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猜猜我是誰 (1)
黃單回鎮上時, 大街小巷人聲沸鼎, 叫賣聲此起彼伏,和離開時并無差異,卻隐隐彌漫着一股令人感到不适的氛圍。
一片紙錢飄來,黃單伸手抓住,他擡頭望去, 西街拐過來出殡的隊伍。
不是族長, 是鎮上的哪戶人家。
黃單聽到街邊的議論, 才曉得是怎麽回事。
原來是有戶人家的女兒身上長了很多紅點, 又疼又癢, 抓了藥喝也不見好,就找來一個所謂的陰陽師,據說能跟天上的大羅神仙說上話,也能跟地府的閻王爺溝通, 厲害的很。
那陰陽師燒幾個符,說女孩是邪靈入體, 家裏馬上就要大禍臨頭。
女孩的家人慌了神, 求着問陰陽師破解之法。
陰陽師說去四肢可解。
那一家人為了躲過災難,就強行将女孩的四肢砍了下來。
女孩失血過多, 不幸身亡。
發生這樣的悲劇,議論的人們只覺得是女孩自己的命不好,年紀輕輕就死了,并不認為是陰陽師胡說八道,也不覺得錯在她的家人信以為真。
這才是最可怕的。
明明是錯的, 而且錯的離譜,可是對人們而言,那就是對的!
黃單忽然就想起來一件事,當初葉藍在蚯蚓河邊說,這個鎮子和以前一樣,迂腐,無知,愚昧,封建,頑固,她還說,這裏的空氣都是壓抑的,真不想回來。
最後一次見面,葉藍特地從船上跑下來,對黃單說鎮子是座墳墓,叫他別回來了。
一般人對自己出生的地方都有落葉歸根的情感,哪怕是在外地,也會在偶然間想起小時候的種種,葉藍沒有,她的那種抵觸,從骨子裏發出的厭惡,都太強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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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以前這個鎮子裏發生過什麽,葉藍知道。
發生的那件事太過深刻,讓葉藍連自己的父親都排斥在外。
黃單的思緒被喇叭聲扯回來。
鎮上有個習俗,看到出殡的隊伍,不管你有什麽急事,都要讓路,否則會被鬼氣纏身,輕則有損陽氣,會生病,重則折損壽命。
有人喊了聲,行人紛紛退散。
跑的慢的小孩被婦人一把抱走,生怕晚一步,孩子就有什麽好歹。
街道空出來,披麻的死者家屬邊嚎邊往天上撒紙錢。
黃單看了眼牛車上的棺材,又去看前面的一對中年夫婦,他們都是模樣憔悴,滿臉淚水,哭天喊地,一聲一聲的喊“我可憐的女兒啊——”
如果重來一次,他們還是會那麽做的。
黃單想起老太太對他說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句話放在此情此景裏面,有些滲人。
出殡的隊伍走出東大街,喧鬧聲恢複如常。
大家夥看到了黃單,會竊竊私語,但是不會上前當着他的面兒說什麽。
大戶人家的明争暗鬥,你死我活,跟他們這些窮苦的小老百姓沒有關系,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和事兒。
即便是哪個大戶一夜之間被血洗滿門,大家也頂多只是唏噓。
劉楚拽着缰繩過來,“大少爺,這馬上就要到家了,你發什麽呆呢?”
黃單說,“你聽到路邊的議論聲了嗎?”
劉楚,“嗯。”
黃單扭頭,想說什麽又沒有說出口,意義不大。
劉楚猜到青年的心思,“走吧,你能管的只有你自己,管不了別人。”
黃單輕嘆,“是哦。”
四毛突然從後面過來,一臉的震驚,舌頭也打結,“老老大,我我我剛才好像看到戴老板了!”
劉楚皺眉,“在哪兒?”
