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二〇〇九年深秋的一天, 是個平平常常的日子。
他們一起吃了一頓簡單的飯, 吃完後江措要去一趟消防隊, 問她要不要一起去, 她說很累, 送他到小區門口。江措說送到這就行了,又不是不見了。徐魯看着他笑笑, 說早點回來。
然後她看着他離開,遠去, 拐了個彎不見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了很久以後,徐魯才走了回去。她走的很慢,上樓梯, 鑰匙插進鎖裏, 開鎖, 進了房間。
她朝四周環視了一眼,小小的客廳,沙發上還放着他的浴巾, 陽臺的窗簾被風吹了起來,洗手間的燈沒有關,卧室一片狼藉。
徐魯花了一個小時打掃房間, 洗了個熱水澡,換了身幹淨輕便的衣服, 毛衣,外套,牛仔褲, 還穿着運動鞋。
做完這些,她站在客廳裏。
手抄進衣服口袋,摸到錄音筆,裏面的東西是昨晚從他衣服裏翻出來的優盤裏拷出來的,雖然沒有什麽價值,但也有用。
她最後看了一眼窗簾,走過去拉開,讓陽光進來。
房間本來空空蕩蕩的,忽然被陽光充滿,好像一下子回到春天,每一個角落裏都盈滿了希望的樣子。
徐魯閉上眼睛,深深呼吸。
然後,再也沒有一秒鐘遲疑,拎起腳邊的黑色包,轉身開門,走了出去,一步都沒有再回過頭。
陽光慢慢從頭頂暈開,風也小了。
江措到消防隊的時候,迎面碰到六子,後者大驚失色的看着他道:“隊長?!你不在醫院待着跑回來幹嗎?”
“就這點傷待什麽醫院。”他說,“老大呢?”
六子:“辦公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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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措“嗯”了一聲,徑直就往那方向走。
六子看着他還傷着的腿,走路也不利索,便随後跟着道:“指導員好像在和人說事兒,隊長,你先回宿舍歇歇呗,有啥事我去說。”
江措聞聲,停下腳,道:“誰?”
六子搖頭:“不認識。”
江措臉色慢慢凝重起來,擡頭望了二樓一眼,沉吟片刻,沒有上樓,而是随便在樓下找了個地方抽煙。
他靠着牆,問六子:“說多久了?”
“十幾分鐘好像。”
江措低頭點煙,有意無意道:“張記者還來過嗎?”
六子說:“沒有啊,好像有過一次,大夥午休的時候我撒泡尿出去溜達了一圈,張記者在和指導員說什麽烈士,反正沒聽懂。”
“是她哥的事兒。”
六子點頭:“她哥是烈士啊?”
江措沒答。
六子忽然道:“出來了。”
江措擡眼看去,還是程勇親自送出來的。那人帶着一頂帽子,穿着黑色大衣,那張臉莫名的有些眼熟。
程勇并沒有看見他,送完人就上了樓。
六子說:“指導員好像心情不太好啊,可剛送那人還倒客客氣氣的,那人誰啊這麽大面子?”
江措眸子一縮:“回宿舍去。”
“那你呢隊長?”
江措沒說話,直接上樓。
在程勇還沒來得及關上門之間,江措的手擋了一下,門被拉開,程勇瞬間眼睛瞪大,算是很驚訝了。
“你不在醫院嗎?”程勇問。
江措:“嗯。”
“腿還沒好亂跑什麽呢?”
江措:“有事。”
他的表情不太好,以至于程勇忽的噤聲,低眸不知道想起什麽,眉頭皺了皺,側身讓開一條路,道:“進來說。”
江措進門,程勇反手關上。
程勇見他似乎也不是急着開口,徑自接了一杯水放桌上,然後坐在沙發上,對他道:“喝口水,坐下說。”
江措站着沒動,道:“剛那個人我見過。”
那次第一商場着火,他後來又去了一趟,被人請去了人皇酒吧,剛見到的就是那天請他的那個人。
可就這一句,程勇臉頰倏地一緊。
江措确定心裏所想,神色複雜的看了程勇一眼,偏過頭頓了兩秒鐘,然後回過臉看向程勇。
江措平靜道:“我想知道,老大你和他們什麽關系?”
程勇緊緊抿着唇,半晌道:“那人是商場那邊過來的,只是說了幾句上次的着火事故,你也知道,人家後臺比較大,來咱這也算是給面子,以後也好打交道。”
江措低笑了聲。
“商場那次着火,隊裏也是有責任的,沒有及時檢查出問題,按理來說咱也應該……”
程勇還沒說完,江措打斷道:“是沒檢查出來嗎?”
