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交好
堿草是什麽?
李流光趁着中途休息,佯作随意問趕車的仆從。對方聽說是車裏鋪的幹草,笑道:“小郎君不認識也是應該的。這種草叫羊草,咱們草原上長得遍地都是,養的牛羊家畜都喜歡吃。”
對方雖是胡人卻一口流利的大唐話,口中的草原正是安北都護府所轄的區域。歷史上安北都護府幾經廢立,區域最廣時所轄羁縻州府北至貝爾加湖,南跨大漠,西抵金山山脈,東到嫩江以西大興安嶺地區,涵蓋了內蒙古、外蒙古及俄羅斯部分區域。如今回鹘汗國崛起,安北都護府所轄區域一再被壓縮,治下羁縻州府同回鹘一分為二,大部分位于內蒙古草原地區。李流光前世若關注一些相關資料,便會知道羊草是歐亞大陸草原區東部草甸草原及幹旱草原上的重要建群種之一,也是內蒙古草原主要的牧草資源。
聽說這種草遍地都是,李流光先是高興,繼而便意識到事情沒有他想的那般簡單。一千噸堿草不是一個小數目,他微微皺眉,只靠他自個收割不知道要到什麽時候。可若是雇人幫忙,堿草的消失又無法隐瞞,別人問起,他該如何回答?更何況……李流光的視線落在沈傾墨身上,無論他做什麽,恐怕都很難瞞過沈傾墨,到時又該如何解釋?
這些問題擺在面前,讓李流光因着堿草而激動的心情暫時平複下來,卻又提醒了他另一個問題。前有炸裂彈,後有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各種藥品,李流光用的時候不及細想,但事後卻同樣面臨一個來源不明的問題。可沈傾墨卻從未在他面前露出任何好奇,是沒有發現?還是……
他盯着沈傾墨看的久了,沈傾墨驀地睜開眼。兩人視線相對,李流光正欲移開目光,沈傾墨卻是先笑起來。一雙眸子似沾染上晨光,意味不明地問:“我臉上有花?”
李流光微微一怔,笑道:“有匪君子,翩翩少年。”他本意是調侃,說完才覺得這句話不太合适,似有些調戲的意味,一時尴尬地頓了頓,若無其事地轉移了話題。“到了安北五郎有什麽打算?”
他話題轉換略有些生硬,沈傾墨眼睛閃了閃,似未發現他的異常,順着他的話道:“回鹘這次聲勢浩大,一時半會恐怕不會撤軍。我們最好暫居安北,尋着機會返回晉陽。若不然,要麽往西前往安西都護府,繞道回長安。要麽向東抵達渤海國,走水路返回。前者穩妥,但歸期不定,後者風險不小,貴在主動權在我們手裏,可避開回鹘。七郎你怎麽看?”
李流光微微沉吟,努力在腦海回憶着前世地圖,不得不承認暫居安北或許是目前最好的選擇。他問沈傾墨的意思,沈傾墨只要跟他一起,去哪裏都可以。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閑聊,不知不覺便到了晚上。安公過來招呼兩人去吃飯,平日帶笑的臉上眉頭輕蹙,對着李流光苦笑道:“今晚恐有雨,大夥怕是都睡不踏實了。”
李流光擡頭望去,頭頂的烏雲沉甸甸壓下,半邊天空猶如墨染,看不到一顆星子。車隊随行的百姓俱都愁雲慘淡,恐怕也是擔心這場雨。說來晉陽最近兩月下雨的次數屈指可數,地裏的莊稼都恹恹受了影響。若放在平時,衆人看到下雨必然高興。但現在大家抛家舍業行至半路,連即将要收割的莊稼都顧不上,只恨不能立刻前往安北,卻是最怕下雨。一旦下雨受涼生病是小事,耽擱了行程反倒是大夥最擔心的。
“雲聚未必有雨,說不定待會雲層便散開了。”李流光安慰道。
安公打起精神,道:“小郎君說的是,現在還未下雨,老朽有些杞人憂天了。走,老夫給你們介紹一個人,何覽何參軍。他昨日便想認識兩位小郎君,可惜事務繁多,一直到現在才騰出時間來。”
安公雖是拉着李流光,卻是對着李流光同沈傾墨兩人說。李流光不太熟悉大唐官制,不知道參軍是幾品。但何覽既是能帶人深入晉陽籌集糧草,想必是郭鳳虜的心腹。他想着日後要暫居安北,提前同安北軍打好關系也很有必要,說不得日後便有用上的一天。
再者安公好意,李流光也不欲拒絕。念頭閃過,他扭頭看了沈傾墨一眼,卻是擔心沈傾墨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沈傾墨猜到李流光的意思,沖着他微微一笑,一副乖巧聽話的樣子。
李流光:“……”
三人很快見到何覽。對方看着二十出頭,劍眉入鬓,神采奕奕。何覽大概是聽說了正郎的事,特意拉着薛揚一起作陪。雖然沈傾墨同李流光看着年歲都不大,何覽卻并未小視二人,而是客氣地同兩人招呼起來。他言談風趣,說話間八面玲珑,又帶着塞外的豪邁,十分讨人喜歡。
說到興起處,何覽提到了幾日前發生在代州的事。傳言聖域術士出現,以面粉燃火,燒掉了大半個回鹘大營。他邊說邊不動聲色觀察着李流光同沈傾墨的反應。但兩人卻似聽得津津有味,李流光還多問了一句,“真是聖域術士?”