四毛往四處瞅,說不知道,一眨眼就不見了。
劉楚掃視周圍,人群熙攘,全是人頭,“看花眼了吧。”
四毛抓抓後腦勺,“可能是。”
黃單不認為是看花眼了,就戴老板那妖嬈的身段,鎮上找不出第二個,相似的都沒有。
他的視線在商鋪,攤位,行人穿梭這幾個點來回穿梭,按理說,這鎮上的邪風很大,芝麻粒大的事都會被刮到巷子裏,刮進人們的耳中,沾到每個人的唾沫星子。
倘若戴老板真的在鎮上,以她的知名度,不可能不引起注意。
黃單蹙蹙眉頭,問系統先生。
系統給的是那句官方回答,說沒有權限,無法回答。
黃單已經知道其中的規則了。
但凡是跟任務扯上聯系的,系統先生都沒有權限,所以,戴老板這條線的另一頭一定系着什麽東西。
宋府大門緊閉,捕快去拉門環,才有下人從裏面問是哪位。
黃單說,“是我。”
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下人畢恭畢敬的見禮,另一個跑着去通知管家。
管家聞訊匆匆趕來,皺巴巴的臉上布滿激動之色,喜極而泣,“大少爺,你終于回來了。”
他看向劉楚,“劉捕頭,謝謝你護送大少爺回來。”
劉楚昂首,“客氣了。”
黃單跟劉楚打過招呼,極快的交換眼色後,就獨自往府裏走,“家裏的事我聽說了一些,奶奶的病情如何?”
管家抹抹眼睛,長嘆一口氣,“大夫說,情況很不樂觀。”
黃單問道,“洋大夫請了嗎?”
管家說請了,“那洋大夫差不多也是那個意思,說老夫人心髒有問題,已經錯過做手術的時間,還有的那些個詞兒,我也不太懂。”
黃單說,“老師是怎麽被打傷的?”
管家一五一十的告訴黃單,說是那天族長帶着教頭來府裏,說了老夫人的十幾條罪名,說她假公濟私,損害宋家利益,要将老夫人帶走關押,按照族規打一百大板再關上一個月。
趙老頭出來勸阻,被一個教員推倒,把頭給撞了,身上也被打了好幾棍子。
黃單的腳步微頓,老太太那麽大的歲數,別說一百大板,就是十板子,也會扛不住的,族長就是要老太太的命。
他記得在離開縣城前,老太太說族長的位置是他的,還說會為他擺平所有障礙。
老太太的身子骨不怎麽好,上次因為族長帶着神婆過來鬧事,強行要帶走孫子做法,她氣暈了過去,之後身子骨就更差了。
說到底,老太太是想在離世前,盡力為孫子做最後一件事。
估計族長從別處知道老太太在暗地裏對付自己,打他那個位置的主意,就決定拼死一搏。
最後的結果是一死一病。
黃單跨步走到房裏,撲鼻而來的是一股子藥味。
房裏亮着一盞燈,那是原主從國外帶回來的,給老太太的禮物。
床幔一邊後攏,躺在裏面的老人額頭的皺紋全腫了起來,臉上的皮和眼袋都無精打采的垂着,她穿着一身上等面料的黑色衣袍,被死亡又陰暗的氣息籠罩,也不知道是在睡着,還是在醒着。
黃單輕着腳步走過去,垂頭喚了聲,“奶奶。”
宋邧氏緩緩地睜開眼睛,呼出來的氣都是涼的,“阿望,是你嗎?”
黃單說,“是我,我回來了。”
宋邧氏慢慢把幹枯的手擡起來,手臂不停顫抖。
黃單把老人的手握住。
宋邧氏的氣息虛弱,“你過來些。”
黃單湊到老人眼跟前,聽到老人在自己的耳邊說了句話,是幾個人名,有宋家的旁支,也有鎮上的鄉紳,外地的生意人,都是值得信賴的親信,能幫到他。
“奶奶,你會沒事的。”
宋邧氏沒說什麽,只是搖了搖頭。
非意外身亡的情況下,人在快死的時候,都是有感覺的,知道自己還有幾步能走到頭,路的盡頭是什麽。
黃單也察覺自己的安慰蒼白無力,他抿嘴,“奶奶,鎮上是不是有一個田家?”
