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鄉村愛情 (1)
吳翠玲被劉東來帶走的時候, 有人看見了。
村裏如同被扔進來一個雷, 全炸了,街坊四鄰驚駭的跑出門口看,他們沒法相信,平時看着老實本分的一個女人,手腕那麽纖細, 逢年過節殺個雞都要別人幫忙, 趕上殺豬的場面, 都不敢在邊上看, 怎麽就能幹出那種喪盡天良的事。
村裏的長舌婦開始議論起來, 比幹農活還得勁。
“真看不出來,小吳讀了好多年的書,上過大學,會寫詩, 很有學問,人也勤快能幹, 沒想到她連自己的婆婆都能下得去手, 也不怕遭天打雷劈。”
“就是,虧我們還經常說她孝順,賢惠,懂事, 會伺候婆婆, 照顧着家裏,把裏裏外外都收拾的很好, 十裏八村打着燈籠都找不出第二個那麽好的兒媳。”
“人心難測啊,這年頭什麽人都有,你哪曉得對方的心是黑的,還是紅的。”
“哎喲,我只要一想到她平時跟我們在一塊兒時,說話做事的那樣兒,就覺得毛毛的。”
“我也是,可怕的呢,她藏的好深。”
“王月梅死的真慘,聽我老板說,她是被人紮死的,脖子上好大一個洞,血都被放幹了,跟殺雞一個樣兒。”
“所以說,這做人啊,還是要大度寬容些,別斤斤計較,總是在雞蛋裏挑骨頭,把人不當人,就很容易招人怨。”
“你們說什麽呢,小吳只是被帶去派出所問話,又沒說就是她做的。”
“肯定是她啊,不然這村裏幾十號人,那小年輕怎麽別人不帶,只帶她呢?”
“哎,你們說,大貴的死,是不是也有名堂在裏頭啊?”
“快別說了,這青天白日的,我都滲得慌,那種蛇蠍心腸的女人就該被亂棍打死!”
黃單跟陳金花站在人群裏,那些個閑言碎語左耳進,右耳出,右耳進,左耳出,沒完沒了,他們個個都在往吳翠玲這三個字上面吐口水,恨不得脫褲子撒泡尿,順便還對已經死了的王月梅說上一番,說她就是太刻薄了,看不起人,才會丢了命。
陳金花啐一口,“大家做了幾十年的街坊四鄰,現在月梅人已經死了,你們說的這些話,是不是太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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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就是随便說兩句嘛,有什麽大不了的,她沒死的時候,做的事誰不知道啊,做都做了,還怕人說?”一個婦人陰陽怪氣的說,“金花啊,你這些年往月梅那兒可是砸了不少東西,如今她人一死,你也沒的巴結了,心裏不舒坦吧。”
陳金花沒動氣,都是一個村子的,誰手上沒捏着一兩個事啊,“大虎媽,說起巴結,我哪兒比的上你啊,你為了弄到半拖拉機的瓦片,把自個都送出去了。”
婦人的臉立馬就綠了。
雖然這早就不是什麽秘密,但事情已經過去有些年了,再被拎出來,她的臉火辣辣的,被當衆打了一耳光。
“還是你厲害,月梅以前當着你的面兒說你配不上老李,也就配跟麻子那種人過,你都能跟沒事人似的,在她屁股後面轉悠。”
其他人都看熱鬧,在那竊竊私語,一個個的都跟家裏沒事幹一樣,閑的。
黃單拉陳金花,“媽,我們回去吧。”
他不了解,有一種戰争的雙方都是女人,沒有硝煙,只有唾沫星子,能把人活活氣死。
陳金花笑了聲,“大虎媽,你提到以前,我才想起來一件事,你做結紮那會兒,還是我陪你去的,結果你半路上跑了,害得我一通好找,最後在山溝裏找到你,當時你正扒着一男的褲腰不放,現在也想不起來是哪個了,就記得臉黑的跟塊煤球似的。”
周圍有笑聲,充滿嘲笑。
村裏誰不知道,張寡婦騷的要死,年輕時候騷,歲數大了也沒變多少,成天往男的身上貼,還不準別人說。
張寡婦狗急跳牆,張口就罵,“操比的,陳金花,你再說一遍試試?!”