何覽判斷不出二人的心思,同安公交換了一個眼神,點點頭,發自內心感慨道:“除了聖域術士,還有什麽人會有這般莫測的手段!”說到這裏,他玩笑道:“安公這次幫着安北軍籌集了數千石糧草,其中黍粉為多數。代州事情一出,我手下的人再不敢燃明火,就怕一個不小心同回鹘一個下場。”
盡管隐隐猜到何覽這番話是在試探自己,但聽到他這麽說,李流光仍是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并非故意瞞着衆人,初始只是出于謹慎,後來遇到安北軍則是因為雙方立場不同。畢竟郭鳳虜反了,他和沈傾墨的身份天然便站到了郭鳳虜的對面。以後的事如何不好說,眼前承認身份未必是好事。
沈傾墨顯然也這樣想,全程一副低調沉默的樣子。看的何覽忍不住嘀咕,李流光有聖域背景猜不透身份,但受傷的小郎君安安靜靜,怎麽也不像是傳言中那個飛揚跋扈的沈傾墨?他将搜集到的信息過了一遍又一遍,似乎也只有沈傾墨最合适,但……何覽想了想,故意地将話題引到了這次籌糧身上。
自長安克扣安北軍軍饷以來,糧草供應平日便頗有些捉襟見肘,不過是郭鳳虜一力勉撐而已。及至這次長安壓了去年的軍饷不給,安北軍看着便要撐不下去了。郭鳳虜往長安派了十幾撥人,得到的消息俱是且等一等。從年初等到現在,安北軍等的眼都要紅了。若非安公高義,出錢出力幫他們籌集糧草,安北軍恐怕就要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說到這裏,連一向板正的薛揚都忍不住低聲罵了句,“聖人昏聩,國将不國!”
李流光心中嘆了口氣,覺得薛揚罵的一點沒錯。但他顧忌着沈傾墨,卻不好說什麽,只是隐晦地看向沈傾墨。哪想一直沉默的沈傾墨反倒是笑笑,跟着道:“聖人昏聩又荒淫好色,你罵的倒也不錯。”
他神情平淡,全不覺自己說了什麽大逆不道的話。李流光臉上的驚訝一閃而過,餘下的便全是複雜。就連何覽同薛揚都一時說不出話來。兩人出身安北軍,罵幾句聖人也算情有可原。可沈傾墨看着一副世家子弟的模樣,同聖人又有什麽仇怨?還是安公最先反應過來,掩去了眼中的古怪,哈哈笑着岔開話題。
不過如此一來,何覽倒是不再懷疑沈傾墨的身份。須知沈傾墨是聖人私生子天下皆知,何覽想着父子君臣,總不會有人這樣說自個的父親。
幾人又說了幾句,看天色太晚便各自散去。薛揚一路陪着李流光将沈傾墨送回到馬車。趁着李流光外出打水,他猶豫地拍了拍沈傾墨的肩膀,正色道:“這裏遠離長安,便是罵幾句聖人也不打緊。但我聽安公說你們終是要回長安的。那裏是聖人腳下,縱是對聖人不滿,也要注意些,免得禍從口出。”
他長了一張娃娃臉,偏偏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沈傾墨微微一怔,繼而垂眸:“多謝!”
薛揚便松了口氣。他同李流光打交道較多,同沈傾墨并不熟悉。但今日敢同他一道罵聖人的卻是沈傾墨。他心中敬佩沈傾墨的勇氣,卻也知道沈傾墨同他不同,擔心沈傾墨日後一言不慎惹了麻煩,忍不住就多嘴提醒一句。沈傾墨鄭重向他道謝,他反而有些不習慣,點點頭匆匆轉身離開。
身後,沈傾墨盯着他消失的身影,以小見大想到郭鳳虜,倒有些對安北軍燃起了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