宋邧氏的雙眼突然一下暴突,抓着孫子的手收緊,氣息涼又亂。
黃單說,“前些天,葉藍去牢裏看她的二姨娘,我聽她們提了一個田家。”
“奶奶,以前我跟你說過的,葉藍一直在找一個人,二姨娘說她找的那個人是田家人,我就看到葉藍哭了,好像田家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那個人死了。”
他擰着眉心,“可是,鎮上有田家嗎?我怎麽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宋邧氏合上眼皮,一言不發。
黃單又輕輕喊了聲。
宋邧氏沒睜眼,“奶奶累了。”
黃單說,“那你休息吧。”
他轉過身,邁開兩步的時候,聽到背後傳來蒼老的聲音,“阿望,別怕,奶奶跟佛祖說好了,一切都有奶奶承擔,不會落到你的身上。”
這句話,聽在黃單的耳朵裏,就是因果循環,善惡到頭終有有報。
看老太太那反應,像是參與過什麽遭天譴的事。
她把自己的結局,定成是自食其果。
會和田家有關嗎?
黃單去問管家,“以前鎮上是不是有個田家?”
管家布滿皺紋的臉抖了抖,說是有個田家,“少爺生過一場病,忘了些事。”
黃單搜不到原主兒時生病的記憶,什麽病能失去部分記憶?還獨獨關于田家?他追問,“那田家後來怎麽……”
管家打斷,“少爺,忘掉的事,何必要費心去想起來呢?”
黃單無言以對。
他在府裏找年紀大的下人問過,又去茶館向說書人打聽,甚至是問街邊的叫花子,竟然全都一無所獲。
鎮上所有人的心裏都有一個禁忌,就是田家。
那個姓好像都不能出現在他們的生活當中。
黃單跟劉楚約好在蚯蚓河邊碰頭,他往草地上一坐,對着河水若有所思。
劉楚在青年的臉上摸一把,“剛才跟你說的,你聽見沒有?”
黃單回神,“你說什麽?”
劉楚的面部抽搐,“怎麽了這是,一見着我,你就魂不守舍的?”
黃單說,“我在想事情。”
劉楚挑挑眉毛,“想什麽?”
黃單說,“田家的事。”
劉楚捏住青年的下巴,讓他看着自己,“我發現你對那個田家很有興趣。”
黃單說,“我不記得鎮上有過田家,你說怪不怪?”
劉楚摩挲幾下他的下巴,一邊的唇角勾勾,“不怪,你讀書讀傻了。”
“……”
黃單說,“我是認真的。”
“我也是啊。”劉楚湊近,蹭蹭他的鼻尖,“聽我說啊,這人吧,腦子就這麽大,裝不下去太多東西,不重要的,就必定會被挖掉,得騰出空位,裝重要的那部分。”
“所以啊,凡事随緣,別強求,你既然不記得那什麽田家,又幹嘛還要費力去查?”
黃單沉默不語。
河邊沒有別人,劉楚親夠了,就撩起青年的襯衫下擺,去捏他的腰。
黃單撥開男人粗糙的手,捏的他有點疼,也有點癢,“你回去吧,我要一個人想點東西。”
劉楚的眉頭一皺,“剛來沒一會兒,你就趕我走?”