黃單的眉心頓時一蹙,這大媽的嘴巴怎麽這麽髒,他都想拿刷馬桶的刷子刷幾下。
陳金花不是吃悶虧的主兒,她不是以牙還牙,是雙倍奉還。
張寡婦氣不過,手往陳金花那兒抓。
那一瞬間,黃單給陳金花擋了,臉上被撓出五條抓痕,他疼的啊了一聲,彎着腰捂住臉不停吸氣。
陳金花的臉色一沉,“你敢打我兒子,我跟你拼了!”
她沖上去,對着張寡婦甩手就是一下。
場面混亂,拉架的,動手的,動嘴的,鬧成一團。
門前的老槐樹底下,李根蹲在地上抽煙,他聽到動靜,起初沒想管,瞥到一個身影,就立刻吐掉煙頭跑去。
七喜牌子的煙味飄來,一只手拽住黃單,把他拉起來,他擡胳膊擦擦眼淚,疼的嘴唇都白了。
李根看着青年腫起來的半邊臉,都滲出血了,他扭頭怒吼,“誰幹的?”
周遭變的寂靜。
李根這兩天沒合眼,一雙眼睛裏都是紅血絲,瞪過去的時候尤其駭人,“媽的,敢做不敢承認是吧?哪個龜孫子,給老子站出來!”
大家夥都往張寡婦的方向瞟。
張寡婦披頭散發,褂子領口都被陳金花給扯壞了,脖子還被抓了幾道,她硬着頭皮說,“張冬天又不是你媳婦兒,輪得到你替他出氣?”
李根冷笑,“關你屁事!”
他的面色恐怖,“道歉。”
張寡婦見沒人要幫自己說話,就轉頭喊,“張大虎,你死哪兒去了?還不趕快過來,有人要打你媽啦——”
趁家裏沒人,張大虎抓緊時間在屋裏跟一女的辦事,事剛辦到一半,他就聽到外頭的喊聲,三兩下扯上褲子出去,“怎麽了怎麽了?”
察覺李根身上的氣息很危險,張大虎的心裏一突,忙說,“哥,這裏面一定有什麽誤會吧。”
張寡婦大力拍兒子的胳膊,小聲罵,“不争氣的東西,你慫什麽呢,跟你那個死了的爹一個德行。”
張大虎拽住自個沒眼力勁的媽,沖李根賠笑,“哥,你看大家都是鄰居,低頭不見擡頭見的,撕破臉也沒必要是不。”
他見李根沒有緩和的跡象,就又說,“大媽昨兒個走了,翠玲姐她又……我知道哥不好受,心情很差,有什麽氣就沖我來好吧。”
李根還是沒有就這麽算了。
張大虎看一眼李根身旁的青年,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不就是幾道抓痕嗎?怎麽還哭上了啊,他媽最拿手的是竹條抽,毛巾掃,棍子打,那才是疼的要命。
心裏那麽想,張大虎沒說,他得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替我媽道歉,冬天,對不住啊。”
黃單的臉疼,眼淚止不住,周圍投在他身上的眼神都充滿鄙視,他太熟悉這種眼神了,那意思就是“怎麽這麽嬌氣啊,還不如娘們”。
疼痛神經異常,黃單不能重新投胎,只能這麽着了。
他一走,李根也沒多待,陳金花在倆人後面離開,這事才了了。
村裏人不禁唏噓,也羨慕,陳金花的如意算盤打的好啊,知道巴結王月梅,哪怕是人死了,也還維護着,以後她那個沒出息,半天放不出一個屁的兒子有李根撐腰,能在村裏橫着走了。
李根要去鎮上問吳翠玲的情況,黃單也跟去了。
派出所裏烏煙瘴氣,有兩個人在翹着腿抽煙打牌,劉東來坐在左邊的辦公桌上認真寫着什麽東西,做筆記呢,他剛被派過來,人生地不熟的,就接手一起命案,不做些工作,會很吃力。
李根問了,才知道吳翠玲在接受審問的過程中一再失控,後來就暈過去了,這會兒還在醫院挂水。
劉東來捏鼻梁,“她的反應很激烈,說自己沒殺人。”
李根問,“哪個醫院?”
