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收到唐柊的短信時,尹谌正在家裏煮粥。
母親林玉姝身體不好,入秋之後在寒氣的傾襲下尤其虛弱,這些天工作也暫時放下,請了假在家休息。
他們母子倆都不習慣麻煩人,是以尹谌上次晚自習請假照顧她,還被林玉姝說了一頓,讓他管好自己就行,不用惦記她。
上次打架的事她也沒過問,用一句“媽媽相信你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就帶過去了,尹谌便也沒解釋,只背着她多吞了幾顆藥,試圖壓制住總是與理智背道而馳的信息素。
粥煮好放在鍋裏,剛洗過手,口袋裏的手機震了一下。
尹谌沒有把手機號主動告訴過其他人,所以不用看就知道是唐柊發來的。
只是短信內容很奇怪,只有一個“你”字。
尹谌察覺到不對勁,當機立斷撥電話過去,響了好幾聲那頭才接起來:“喂、喂……”
聽見唐柊的聲音抖得厲害,尹谌一口氣提到嗓子眼:“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耳邊傳來一段無規律的喘息,話語斷斷續續地夾在當中:“我……我按錯了,我正要……正要打電話……叫、叫救……”
尹谌聽不清他在說什麽,身體先行一步,拿起鑰匙往外走:“你在哪裏?”
電話那頭的人似乎撐不住了,原本清亮的聲音在七零八碎的呼吸中變得嘶啞。唐柊什麽都顧不上了,哽咽着說:“我在、在天橋……我好、好難受,你能不能……過來一下?”
為了以最快的速度抵達,尹谌是打車過去的。
跑上天橋的時候,隔壁攤主阿姨正攬着唐柊的肩,死命掐他人中。
“小夥子你可算來了,小唐這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突然就倒地上爬不起來了,拍臉沒反應,喂水也不行,人中掐半天了也沒什麽好轉,要不是他迷迷糊糊的還死命扯着我的胳膊不讓我叫人,說你馬上就到,我這會兒估計都報警了。”
阿姨車轱辘似的說了一堆,尹谌道了謝,把唐柊從她手上接過來,一碰肩膀就覺得燙得厲害,好像發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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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扶半抱地把人弄到車上,尹谌讓司機開往最近的醫院,唐柊艱難地睜開眼,拉着尹谌的衣擺磕磕巴巴道:“不去、不去醫院,我要回家,家裏有……有藥。”
在他的堅持下,尹谌只好讓司機掉頭,往家的方向開。
到地方唐柊着急下車,一只腳剛跨到車外,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尹谌從另一側繞過來,扶和扛都使不上力,幹脆彎下腰,左手插進胳膊下,右手抄起膝彎,把唐柊打橫抱了起來。
唐奶奶正在店裏,見尹谌抱着人事不省的唐柊進來,吓得手足無措,摸了一下唐柊滾燙的臉,步履蹒跚地引着尹谌進房間:“快,快把他放下,我給他打針。”
尹谌想問打什麽針,又覺得這是人家的隐私不該窺探,把唐柊放在床上便要走。
轉身的時候衣服下擺又被拉住,唐柊眼睛都睜不開,一邊粗喘一邊喚道:“別、別走,你別走。”
唐奶奶有些為難:“好孩子,你還是先出去吧,等一下再進來。”
尹谌扭頭,看了一眼唐柊因為燥熱難耐扯開的衣襟和露出的大片雪白胸膛,匆忙別開目光,拽出被唐柊捏在手心裏的一片衣料,默不作聲地走了出去。
房門開關好幾次,每次都帶出一陣熟悉的甘甜青草香。
過去近一個小時,唐奶奶出來拿了燒好的茶水進去,再出來時臉色好了許多,對尹谌說:“沒事了,可以進去看看他了。”
尹谌之所以還留在這裏,就是想确認唐柊是否真的沒事。他推開房門進去,窗戶開了一條縫,味道仍未散去,不過已經不似剛才車上那樣濃郁,被風稀釋得寡淡柔和,沒那麽令人坐立難安。
大概是回想起自己在出租車上的種種表現,歪靠在床頭的唐柊臉還紅着:“不好意思,剛才……麻煩你了。”
尹谌:“沒事。”
唐柊身上還是沒力氣,指床邊的椅子:“你坐呀。”
尹谌猶豫幾秒,還是坐下了。
“你渴不渴呀?”唐柊撐起上半身,扶着桌子要給他倒水,“對了,還沒問你吃午飯了沒,如果沒吃的話,我去給你弄點?”