黃單說,“我要在這裏想點東西。”
劉楚委屈,“你想你的就是,我又沒幹擾你。”
黃單說,“你老是摸我。”
劉楚把下巴擱在青年的肩膀上面,“摸你怎麽了,不準我摸啊?我不光摸,還咬。”
他說着,就在青年的耳朵上咬一口。
黃單疼的眼眶一紅,眼淚都掉下來了,“走不走?你不走,我走了。”
劉楚抽抽嘴角,他誇張的捂住心口,“大少爺,你這樣說,我可就真的太傷心了。”
黃單看看幼稚的男人,“算了,你待着吧。”
劉楚給青年把眼淚擦掉,就往地上一趟,頭枕着他的腿。
黃單推推男人,“有人過來會看到的。”
劉楚的眼簾半阖,痞裏痞氣的笑着說,“看到就看到了,有什麽問題?我們是清白的。”
托男人的福,黃單都快不認識清白這兩個字了。
他撐着草地仰望藍天,把目前為止的所有嫌疑人和對應的線索都理清一遍。
張老板死于人們的無知,愚昧,趙老頭和老太太身上的疑點,都是戴老板一人提供的,她本人的生死和行蹤都還是個問號,身份待定。
葉父身上沒有什麽疑點,葉藍已經離開了這裏,二姨太被砍頭。
還有誰沒有被他放進來?
書生?娟兒?
黃單在腦子裏一路過濾,繞回戴老板身上,又繞開了,“系統先生,能否将田家的所有信息透露給我?”
系統,“在下幫您查看過,需要750積分。”
黃單說,“好貴。”
他問道,“系統先生,我很久都沒有看到積分袋子掉落,是不是你們的數據出錯了?”
系統,“我們的數據沒有出錯,黃先生,是您的任務沒有進展。”
黃單說,“也是哦。”
系統,“這是您的個人清單,請您查收,沒有什麽問題就在下面簽個字,在下會為您辦理存檔手續。”
黃單的面前出現一個類似布告欄的東西,上面就貼着一張紙,他粗略的掃掃,“我已使用菊花靈一千九百九十八支?這麽多?”
系統,“是的,這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數字,在下的領導告訴在下,其他宿主都是以億為單位。”
黃單,“……”
他簽好字,“這次的任務是最後一次了吧?”
系統,“黃先生,在下只是一個實習生,無法回答您的這個問題。”
實習生?黃單愣了愣,這還是相識以來,系統先生第一次跟他說自己的工作。
在事務所裏,實習生都是搶手的存在,年輕熱情,有幹勁,能拉長也能拽寬,可塑性強,
黃單底下的兩個實習生很可愛,系統先生應該也是,性格挺好的,盡可能地為他争取利益,還送他東西,“沒事的,我走一步算一步吧。”
有人來了。
劉楚瞬間就從黃單腿上坐起來。
黃單說,“我們是清白的,你慌什麽?”
劉楚一本正經的說,“确實是清白的,但是別人不知道,一件事解釋起來,麻煩。”
黃單把他胳膊上的草弄掉,“是心虛吧。”
他瞥瞥不遠處挑水的中年人,“我們都睡過很多次了,還好意思說清白。”
劉楚一次一次的記着呢,“一共就六次,哪有很多次。”
黃單說,“我指的是睡覺。”
劉楚眨眨眼,“對啊,我跟你說的是一碼事。”
黃單抿唇,“我總是說不過你。”
劉楚湊在他的耳邊笑,“但是你可以騎在我的身上,只給你一個人騎。”
黃單說,“很累。”
劉楚,“……”
不知道想起了什麽畫面,他的面頰騰地就熱起來,一抹紅暈從耳根子蔓延到脖頸。
黃單瞅一眼,又瞅一眼,“天還沒黑,你怎麽就想那種事?”
劉楚沒皮沒臉,“還不是因為你沒喂飽我。”
黃單拉拉男人的手,“那我們去吃飯,我把你喂飽。”
劉楚慢悠悠的站起來,手掌在青年的屁股上拍幾下,“欠着啊,等忙過這陣子,都要補給我。”
老夫人的病情嚴重,劉楚就沒多留黃單,吃完飯便把他送回宋府。
人是個奇怪的生物,越不知道某個事,就越想知道。
黃單回府裏轉了轉,就轉去後廚。
門口的夥計在刷鍋底,他見着來人,連忙喊大家夥一起站成兩排,“大少爺。”
黃單随意走走。
廚子低頭彎腰,“少爺,您有什麽吩咐嗎?”