劉東來說,“就在不遠。”
他帶着李根和黃單過去,“放心吧,等人醒了,情緒穩定下來,我會仔細問一遍的。”
李根說,“拜托了。”
“這是我的職責所在,應該的。”劉東來拍拍他的肩膀,“你能不能配合我問幾個問題。”
李根說可以。
黃單自覺的走到一邊踢石頭子玩。
劉東來拿出口袋裏的小筆記本,和一支自動筆,“你成過兩次親,女方都是怎麽出事的?”
李根的眉頭一擡,“跟案子有關系?”
劉東來嚴肅道,“老師說過,在案情沒有水落石出前,任何細枝末節都有可能是關鍵線索。”
李根說,“劉警官是個好學生。”
這人要是沒來鎮上,就派出所那幾個,屁都查不出來,也不會上心。
他從褲兜裏拿出一盒煙,不是常抽的七喜,是要貴多了的雲山,拆開了遞一根過去。
劉東來擺手,說自己不抽煙。
李根也沒抽,他這人是認定了一樣東西,就不會改,習慣了七喜,接受不了別的煙,再好也不行。
“一個是死在轎子裏,一個是嫁過來的第三天喝了農藥。”
劉東來沉吟,他沒翻到卷宗,那兩家人竟然都沒報案。
這裏的人多數都存在一個現象,對法律的認定太淺薄了。
更看重面子,活着就只是為了那個,好像面子比什麽都重要。
劉東來說,“醫學上有一類病例,人好好的,突然就停止呼吸。”
李根挑挑眉毛。
劉東來說,“你的第二個妻子,為什麽會喝農藥?”
李根說不清楚。
劉東來問,“你們不是自由戀愛?”
李根說,“不是。”
劉東來哦了聲,那就是沒有感情基礎,“她喝農藥之前,你們可有發生關系?”
那意思是在猜測,女方受到了強迫,所以才喝農藥自殺。
“我是一個看重感覺的人,要先有情,才會有性。”
李根說的直白,“劉警官,你對我過去的兩段親事還有什麽疑問?”
“暫時沒了。”劉東來說,“你弟媳婦對你有意思。”
李根的眼皮猝然一掀,“證據?”
劉東來把筆記本翻開一頁,“這是從你弟媳婦的詩集裏抄的,是她寫給你的詩。”
李根看了一眼。
那幾首詩裏都藏着吳翠玲的迷戀,已經點名道姓,她不敢說,就通過寫詩也抒發感情。
劉東來觀察着男人的表情變化,看來他并不知情,也對吳翠玲沒有意思。
“你有沒有向她透露,你缺錢的事?”
劉東來繼續,“據我所知,家裏有人去世,會收到親戚們的禮錢,加一塊兒有不少。”
李根的瞳孔緊縮,“劉警官,你的這種假設,只有瘋子才能幹的出來。”
劉東來說,“你媽被殺的手法極其殘忍,難道就不是瘋子所為?”
李根閉了閉眼,“透露過。”
劉東來記下來,換一個問題,“那個張英雄和你弟媳婦的關系如何?”