尹谌說着“吃過了”,見唐柊茶壺都拿不穩,起身主動去接杯子,兩個人的手不經意間相碰,皮膚貼到一起的剎那,唐柊猛地哆嗦了下,旋即觸電般地收回手。
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有點誇張,唐柊窘迫地咬了下嘴唇:“太、太燙了。”
尹谌捧着茶坐回去,低低地“嗯”了一聲。
病中的唐柊比平時安靜多了,他把擺攤用的小桌板支在床上,課本攤左邊,筆記本攤右邊,拿起筆開始溫習功課。
等了一陣,尹谌見他狀态穩定确實沒事了,起身打算回家。
唐柊聽說他要走,立刻放下筆擡起頭,含着一汪水的眼睛巴巴地看着他:“不再、再坐一會兒嗎?就當在陪我貼膜呗。”
尹谌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只得又坐回去。
唐柊拿了本《基督山伯爵》給他看,從書的出版時間和書頁的新舊程度,尹谌看得出來書的主人擁有這書至少五年以上,并且至今都沒看完。
打開書時,裏面掉出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個留着蘑菇頭的小孩,看着約摸四五歲,龇牙咧嘴笑得很甜,一個母親模樣的年輕女人在後面推他蕩秋千。
“這是我和我媽媽。”唐柊把照片從尹谌手裏抽走,有點不好意思,“我小時候可傻了,調皮貪玩把額頭磕壞還留了疤,媽媽嫌我醜,就給我留了劉海。”
說着為了證明所言非虛,撩起額前的碎發展示給尹谌看:“你看,疤現在還在呢。”
其實痕跡已經很淡了,加上唐柊抹在臉上的不明物,肉眼并不能看真切。尹谌的目光沿着額頭往下,注意到的反而是唐柊小巧挺翹的鼻子。
想起中午在車上,唐柊八爪魚一樣黏在他身上,無意識地拼命聞拼命嗅的模樣,還有那一疊聲的“抱抱我”,尹谌別開眼,視線垂低不知落在何處,在唐柊的追問下勉強地回答:“嗯,是還在。”
“所以你不用擔心留疤難看啦。”唐柊指指他的左手,“我頂在臉上這麽多年也過來了,從來沒人敢當着我的面笑我醜。”
尹谌愣了一下,明白過來後哭笑不得:“嗯,不醜。”
暮色西沉的時候,尹谌受唐柊之托出去買水筆芯還有橡皮,順便帶了點別的東西回來。
唐柊把塑料袋裏的東西一樣一樣往外拿,又驚又喜:“菜園小餅!你怎麽知道我喜歡這個口味?”
尹谌說:“随便拿的。”
最後從袋子裏掏出一根糖葫蘆,唐柊差點被從天而降的幸福沖昏頭腦,撕開包裝紙,伸出舌頭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享受地眯起眼睛:“好甜啊。”
這副品嘗人間美味的模樣,讓在邊上看着的尹谌竟也有點想嘗嘗。
花了十分鐘小口小口地啃掉一個糖球,唐柊才想起來問:“這是在哪裏買的?”
尹谌信口胡謅:“便利店門口。”
唐柊歪着腦袋疑惑:“昨天我還路過那兒呢,怎麽沒看到有糖葫蘆?”
“流動攤點。”尹谌硬着頭皮繼續編,“一天十根,賣完就收攤。”
唐柊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跟我的貼膜攤一樣。”
他更加珍惜這根糖葫蘆,吃了兩個糖球就舍不得再下嘴,用包裝紙仔細包好放在桌上,自言自語道:“今天的糖分攝取達标了,明天再繼續。”
因着幫了大忙,唐家祖孫倆熱情地留尹谌一起吃晚飯,尹谌以媽媽在家等他為由婉拒了。
走前唐柊說還有事要麻煩他幫忙,支吾半天,掏出口袋裏的錄音筆:“這個壞了,你能不能……”
尹谌以為他要拜托自己幫忙修,剛要接下,唐柊把錄音筆放到桌上,換了手機遞過來:“能不能幫我重新錄一遍啊?”
尹谌反應了會兒:“英語?”
唐柊點頭:“對對對,我還沒念熟呢。”
尹谌:“現在分得清n和l了嗎?”
唐柊的回答不太幹脆:“應該、差不多……分得清吧。”
尹谌輕挑了下眉,用懷疑的目光審視他。
唐柊立刻改口:“分不清我分不清,還請尹老師多多指教!”
