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風雪夜歸人(二)
十分鐘後,所有人聚集到樓下大廳,包餃子。
圓臉的服務員看到屍體差點昏厥,到現在還驚魂未定,自然不能再承擔包餃子的重任。但現場除了中年男人外其他都是小年輕,熟練掌握此技能的并不多,就連三位女士也束手無策。
紅衣女郎還是獨自坐在一邊愛答不理的樣子,穿着沖鋒衣的姑娘則稍顯怯懦,而那個短發的漂亮女生則要活躍得多,一直湊在服務員身邊搭話。
最終,中年男人和那兩個學生模樣的男生接過了擀面杖。寸頭一臉探究和凝重地攪動着搪瓷盆裏的肉餡,仿佛要把它盯出花來。
“我說,這肉是幹淨的吧?”他問。
大廳裏并不吵鬧,他這一句話問出來,所有人都聽到了,也都明白——黑店、人肉,常見的套路。
服務員哇的一聲哭出來:“你們怎麽能這麽說呢?”
寸頭有些讪讪,求助的目光投向黑框眼鏡。眼鏡若有所思,放下餃子皮道:“我去廚房看看。”
沖鋒衣男也緊跟着站起來:“我跟你一起。”
服務員更委屈了,短發女趁機問:“你認識那個李英俊對不對?他是誰啊?為什麽會死在這裏?”
“我也不知道啊。”服務員小聲抽泣着,說:“他是我們這裏最好的打柴人,平時的柴火都是他送的,我也不知道他怎麽會突然死在這裏。我們這兒可就他一個打柴人,現在他死了可怎麽辦呀……”
打柴人。
唐措跟靳丞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相同的探究。唐措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裏,問:“你剛才下去看到柴火放哪兒了嗎?”
靳丞:“後院。”
無需多言,兩人立刻往後院走。
寸頭趕忙問:“你們去哪兒啊?”
兩人都沒有回頭,靳丞擺擺手:“看柴火。”
後院不大,一圈木樁圍出了十多平米的地方,右側則是一個蓋着茅草的雜物棚。呼呼的風吹着,時不時刮下幾根茅草落在地上,又很快被大雪覆蓋。
從後院出去,就是茂密的山林。這旅社坐落在半山腰的一片緩坡上,前不着村後不着店,附近看不見任何人煙。
雜物棚是沒有門的,但因為今天的風是從雜物棚背後刮過來,棚裏并沒有落多少雪。所有的柴火整整齊齊堆放在靠牆的位置,上面蓋着一層防水油布,而棚子的另一邊,是電鋸、麻繩、斧子等一幹用具。
唐措掀開油布看了一眼,這些柴火有新有舊,一部分堆放在外側的都像是新砍的。只有一點很奇怪——這些木柴并不幹,摸上去有一股滑膩之感,還有一股奇特的若有似無的香味。
“這是什麽樹?”唐措問。
“不像是常見的品種。”靳丞也蹲下來撿了一根查看,但這木柴的觸感實在不怎樣,他很快便把它丢開,嫌棄地掏出手帕擦手。
随即他望向後方的山林,道:“如果想要知道,或許得進去看看。”
可無論在什麽類別的故事裏,都有這麽一條定律——逢林莫入。
唐措沒有莽撞地跑出去,目光掃過二樓窗戶,找到了浴室的那一扇。再順着那扇窗往下看,地面上雪白一片,已經沒有了腳印。
靳丞道:“雪很大,十分鐘就能把腳印全部覆蓋。”
唐措:“你看見銅像的時候,它被掩蓋住了嗎?”
靳丞:“銅像就在窗戶的正下方,上面只蓋了一點點雪。”
也就是說,銅像是在他們發現屍體前幾分鐘剛被人扔下去的。
思及此,靳丞道:“我每到一個新地方,都習慣先在周圍轉一圈,所以應該沒有人比我更早發現屍體。那麽把銅像扔下去的人,要麽是那個服務員,要麽是隐藏在我們九個人之中的NPC。”
唐措:“他為什麽要扔?”