李根說,“挺好的。”
劉東來又問了幾個問題,他忽然把視線移到不遠處的青年身上。
“我一個朋友跟你的情況相似,所以我對同性之間的事,比別人要了解的稍微多一點點,也更容易發覺出來,這條路很難走,最好不要踏上去,能回頭就趕緊回頭。”
李根的呼吸一頓。
“村裏人的接受幾率是零。”
劉東來說,“勸你一句,紙包不住火,安全起見,你們還是離開村子比較好。”
他把自動筆夾在筆記本裏,“走吧。”
到了醫院,三人往病房走去。
吳翠鈴躺在小床上,眼睛閉着,臉上沒有血色,她看起來很不好。
李根沒進去,只在走廊站了片刻就走。
黃單多看了兩眼,吳翠玲是醒着的,也知道李根來了,卻沒有睜開眼睛。
不知道是在怪他的不信任,還是心虛,藏着什麽東西,怕被識破。
回去時走的,不是去時那一條大路,幾乎都在田野間穿梭。
黃單走累了,就脫了鞋,丢在草地上晾晾,原主是汗腳,那一腳的汗,在鞋裏捂上一捂,又黏又濕。
李根捏住黃單的下巴,瞧着他左邊臉上的抓痕,沒那麽腫了,“還疼嗎?”
黃單說不疼,“哥,你別摸我。”
李根沒摸,他湊過去,唇貼在青年臉上的抓痕上面,很輕的碰了幾下,“別管其他人說什麽,哥對你好,不是因為你媽老送東西。”
黃單說,“我知道的。”
李根坐下來,手肘撐着膝蓋,骨節分明的大手在短硬的發絲裏抓抓,“冬天,哥的心裏很亂。”
周圍的人都變了一副面孔,極度的陌生,也令他膽寒,厭惡。
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出生,長大的砂糖村,不再淳樸簡單,而是成了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黃單多少能理解,李根的時間都用在讀書上學考試上面,寒暑假是打工賺錢,對誰家的家長裏短都不關注,也不當回事,如果兩年前王月梅沒有癱,又堅決不肯離開村子,他會在外地成家立業,不會回來。
現在王月梅的慘死,把李根對這個村子凝固多年的認知全部打破。
“那劉警官跟別人不一樣,他很負責,一定會查出真相的。”黃單說,“哥,不管是不是翠玲姐,大媽都已經走了。”
李根握住他的手,抵在額前,“冬天,哥只有你了,你得陪着哥,算哥求你了。”
黃單抿嘴,拍了拍男人的後背。
他下班回家,在小區碰到一個開着奔馳玩具車,非常嚣張的小男孩,就莫名其妙的穿越到這裏,也不知道那個世界是不是定格了,希望是。
不然他就是猝死的狀态,管家會很難過的把他火化掉,他回去了,也沒有身體可住。
黃單的屁股有點硌,他伸手摸,一手狗屎。
“……”
黃單把狗屎丢掉,手在草地上擦擦,“哥,我這是要走狗屎運?”
李根的面部抽搐,“是吧。”
黃單抓男人的手,“那你也沾點。”
李根躲開,“我就算了。”
黃單丢一塊狗屎到男人的褂子裏面。
李根立馬脫了褂子,把狗屎弄掉,他黑着臉吼,“張冬天!”
黃單的嘴角彎了彎。
李根一愣,“你笑了。”
黃單說,“有嗎?”
李根直直的看過去,“有。”
這回換黃單愣了,他摸摸臉,又摸摸嘴角,是嗎,我笑了?沒有參照物可以模拟,竟然能笑的出來?
可他還是不清楚,笑是什麽情緒?