黃單看着擺放在案板上的那些瓜果蔬菜,鍋碗瓢盆,随口問道,“那個冰糖雪梨,給我做一碗。”
廚子說,“少爺趕巧兒了,廚房剛做了一些。”
他親自去盛一碗遞過去,“小心着點燙。”
黃單拿勺子舀一點雪梨水,吹吹喝到嘴裏,這味道,跟娟兒給他做的很像,“這雪梨水,誰做的?”
廚子指着一個胖子,“是大王做的。”
王胖子搖頭,“不是啊,我揭開蓋子才看到的。”
廚子挨個問了一遍,原來大家是相互以為是彼此熬的,結果都不知情。
這下子,廚房的衆人全變了臉色,少爺喝了來歷不明的冰糖雪梨水,要是有個好歹,他們還不得吃不了兜着走啊。
黃單叫下人去查,卻沒查到名堂。
廚子說可能是哪個下人想喝雪梨水,就偷偷進廚房給自己熬了一罐子,有事忘了來倒走,不敢出來承認,是因為拿了雪梨和冰糖,怕受到責罰。
黃單對這個說法保持中立的态度,沒有查清楚,他不确定是誰做的。
娟兒已經離開鎮上了。
應該是巧合吧。
黃單的眼皮一掀,萬一不是呢?他猛地停下腳步,娟兒要是沒離開,那麽,就有一個必須留下來的理由,一定還會有別的動作。
這個時間點,葉府派人過來,把黃單接到府上。
黃單被帶去大廳,看到坐在椅子上的葉老爺子,氣色不怎麽好,想來是知道小兒子的失蹤跟女兒有關,也曉得一對兒女已經走了,連聲招呼都沒打。
二姨太死了,兒女又不回來,整個葉父的凄涼全寫在葉父那張臉上,他放下茶盞,“賢侄,這麽晚了把你叫來,是想問你,藍藍可有讓你轉告給我什麽話?”
黃單說,“沒有。”
葉父半天都沒動彈。
黃單心想,葉老爺子聽見這句話,知道女兒那麽不念及父女之間的感情,也不顧葉家的榮辱興衰,他的心裏肯定不是滋味。
“伯父,葉藍跟我說,她不喜歡這個鎮子。”
葉父把手放在椅子扶手上面,拇指的玉扳指在微黃的光線下散發着一絲光澤,富貴又冰冷,“她還說了什麽?”
黃單說,“鎮上的人無知,愚昧,頑固,封建。”
葉父的臉板了起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藍藍說的沒錯。”
大廳陷入古怪的安靜。
葉父往後靠去,單手去揉額頭,“賢侄啊,在你眼裏,這個鎮子是什麽樣的?”
黃單說,“原先我對這裏沒有什麽感覺。”
“不過,自從張老板和他的父親被活活打死,我差點被扔進鍋裏煮了以後,在我看來,鎮上的景色很美,鎮上的小吃很好吃,鎮上的人心裏住着一只魔鬼。”
葉父喃喃,“魔鬼……”
黃單說,“是啊,我跟葉藍回國後,得知鎮子裏發生了好幾起命案,都是人心在作祟。”
葉父的面色怪異,“不是人心吧,賢侄,是有妖來到了鎮上。”
黃單說,“伯父可有見過?”
葉父搖頭。
黃單說,“我也沒見過吃人的妖,我只見過吃人的人。”
葉父聽出青年話裏的諷刺,他擺擺手,不願意繼續這個話題了,“賢侄啊,藍藍把小寶接走了,你知道他們去了什麽地方嗎?”