靳丞還在慢條斯理地擦手,聞言含笑道:“這就是你這個大偵探應該思考的事情了。”
他稱唐措為“大偵探”,倒不至于是猜出了唐措生前的職業。唐措便也沒放在心上,看看四周沒有什麽特別需要在意的,轉身進屋。
去廚房的黑框眼鏡和沖鋒衣男也回來了,兩人都說廚房沒什麽異樣,冷凍櫃裏裝的都是最普通的豬肉和牛肉。他們甚至還找到了地下儲藏室,看到了尚算新鮮的土豆、大白菜和蘿蔔。
總而言之,除了被藏在更衣櫃裏的屍體,這家旅社看起來就是一家普通的旅社。
衆人心中稍安,這頓晚飯吃起來自然也沒有什麽心理障礙了。服務員依舊驚魂未定,躲回了屋裏,沖鋒衣女咬唇思量了一會兒,終于大着膽子主動接過了下餃子的任務。
“我、我去吧。”
不管在什麽環境裏,熱騰騰的食物總是能讓人心情愉悅的。大廳的隔壁就是休息室,配備了吧臺、臺球桌等娛樂設施,還有幾張靠牆的小桌子,兩間屋子相互貫通。大家三三兩兩地坐在這裏吃餃子,氣氛還算不錯。
寸頭最為活躍,率先做起了自我介紹:“我叫錢偉,這是我同學彭明凡,我們倆一直在一起做任務,成績馬馬虎虎,希望大家多多關照哈。”
沖鋒衣緊跟着開口:“我叫趙平,這是我的同伴李雙雙,我們是同一屆的玩家。”
是同伴,不是女朋友。唐措默默留意。
唐措看得出來,這些人都不是第一次玩游戲的,雖有個別很膽小,但都很謹慎,也不慌張。紅衣女郎雖說是新人,可她一貫高冷,只吐了個名字——
“瞿麗。”
中年男人看了她一眼,道:“章之逑。”
短發女則帶着笑,爽朗大方:“你們叫我安寧就行。”
待唐措和靳丞也自報家門,氣氛又冷了下來。唐措正大光明地觀察着,卻沒料到只是多看了幾眼瞿麗,就換來對方一個白眼。
靳丞倒是樂了。
錢偉跟彭明凡交換了一個眼神,清清嗓子,道:“所以我們現在……要怎麽辦?說是殺死英俊,可英俊已經死了,我們現在要找出兇手嗎?”
安寧說:“你确定兇手現在在我們中間?是那個唯一的非玩家?”
“我可沒這樣說啊!”錢偉急得要跳起來。
“首先我們得知道玩家裏面有沒有人拿到了兇手牌,我們究竟算是外來者,還是這個故事裏的一員。”彭明凡推了推眼鏡,小小年紀卻很有頭腦,“暴風雪山莊雖然是個推理題,但永夜城的游戲不會只是推理那麽簡單,接下來一定還會有人死。”
中年男章之逑點點頭:“英俊死了卻沒通關,證明他要麽沒死,要麽他根本不是英俊。”
趙平怔住,随即反問:“可那個服務員也說他就是李英俊,更何況還有身份證能證明,如果他不是英俊,那誰會是英俊?”
他們這裏一共九個人,誰會是英俊?
難道說英俊還沒出現?
還是他能借屍還魂?
唐措和靳丞全程沒有參與,兩人坐在靠窗的茶桌旁,旁邊就是貼牆而放的鐵藝置物架,擺放着許多書和盆栽。
靳丞從一堆書裏找到一盒拼圖,拼圖盒上印着一副印象派風格的油畫,畫着四棵黃昏下的樹。他看起來挺滿意,嘩啦啦把拼圖倒了一桌,極其霸道地占了大半張桌子。等到大家讨論完畢,他已經拼好了一個角。
讨論的結果是——等。
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
章之逑此時顯露些領導本色來,“我們進副本的時候雖然是上午,但最好還是按照副本裏的時間來走,否則容易關鍵時刻精力不濟。現在是晚上了,大家都回房休息,但休息的時候盡量不要落單,可以嗎?三位女士睡一間房,其他人至少兩人一間。如果發生什麽事情,立刻喊話。”
這沒什麽好反駁的,就連不怎麽合群的瞿麗都沒有反對。
這家旅社不大,房間多是宿舍風格的上下鋪,另有一個單人間和一個标間。男士們把标間讓給了女士,其餘人也不去争那個單人間,紛紛選擇了上下鋪。反正大家都可以選擇睡下鋪,也挺方便。
最終結果是章之逑和趙平一間,兩個學生一間,唐措和靳丞一間。
在回房之前,唐措又去公共浴室看了一眼。
李英俊的屍體還是跟剛才一樣,肢體愈發僵硬,死得透透的了。靳丞抱臂靠在洗手臺前,道:“這不太像是F區的低端局。”
唐措回頭:“怎麽說?”
靳丞:“一般的低端局,新人莽莽撞撞,上來就死,但這樣的游戲通常不會很難,情節設置略顯粗糙。但這一局的玩家一點都不莽撞,看着水平不錯,那個中年男人應該是使槍的,手上的繭子很明顯。所以——系統對你的評估應該很高,你到底是怎麽被分到F區的?”
這話題繞着繞着忽然繞回了唐措身上,他答非所問:“你是說,系統觸發優先級,根據對我的評估,給我安排的隊友?”
靳丞:“Absolutely.”
放什麽洋屁,唐措最讨厭說鳥語了。
“為什麽不能是因為你?”唐措反問。
“因為他們還不夠格。”靳丞道。
自戀是一種病。
唐措看他病得不輕,暫時不想跟他搭話,遂直接回房了。房間是随便挑的,牆壁是清新的海軍藍,瞧着倒是不錯。
另一邊,兩個學生的房間裏。
錢偉猴子似的挂在爬杆上,絞盡腦汁想着李英俊的事,說:“你不覺得那個戴面具的很可疑嗎?他最先發現的屍體,最先找到的兇器,還遮着臉,你剛才為什麽不讓我試探他一下?”