就如同他不懂,自己為什麽會那麽疼一樣。
李根沉默着抱住黃單。
黃單被抱的有點疼,這男人每次抱他都是這樣,他就記着了,擁抱會疼。
回村後,黃單說,“哥,我想去翠玲姐的屋裏看看。”
李根帶他進去。
屋裏的東西是之前劉東來翻過的那樣,沒有收拾,亂糟糟的。
黃單這翻翻那翻翻,抽屜衣櫃,都沒落下,他蹲在紅皮箱子前看,歪着頭在箱子周圍摸索,無意間瞥動的目光捕捉到一塊黑色,床底下有東西。
李根去拿棍子,在床底下劃動幾下,劃出來個東西,是條外面穿的黑褲子。
他自己的。
黃單說,“還有。”
李根回神,繃着臉去劃,東西不少,有幾雙襪子,毛衣,秋褲,夏天的短袖褂子,還有一條四角的內褲,都是洗過的,上面有折疊的痕跡。
黃單,可能這些才是原本放在箱子底下的東西,吳翠玲怕李根知道自己龌龊的心思,所以才慌。
看吳翠玲的反應,并不知道衣物已經變成存折。
是誰換掉的,來不及帶走,就匆忙塞床底下了。
那個人知道李根缺錢,還知道吳翠玲打過王月梅存折的主意,她想以自己的名義幫助李根,所以對方設計陷害?會是這樣嗎?
黃單的腦子裏浮現一個人影,他咽唾沫,手心出汗,“哥,翠玲姐喜歡你。”
李根丢掉棍子,“我能申請抽根煙嗎?”
黃單說,“好吧。”
李根坐在床邊的地上抽煙,他一聲不吭的把一根煙抽完,起身出去。
黃單在屋裏待了一會兒,找出一個小本子。
是吳翠玲的賬本,詳細的記錄着從嫁給李大貴以後,每次從王月梅那兒拿的錢,都花在什麽地方,買了什麽東西。
黃單往後翻,以為沒什麽看頭,就給他發現了夾在裏面的秘密。
原來是兩年前李大貴死後,王月梅癱了,李根從外地回來照顧,吳翠玲跟他相處的時間多了,才慢慢對他生出了那種心思。
這麽說,李大貴的死,如果是吳翠玲有關,那動機就不是為了和李根在一起,而是別的。
譬如那個孩子。
人的想象力是無限的,也很可怕,黃單就被自己想象的給吓着了,他拿着小本子去找李根。
李根看完後,就又申請抽了一根煙。
一個家裏,竟然裝着這麽多不為人知的東西。
天氣炎熱,溫度非常高,黃土地都是滾燙的,王月梅的屍體不能再放了。
李根去找了村長。
早上,有村裏的老人給王月梅梳洗,按照李根的要求,确保一根頭發絲都沒有散,再給她換上一套好面料的壽衣。
王月梅很講究,進棺材時,也是體體面面的。
幾個壯漢擡上棺材,一路吹吹打打,繞着村子走一圈,去山裏下葬,就葬在李大貴跟他爸的旁邊。
李根披麻戴孝,站在坑邊撒紙票,一毛二毛的,撒在棺材上面。
這是習俗,錢不要多,撒一點就行,多了,會被傳出去,讓人惦記,偷偷挖開墳包,把錢拿走。
壯漢們拿着鐵鍬填坑,棺材很快就被土蓋全。
墳包的最後一鐵鍬土是李根挖的,他跪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人都走了,還在呆呆的跪着。
黃單拉男人起來,給他拍掉褲子上的土,“哥,我們回去吧。”
李根抹把臉,聲音嘶啞,“好。”
院裏擺了五六桌,兩家的親戚們都來了,陳金花跟張英雄的媽媽倆人燒飯,粉蒸肉,燒魚,紅棗銀耳湯,必須要上的菜一樣不少。
黃單在廚房喝銀耳湯,甜膩膩的,“媽,哥在屋裏待着,哭了。”
“哭出來了也好,憋在心裏會憋出毛病。”陳金花嘆口氣,“這人啊,不管活着的時候是怎麽個樣子,死了都是一把土,又腥又不起眼。”
英雄媽也嘆氣,“是啊。”
黃單把碗擱鍋臺上,“二嬸,英雄呢?我怎麽沒見他?”
