了,《夜莺》确實很像她以往的曲風。但她為什麽要說,她比誰都清楚你肮髒卑賤的過去啊?她還說,你是封建制度下腐朽的穢物……穢物,她怎麽能用這個詞語形容你!更可怕的是,這個女人不知道給克萊頓公爵灌了什麽迷魂湯,大公竟公開認同了她的看法。她說,她會在明天發表一篇文章,公開你的身世……”
後面的話,白蘭芝聽不清了。她攥着信紙,腦中一片空白,濃濃的孤寂感是冰寒至極的風雪,包圍着她的身體,凍僵了她的神經。她動了動嘴唇,卻無法吐出一個字去反駁報紙上的話。
和安娜互相來往了那麽久,她自己也看了不少書,漸漸明白過來,女寵和芭蕾舞女,在世人眼中都是娼.婦般的存在。她不在乎世俗的看法,但并不代表她願意公開過去,把自己曾經的身份放到公衆的眼皮底下,任他們嘲諷讨論。
直到這時,她才理解到安娜之前所遭受的壓力。
別人會怎麽說她?
她該怎麽反駁?
她還能讓奧黛爾為當初的惡意付出代價嗎?或是說,她還有和奧黛爾相提并論的資格嗎?
……埃裏克會厭惡她、遠離她麽?
數不清的問題冒出來又沉下去,白蘭芝腦中亂哄哄一片,心跳如墜着巨石般沉重。
就在這時,一只修長的手抽走了林德手中的報紙,埃裏克站在她們身後,垂着長長的眼睫毛,神色寧靜地閱讀着奧黛爾的文章。
他的眼神從始至終都毫無起伏,仿佛奧黛爾的尖刻言語只是一粒無關緊要的灰塵,只要輕呵一口氣,就能把它吹得無影無蹤。
白蘭芝的種種負面情緒,忽然就平複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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