尹谌便打開英語書翻了後面一篇還沒學到的課文,對着唐柊的手機讀了一遍。
手機款式老舊,錄音效果不太好,錄完唐柊聽了一遍,覺得尹谌的聲音都失真了,失落地鼓起腮幫子,滿臉寫着不高興。
“我那兒有個不用的錄音筆,你要的話,我給你拿來。”尹谌說。
唐柊眼睛一亮:“真的?”
尹谌:“嗯。”
唐柊着急道:“那今晚可以嗎,或者明天?明天我不出攤,一起寫作業好不好?”
尹谌再度猶豫,目光微動,裏頭似乎藏匿了什麽。
“下周吧。”他終是拒絕了,“明天我有別的事。”
回家之前,尹谌在樓洞拐角處的空地獨自站了會兒。
用鑰匙打開門的時候天已經擦黑,林玉姝睡了一下午身體好些了,正在廚房忙碌,探出頭來問:“去哪兒了,怎麽才回來?”
尹谌邊換鞋邊回答:“随便轉轉。”
“最近是不是跟樓下那個成衣鋪家的孩子走得很近?”林玉姝道,“聽說那個孩子被Alpha騷擾,我還當他是個Omega。”
停頓片刻,尹谌道:“他跟我同班。”
“嗯,我知道,把你放在普通高中就是為了避免這些麻煩。”林玉姝擦擦手,從廚房裏出來,“上次之後,陸靈珊還有沒有找你?”
“沒有。”
林玉姝點頭:“那就好。離那些Omega遠一點,他們會害了你的。”
這句尹谌沒應。
他進到衛生間裏,反鎖門,拿出放在鏡櫃裏的藥瓶,擰開蓋子倒出三粒扔進嘴裏,喉結狠狠滾動,直接幹咽了下去。
接着擰開水龍頭洗了個冷水臉,覺得還不夠,彎腰把頭埋進水池裏,讓涼水對着腦袋猛沖。
閉上眼睛,他仍然清晰地記得唐柊靠近時的氣味,綿軟沙啞的聲音,還有覆了一層淡粉的白皙皮膚。
從分化那天開始至今不足半年,尹谌能接觸到的同類都少得可憐,更別提親身感受書本上寫的那些所謂“命運的羁絆”。
可這不代表他什麽都不懂。
初次見面就捕捉到過的草木香,在車上密閉的空間裏升騰、揮發到了極致,每一絲每一縷仿佛都帶着看不見的鈎子,令他的自制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土崩瓦解。
他被困進沒有邊界的網裏,身體發熱,頭腦充血,繃着尚存的一線理智咬牙強撐。慌亂中他也試圖找到其他解釋,比如唐柊真的發燒了,傳染給了他,或者Beta身上也會有屬于自己的特殊味道。
而當他發現前面正在開車Beta司機絲毫未受影響,又發現自己産生了別樣的反應,克制不住地想靠近、想觸碰,想把心中的雜念付諸行動的時候……他無法再欺騙自己了。
沒想到初次體驗第二性征的在生理反應上的不同居然是在這種情況下,尹谌擡起頭,看着鏡子裏狼狽不堪的自己,不禁勾起嘴角,露出一個自嘲的笑。
被水泡過的手掌泛起尖銳的刺痛,他擡起手臂,張開因為太過用力攥得僵硬的手指關節,掌心印着幾個深淺不一的半月形傷口。創面還是新鮮的,之前剛結疤愈合的傷口也撕裂開了,深紅的血在掌紋裏凝固,又在水流的沖刷下化開。
有可能是在車上,也有可能是兩人獨處的那段時間,他完全沒有感覺到疼痛,只憑着本能嚴防死守。
頭發還在滴水,尹谌站直身體,背靠冰冷的牆面,凍得發白的嘴唇微張,輕輕地念了一聲:“Omega……”
唐柊……青草香……Omega……
尹谌仰起頭,視線沒有焦點,裏面依舊倒映着混沌迷亂。
他又無法控制地憶起碰到唐柊的手的觸感。
當時唐柊說水太燙,其實燙的是他身體裏翻騰的血液。
當時他不敢擡頭,生怕多看一眼,就會撲上去按住唐柊的肩膀,對着那段白淨的脖頸露出醜惡獠牙,然後低頭咬下去,利齒刺穿柔嫩的皮膚,恣意汲取Omega馥郁撩人的信息素。
沒有人知道,尹谌離開唐家的時候并非處變不驚從容不迫,而是丢盔棄甲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