英雄媽在炒菜,“他這兩天吃壞了肚子。”
黃單說,“那我去看看。”
他去的時候,發現張英雄家的大門是關着的,還給闩了。
在門外喊了幾聲,沒有一點回應,這在黃單的意料之中,張英雄躲屋裏呢。
過了三天,吳翠玲還是沒回來。
村裏人都在嚼舌頭根子,說果然是吳翠玲幹的,吳家怎麽會教出那樣的女兒,真是心狠手辣。
吳翠玲原本是娘家的驕傲,但是她在李大貴死後,怎麽也不肯再嫁,偏要死心眼的留在李家,一次兩次的争吵,她就跟娘家鬧翻了。
吳家大門緊閉,早在聽說女兒被帶去派出所的那天,全都走了,為的就是不想受到親朋好友的冷嘲熱諷和白眼。
黃單一直在張英雄家附近轉悠,終于被他逮着機會溜了進去。
張英雄比死了媽的李根要憔悴的多,他很焦慮,在院裏念叨着什麽,見到黃單時吓了一大跳,“冬,冬天,你怎麽在這兒?”
黃單說,“我聽二嬸說你吃壞了肚子。”
張英雄一副難受的樣子,“對,我那什麽,多吃了幾塊粑,不知道我媽往裏頭加了什麽東西,害的我一天拉好多次,都快把腸子拉出來了。”
黃單蹙眉,“怎麽不去診所?”
張英雄說,“懶得去。”
他打哈欠,“困死了,我去眯一會兒啊。”
黃單說,“翠玲姐還在派出所,村裏都說大媽是她殺的。”
張英雄沒回頭,“不可能的事,翠玲姐平時對大媽那麽好,是絕對不會殺大媽的,他們什麽都不知道,就在那瞎傳,腦子裏塞大糞了。”
黃單望着張英雄的背影,他忽然想起來,對方還不到二十歲。
真的一點都不像。
也許是從小幹農活的原因,體格發育的非常好,不清楚年紀,會以為他是個三十來歲的成年壯漢。
黃單離開後,就去找李根,“哥,我見着英雄了,覺得他有點奇怪。”
李根擦桌子的動作一停,“怎麽奇怪了?”
黃單把自己的猜測和眼見的揉一塊兒說,“翠玲姐沒回來,他很慌。”
李根把抹布扔到一邊,皺着眉頭問,“冬天,你想說什麽?”
黃單不答反問,“哥,你還記得何偉的死嗎?”
李根點頭,“嗯。”
黃單說,“大貴哥的褂子怎麽會在他家屋後的竹園裏?”
“我也納悶。”李根說,“大貴的頭七一過,我就回去上班了,他生前的那些東西都是我媽跟翠玲整理的,說是全燒了,具體哪天燒的我不清楚。”
黃單分析,那就是說,李大貴的衣物只有吳翠玲跟王月梅能接觸,王月梅在李大貴死後半年左右就癱了,只有吳翠玲有機會,在半夜拿褂子去何偉家。
就算不是她親手幹的,也和她有關系。
李根沉聲道,“冬天,告訴哥,你在想些什麽?”
黃單說,“我覺得世上沒有鬼,只有裝鬼的人。”
以原主的腦袋瓜子,他不能說太多,不過就這一句,男人已經能明白其中的意思,會想出很多東西。
李根的指尖在桌面上點點。
當初大貴的死,李根第一個懷疑的就是何偉,他暗地裏查過,沒查出名堂。
但他對何偉的疑心和厭惡沒有降低過。
在李根看來,弟弟會目中無人,有一部分原因跟何偉惡意的吹捧脫不了幹系,只要出個什麽事,就用三兩句話把他弟弟哄的找不着東南西北,傻逼似的出來扛,對方自個躲後面,事不關己。
因此在得知何偉死了的時候,李根心裏是暢快的。
李根沒深想,現在回想起來,褂子沒長腳,是有人放進去的。
那個人是翠玲?