黃單說不清楚,“伯父,我想您可以放心,葉藍會善待二姨太的孩子。”
葉父說,“我知道。”
他的眼中浮現一抹回憶,神情也溫和下來,“藍藍從小就是個心地善良的孩子,她會把草叢裏受傷的兔子捧回來照看,會把我給她的壓歲錢攢下來,去幫助不認識的人。”
“藍藍也會把下人當家人,我跟她說過多少次,要有主子的樣子,不能跟下人平起平坐,她卻不聽,還轉過頭說我是個壞人,大壞蛋。”
黃單聽到耳邊響起一句,“她說的對。”
那聲音拖長,放緩,很模糊,他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葉父站起來走到門口,背對着黃單說,“藍藍怨我,覺得我不配做她的父親。”
黃單開始猜測,葉藍應該是目睹了葉父做過什麽她不能接受的事情,或許她勸過,父女倆發生争執,最後葉父一意孤行,所以她才把這個家從她的世界裏剔除了。
會跟田家有關嗎?
如果是,黃單往下去猜,當年老太太,葉父,戴老板,張老板,幾個大戶,甚至是鎮上的人,他們都參與了同一件事?
黃單覺得他已經和真相面對着面,就隔了層薄紗,只要把薄紗揭開就可以了。
當天夜裏,宋邧氏不行了。
管家來喊,黃單匆忙起床跑過去。
宋邧氏吊着一口氣,見到孫子的面以後,她那口氣就斷了,連一句話都沒說。
似乎對宋邧氏來說,要說的都已經說了,有些沒說的,是不能說,她得帶到地府裏去,不願意給孫子留下什麽負擔和壓力。
老太太走的快,黃單站在床前,氣息還是混亂的,剛從睡夢中驚醒,身體依舊處于睡覺的松散狀态,腦子也有點懵。
宋府門外的大紅燈籠被取下來,再挂上去的是白色的燈籠。
管家在內的下人們都換上一身白,在府裏走動時,帶着難言的悲傷和沉悶。
人死如燈滅,只剩下一堆灰燼。
鎮上的人陸陸續續過來,說一些不痛不癢的安慰,無非就是人死不能複生,節哀順變,拆開了變着花樣的來。
黃單在靈堂前跪着燒紙,沒見着人就嚎。
他沒去管瑣碎的事,有管家和幾個年長的下人負責。
哭哭啼啼的是宋家的旁支。
沒過多久,黃單聽到管家報名字,知道葉父來了,他擡擡眼皮,吓了一跳。
葉父的氣色比那晚要差太多,身上隐隐透着一股子氣息,那是将死之人才會有的。
“賢侄,不要太難過,老夫人在地下,也能安心些。”
黃單,“嗯。”
葉父拍拍他的肩膀,長長的哎了一聲,掉頭就出去了。
快到中午時,劉楚過來了,他把刀給四毛拿着,擡腳走進靈堂,點香拜祭。
靈堂有人在,劉楚就沒說別的,以普通朋友的身份對黃單安慰兩句,“宋少爺,老夫人生前曾贈我寶刀,往後有什麽需要幫忙的,跟我說一聲。”
黃單長時間沒開口,嗓音嘶啞,“謝謝劉捕頭。”
劉楚皺皺眉頭,有點心疼,想把青年拉起來,給他揉揉膝蓋,現在又不能那麽做,只能轉身離開。
一天下來,府裏的門檻多了很多腳印,天色漸漸暗下去,周圍靜的吓人。
靈堂點着長明燈,棺材前端放着一盞煤油燈。
管家見黃單要回房,就趕緊低聲說,“少爺,靈堂是萬萬不能缺人的。”
黃單又跪回去。
出殡那天,府裏來了很多人,依次燒香磕頭。
宋邧氏是高壽,有這麽大的産業,榮華富貴享盡,又有一塊貞節牌坊,不少人都指望能來沾點她飄在靈堂的福氣。
黃單理解不了。
時辰一到,下葬的隊伍就從宋府出發,往宋家的墓地方向走去。
剛出宋府不到半炷香時間,路邊就沖進來一個老婦人,她趴到棺材上,語無倫次的喊,“報應來了,報應來了!”