彭明凡反問:“那他旁邊那個人呢?他們兩個顯然是認識的,但非玩家只有一個。”
錢偉啞然,隔了好半晌,又一拍腦瓜子:“那豈不就是落單的最可疑?那個紅衣服的,還有章之逑。”
“落單的也有可能是新人。”彭明凡推了推眼鏡,道:“你不覺得奇怪嗎?我們進入游戲的時候才上午十點左右,什麽新人那麽厲害,剛來永夜城還沒過二十四小時就去做任務?”
錢偉也終于反應過來,咋舌不已。想當初他們可是拖了一個多禮拜,做足了準備才敢接任務的,多的是新人拖到死線才被趕鴨子上架。
這次的新人,不簡單吶。
他(她)會是誰呢?
同樣的疑惑也在隔壁上演,但章之逑和趙平初次見面,又都忌憚着對方可能是那唯一一個非玩家,聊了幾句便不敢多言。
一夜無話。
翌日,早上快五點半,急促的拍門聲打破了旅社的寧靜。
“快醒醒!出事了!”短發的安寧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地拍門,如一陣旋風刮過走道,将所有人叫起。
昨晚大家都是和衣而睡的,所以起床的速度很快,短短五分鐘便都出現在走廊裏,互相詢問着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臉色煞白的李雙雙蹲在倒數第二間屋子的門口,見到大家過來,連忙站起:“不見了!昨天晚上跟我們一起睡的那個瞿麗不見了,一點預兆都沒有,我們誰都沒發現,一覺起來她就……”
此時安寧又風風火火地跑過來,喘着氣說:“樓下也沒有。”
章之逑蹙眉:“你們什麽時候發現她不見的?”
安寧的臉色也不大好:“醒過來就沒見到人了,根本不知道什麽時候不見的。”
章之逑:“你們昨晚沒聽見聲音?”
安寧和李雙雙都搖頭,驀地,安寧又想到了什麽,說:“我本來不應該睡那麽死的,現在想想,我昨天好像連一個夢都沒做。”
錢偉立刻舉手:“我也是。”
一圈問下來,昨天晚上所有人都睡得很死,透着一股詭異和不尋常。彭明凡沉思着,餘光瞥見站在人群外圍的唐措和靳丞,道:“你們也沒有?”
靳丞斜倚在牆上,勾起嘴角:“小朋友,你在懷疑什麽?”
彭明凡閉嘴不言,靳丞便也笑笑沒再說話。
很快衆人又把旅館裏裏外外都搜了一遍,但都一無所獲,甚至連一個多餘的腳印都沒有,更別說什麽血跡。瞿麗就像是人間蒸發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快六點,衆人再次集中到樓下大廳。
服務員睡了一夜好似恢複過來了,笑着端出了一大鍋粥,一邊麻利地拿碗來給大家盛,一邊寬慰道:“別擔心,她可能就是去外面的林子裏散步了,我們這邊的風景還是很好的,空氣又清新。等吃飽了飯大家再去找找,興許立刻就找到了呢。”
安寧盯着她:“你不是說大雪封山嗎?她又為什麽會自己跑出去?”
服務員登時有點手足無措,磕磕巴巴地解釋着:“我、我也只是想安慰你們,我沒有惡意的……”
安寧追問:“那你說,我們該往哪個方向找?”
服務員又說不上來了,小聲嘟哝:“我也沒去過外面呢,本來都要下山了又下不了,我怎麽知道啊……”
聞言,唐措微微眯起眼,覺得哪裏不對。
其餘人也都從這句話裏品出些別的意思來,各個都緊盯着服務員。靳丞倒是老神在在的,捧着粥碗一副看戲的模樣。
“啪!啪!”
突如其來的聲音打破僵局,似狂風拍擊門板,叫人心頭一顫。
所有人齊齊望向聲音的來源,隔着擋風布簾,他們看不到門外的情形,但能從隐約可見的門縫裏看到一雙皮靴。
“啪!啪!”一片雪花從震顫的門板縫隙裏飄了進來,又迅速化為雪水。
“誰?”錢偉蹭的站起來。
李雙雙緊張地抓住了趙平的袖子。
圓臉的服務員卻神色如常,臉上甚至還帶着絲笑意。她伸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快步走向門口,一邊開門一邊輕快解釋:“應該是打柴的人來了。”
打打打柴的?
腦袋裏緊繃的弦忽然被撥動,錢偉瞪大眼睛,下意識想要上前阻攔,可已經遲了。門開的瞬間,風雪倒灌而入,吹得桌上菜單瘋狂翻動。
跟随風雪一起進來的,還有一個高大的男子。三十歲左右,短發、留有胡茬,穿一件黑色的毛領皮衣,背上背着一捆柴,手裏拎一把斧子。
正是李英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