當時媽試探過,翠玲的反應也沒異常,還讓他進屋裏搜來着,他倒是沒仔細搜,只是粗略掃兩眼。
李根頭痛欲裂,他這些年都在外面上學打工,回來了就問情況,媽說家裏都好,還說大貴跟翠玲感情好的很,從來不吵架。
大貴跟翠玲也是那個說法,什麽都好。
這個家到底藏着多少謊言……
夜裏,李根獨自去何偉家的竹園,打着手電筒四處找着什麽。
黃單在家呢,他知道李根會有所行動,就沒睡。
堂屋傳來響動,黃單出去,看到陳金花在挪動板凳,“媽,你還沒睡啊?”
陳金花說沒。
黃單見着桌上的陣線簍子,“媽,你怎麽還給我納鞋底啊,那些新鞋我幾年都穿不完。”
陳金花說,“那就放着,慢慢穿。”
黃單問,“你幹嘛一次做這麽多?”
陳金花說,“媽老啦,以後眼睛不好使,就做不了,記性也差,會記不住鞋樣的,能做的時候就多做幾雙。”
黃單借着煤油燈看陳金花的臉,不知何時透出的那股病态。
活不長了。
黃單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什麽也沒說。
天還沒亮,李根就翻牆進來。
黃單一晚上都在打盹,沒敢睡死,這會兒哈欠連天,他盯着男人手裏拿的東西,“哥,那是什麽?燈籠架子?還是風筝架子?”
李根說都不是,“是紙人。”
黃單露出驚訝的表情。
“何偉怕鬼,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
李根說,“有人故意給紙人穿上大貴的紅褂子,舉起來在何偉的窗前晃動,他是被吓死的。”
黃單吞咽口水,和他想的一樣。
李根指着髒不拉幾的碎紙,“這倆小塊紙片是在竹園裏翻出來的,當晚的風很大,還下了雨,可能是被吹打掉的。”
黃單問,“那這架子?”
“西邊的垃圾堆裏翻的,就一小塊。”李根說,“十裏八村,只有張英雄他爸是一位燈籠師傅。”
黃單的關注點是,難怪男人身上很臭。
李根說,“我記得張英雄有學到他爸的手藝,做這種紙人的架子,很容易。”
黃單一臉震驚,“哥,你的意思是,張英雄吓死了何偉?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李根捏黃單的臉,“還是因為你的提醒。”
黃單克制住激動的情緒。
李根說,“我細想過了,翠玲嫁給大貴的頭一天,大家夥都在院裏跟媒婆鬧,我無意間看到張英雄從她屋裏出來,神色還有點怪,倆人在那之前就認識。”
黃單無語,這麽大的事,竟然才想起來。
李根揉太陽穴,那時候他只知道讀書,書中有沒有顏如玉無所謂,能讓他靜下心來,所以就對周圍的人和事沒那麽在意。
“明兒我去一趟尹莊。”
黃單說,“我聽說翠玲家裏人都不在。”
李根說,“沒事,我不找她家人,我找她家的街坊四鄰。”
第二天,李根就去了尹莊,查出來一個事,吳翠玲大二那年的暑假上呂亭去買化肥,回來就病了,什麽病不知道,在家裏躺了很長時間。
那個時間段,張英雄十二三歲,他不在村裏,跟爸媽走親戚去了。
親戚家就在呂亭。
李根坐拖拉機去的呂亭,花費一番精力問到當年的一點東西,張英雄頑皮搗蛋,他晚上偷偷跑出去玩,結果回來的時候渾身是傷,被人給打的,差點丢了小命。
揪着一個特定的人查下去,能查出很多沒注意過的東西。
李根把知道都講給黃單聽,他只有這麽一個可以信任的人,想從對方那裏聽到點東西,最好是推翻他的結論,說他是錯的。
黃單沒那麽說,他始終搞不懂,張英雄跟吳翠玲之間的關系,要說張英雄暗戀吳翠玲吧,又覺得不像,不是暗戀吧,兩廂情願就更別扭。
總得有個關系吧,張英雄不會平白無故的攪這趟渾水。
現在知道了。
是崇拜,仰慕,還有恩情。
每次別人說吳翠玲,張英雄都會反擊。
黃單試着把李根對他說的那些信息分前後順序放在一起,張英雄年少無知,在呂亭跟人起沖突,被打,還在上大學的吳翠玲路過,出于不忍心救了他,自己很有可能被人給……
因為何偉說吳翠玲是破鞋,李大貴應該跟他提過什麽。
在村子裏,女人的新婚之夜沒有流血,就不是處,說明不幹淨,是個髒貨,分辨的方法就是這麽荒謬可笑。
有的純屬誤傷,有的不是,而是真的被人碰過了。
黃單推門進去,突然一把鐮刀從門頭上掉下來,那鐮刀是磨過的,極其鋒利,要不是李根及時把他推開,鐮刀會在他的身上某個部位留下一道血口。
李根拽着黃單,“你沒事吧?”