隊伍前面的黃單看過去,一眼就認出是張老板的老母親,兒子跟老伴死後,她就瘋了,每天在大街小巷走動,嘴裏還念叨個不停。
老婦人穿一身破舊衣衫,拍着兩只手,笑的滿臉褶子,“完咯,都完咯。”
下一刻,她又哭起來,“真是報應啊……”
衆人直覺一股寒意爬上後背,一個個都頭皮發麻,他們全部死死的瞪着老婦人,眼神極度駭人,像是在害怕,也在恐慌。
街上不知道是誰說的,“這個老不死的瘋了,快把她抓起來!”
黃單出聲阻止,他讓下人把老婦人帶去府裏,沒想到回來的時候,下人說人從後門跑了。
“少爺,別管了,那婆婆是個瘋子。”
管家沒多說什麽。
宋邧氏打破宋族的族規,成為第一個人可以在死後,将牌位放進祠堂的女人。
宋家旁支極力反對,說女人連祠堂的門都進不得,哪能放進祠堂裏,不但影響宋家的財運,也污染祠堂的靈氣,更是對祖宗不尊重。
他們聯合起來,要把老太太的牌位給扔出去。
黃單丢出老太太畢生為宋家做出的貢獻,一個女人做到了宋家男人們都做不到的,她怎麽就沒資格住進祠堂?
那些人還是強詞奪理。
黃單從他們的言行舉止裏了解到,在這個時代,女人的地位極其低賤,就是傳宗接代的工具,不是個人,男人哪怕是一無是處,都能在祠堂裏被供奉着,至于女人,再優秀,本事再大,懂的知識再多,也只能在最底層待着。
永遠不能踏進祠堂一步。
黃單接手宋家的産業,以及祠堂,這件事他不會妥協,也不能退讓。
鬧了幾天,宋家那些旁支才有所消停。
就在黃單一邊跟着賬房先生打理宋家的賬本,一邊調查任務線索的時候,書生回來了。
黃單感到怪異,只要不是個傻子,都知道宋家仍舊處于動亂時期,會出現未知的變故,這趟渾水不能趟。
書生顯然不是傻子。
他雖然被原主的大伯撿回宋家收養,可是除了大伯,其他人都不待見他。
甚至是排斥。
因為在他們眼裏,撿來的就是個野種。
黃單了解,大伯在宋家內亂前,就上外地收購茶葉去了,僥幸避過了這場鬥争。
書生即便沒跟大伯一起走,這次也可以跟着趙老頭待在鄉下,等這段時間過去再看情況而定,為什麽還要在這時候回來?
除非……
書生有什麽事情要辦,不得不回來。
黃單将書生叫到書房,暗自去打量,俨然就是一副唇紅齒白的小生面相,他對這人的印象,就是喜歡吞口水,有些怯怯的。
書生垂着眉眼,“大少爺。”
黃單喝口茶,“老師怎麽樣?”
書生說,“已經安置妥當。”
他自責道,“大少爺,我在路上遇到毛賊耽擱了,沒能趕上送老夫人最後一程。”
黃單問道,“你人沒事吧?”
書生搖頭,“只受了一點皮外傷。”
黃單命令道,“頭擡起來。”
書生卻是把頭垂的更低,一雙鞋出現在他的眼皮底下,他的喉結上下滾動,做出吞咽的動作。
黃單站在書生面前,重複剛才那句。
書生連續吞了幾口口水,緩緩把頭擡起來,眼皮還是垂着的,沒有跟面前的人對視,不清楚是不敢,還是什麽原因。
黃單說,“你下巴上的傷口是毛賊弄的?”