空氣近乎凝滞,兩人目光對視。
江措緩緩道:“我聽說商場那塊地皮當年簽了十五年,如果因為嚴重的意外事故導致商場受破壞或者坍塌,合同到期三個月內,負責人有權提出災難賠償。算的沒錯的話,下個月就到期了。”
程勇哦了聲:“是嗎。”
江措嚴肅了:“老大。”
程勇:“你想說什麽?”
“我之所以來問,是因為相信你,這麽多年出生入死,你要有什麽危險我江措第一個豁出命去。”江措道,“不管出什麽事。”
程勇咬了咬牙:“別再說了。”
“我還記得當年來這第一天,你拍拍我的肩說好好幹,我背過無數次的消防誓言。”江措忽然站直了,将右手舉至頭右側,敬禮,铿锵有力道,“對黨忠誠,紀律嚴明。赴湯蹈火,竭誠為民。”
程勇慢慢閉了閉眼:“別說了。”
江措:“這是你教我和張弢的。”
程勇情緒有些抑制不住,低下頭揉了把臉,好半天沒有說話。辦公室裏的窗戶被風吹得呼呼響,似乎又要變天了。
許久,程勇道:“你還記得張弢當年出事後,我和上面說過不止一次追封他為烈士,可這事兒就是批不下來?”
江措知道,為這事他差點鬧省裏去。
“後來人皇酒吧鬧過一次失火事故,當時我帶隊去的,就那麽認識了。一來二去的,他們不知道哪兒得來的消息,說會給張弢弄個烈士。”
“我當時感激不盡,也承諾會還這個人情,所以有時候出隊便會格外照顧一些。只是這人情久了,就扯不開了。”
程勇說到這,停下來。
江措緩緩吐出口氣,輕聲道:“幾個月前,礦上出了事故,隊裏也去了車,可是半路又開回來了,說是虛驚一場。新聞也是什麽沒抖出來,電視臺連個屁都沒放,我也想知道,曉丹和這事兒什麽關系?”
程勇臉色瞬間變了,猛地擡頭。
“為什麽這麽問?”程勇緩緩道。
江措:“先回答我。”
“礦上那個事兒确實子虛烏有,電視臺又不是張記者開的,報道什麽也不能她說了算,你在懷疑什麽?”
江措說:“曉丹來電視臺是他們弄進來的吧?”
程勇眸子一暗。
“老大,我信你。”江措說,“我答應過張弢好好照顧曉丹,這個也不會食言,今天這事兒當我沒說過,你也沒聽過,能早抽身就抽身,有需要幫忙吱一聲,刀山火海兄弟都敢去。”
江措說完,轉身就要走。
程勇在身後叫住他:“放心吧。”
門被拉開,江措身影頓了一下,走了出去。還沒走出幾步,隊裏忽的警鈴大作,江措倏地就開始往樓下跑,全然不顧腳傷。
廣播裏道:“……煤礦區礦山六路發生嚴重坍塌事故,發現有不明火勢蔓延……距離市區三十五公裏的礦山……”
裝備室裏一二隊都在用最快的速度穿消防服,個個面色嚴肅。消防隊的大門敞開着,消防車一輛接着一輛從裏面開出來,往礦山方向駛去。
長城看了副駕駛座的江措一眼:“隊長,你這腳傷……”
江措:“沒事。”
對講機響起來,傳來程勇的聲音,似乎還刻意停頓了一秒鐘,才道:“火災原因不明,可能随時會發生爆炸,注意安全。”
最後四個字壓得極重,江措明白的。
他看了一眼後視鏡裏跟着的第二輛消防車,隐隐約約還能看見程勇的輪廓,低沉道:“放心吧老大。”
市區距離礦山路,按照現在的車速,過去大概十多分鐘。
江措看了眼窗外一閃而過的梧桐,掏出手機給徐魯打了個電話,卻是忙音。不知道為什麽,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又撥了一個電話給小五,直接道:“去家裏找下你嫂子。”
挂掉電話,長城擔憂道:“怎麽了?”
江措沉默着,一言不發,面目沉靜,連續給徐魯撥電話,還是撥不通的時候心底忽然跟漏了氣似的。
“開快。”他說。
消防車加速行駛在公路上,路過一個有一個路标牌。每近一點,江措的心就慌一些。他一遍遍的回想起昨晚她所有的樣子,是那樣的平靜,明明今天還照常送他下樓,笑着說早點回來。
江措不安的看向窗外,那座礦上愈來愈近。
天氣似乎也要變了,陽光被烏雲驅趕,成團成團往山上飄去,車外的風刮到耳邊直作響,沉重的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後來那樣一個看似普通的一天,卻成為了所有人都忘不掉的日子。山城遭遇百年罕見大雨,洪水爆發,短短半個小時大半座城已經湮沒。
湮沒之前,山上發出重重的坍塌聲。
那聲音轟隆隆的,伴随着幾下爆炸而來,再也沒有什麽能壓住這個潮濕,落後,昏沉的小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