書生點頭,“嗯。”
黃單要找借口把書生留下來,再觀察觀察,就說架子上的書需要整理,讓他幫一下忙。
書生沒有意見,垂眼去書架那邊。
黃單支着頭,聊家常的問了一些,書生都是很平靜的回答,沒有任何異常。
他手邊的茶已經涼透,書生還在書架前站着,身形纖瘦,“這次家裏的風波暫時不會停,我差人打聽到大伯在咲鎮,你去那兒找他吧。”
書生抿了抿唇,将一本書上的灰塵擦去,“等些時日,我會去找爹的。”
黃單把涼茶喝光,無意間瞥動的視線一頓。
書生彎腰去拿下面那層的書,脖子裏的一塊玉掉出來,在半空晃動,他将玉塞進領口裏面,若無其事的繼續整理書籍。
十來天後,葉父死在家中。
劉楚帶四毛老馮他們去查看,葉父的身上沒有傷痕,也沒有中毒的跡象,初步判定是自然死亡。
黃單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花園的亭子裏喂魚,他把手裏的一點魚食全撒進池子裏,葉父的死,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
就像是……
還差一個,該他了。
這種感覺非常詭異,黃單趴在欄杆上,葉藍知道的多,看的也透,是不是早就算到葉父不能安享晚年?
良久,黃單才将堵在嗓子眼的一口氣給吐出去。
幾天後,黃單跟劉楚在巷子裏看到一個身影,是張老板的老母親。
老婦人縮在牆角,嘴裏念叨着,“全死了……死光光……都死光光……”
黃單走近些,聽到老婦人看着虛空一處,她是笑着的,卻是滿臉的淚,“一個都跑不掉……兒子……老張……錯了……都錯了……”
“婆婆,為什麽錯了?”
老婦人雙眼呆滞,沒有對黃單說,還是望着虛空,那裏像是站着誰,是她的兒子,和她的老伴。
黃單咽咽唾沫,看向身旁的男人,“沒鬼吧?”
劉楚的語氣篤定,“當然沒有。”
黃單說,“這婆婆幹嘛一直看着那個地方?”
劉楚聳肩,“不是說瘋了嗎?一個瘋子做什麽,都沒道理。”
黃單說,“也是哦。”
他蹲下來,連着喊了好幾聲,老婦人才把頭轉過來,“婆婆,你的兒子和老伴都錯了嗎?”
老婦人說錯了,“我說過會有報應的,都不聽,來了啊,已經來了……”
她指着地上,“看,都是血啊,好多血,整個鎮子就要被埋了哦。”
黃單側頭看劉楚。
劉楚也在看他。
這場景,令人毛骨悚然。
黃單伸手去拉老婦人,“婆婆,地上涼,起來吧。”
老婦人被拉着站起來,笑的眼角皺紋全擠在一起,“我給你一個寶貝。”
她那手伸進懷裏,摸出一樣東西,“看,寶貝!”
那是一塊玉佩,被一雙蒼老幹枯的手捧着,在夜色下靜靜發出剔透的光澤。
黃單将玉佩拿到手裏,眯眼看了看,他的瞳孔一縮。
劉楚問道,“怎麽,是你的東西?”
黃單說不是,是書生的。
劉楚吃味兒,“這玉佩都是戴在脖子裏的,一般人看不着,你是怎麽看見的,還記得這麽清楚。”
黃單,“……”
他把老婦人送回了家。
劉楚跟蹤書生,發現他每天晚上都會出來,低着頭在街上走動,像是在找什麽東西。
黃單知道這件事以後,就去查玉佩的信息,卻沒查到什麽東西,只能讓劉楚來了。
劉楚走自己的關系,查出玉佩是一位富商花高價從四方城賈家二爺手裏買來的。
二爺只知道那富商姓田。
書生是田家的人?
黃單拽着這條線索去查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