黃單說,“沒事。”
李根一陣後怕,他咒罵,“這他媽是誰弄的?”
黃單知道是誰。
李根要黃單去跟他住,黃單拒絕了,還差最後一個點沒有出來,除了陳金花,沒別人能幫到他了。
吃午飯的時候,黃單把鐮刀的事告訴了陳金花。
陳金花坐在門口拍着大腿,足足罵了有半個多小時,村裏都知道了,人心惶惶的。
黃單又見識了罵人的功夫。
陳金花罵的聲音都啞了,她端起缸子喝水,跟黃單說着事,說着說着,就提到了吳翠玲,“哎,你翠玲姐也是命苦,她家裏給定的娃娃親,大學畢業就嫁給游手好閑的大貴。”
“第二年生了個娃,你翠玲姐上菜地一趟回來,娃就被野狗咬死了,你是沒看到,血肉模糊的一團,都不成東西了。”
黃單擡眼,“媽,你以前怎麽沒跟我說過?”
陳金花說,“這種事又不是什麽好事,媽想起來都覺得可憐。”
黃單說,“翠玲姐怎麽放心把孩子留在屋裏?”
陳金花說,“你大貴哥看着呢,真是的,哪曉得他會丢下孩子出去玩。”
黃單說,“大貴哥怎麽那麽糊塗?”
陳金花說,“還不是那何偉拉的,你大貴哥又是個禁不住激将法的一人,死要面子。”
她擦眼睛,“娃還不到一周歲,就變成那樣子,當媽的能不心疼死嗎?”
黃單垂下眼皮,他以為那孩子的真正死因,知情的只有王月梅,吳翠玲,李大貴這三人,沒想到還有陳金花。
李大貴雖然和王月梅理想的兒子李根完全相反,但是有一點卻和王月梅一摸一樣,就是好面子。
黃單怕狗,不敢腦補那小孩死時的模樣,他去院裏的小竹椅上坐着,“系統先生,我可能已經找到那根線頭了。”
系統,“恭喜。”
黃單說,“明天我要在張英雄面前演一場戲,決定我這次的任務能不能成功,你有什麽建議嗎?”
系統,“在下認為,演技可以差一點,臺詞不能不順。”
黃單說,“有道理。”
他在心裏把理清的來龍去脈背上幾遍,記的滾瓜爛熟,“謝謝你,系統先生。”
系統,“不客氣。”
黃單去李根那兒,倆人聊了好一會兒,下午分頭行事。
天黑以後,李根悄悄離開村裏,去找了劉東來。
第二天,黃單把張英雄他爸媽支開,踩着李根的肩膀翻進他家,結果手被牆頭的玻璃渣刺到,當場就疼的掉下去了。
李根把人抱住,吸掉他手上的血,“你當心着點啊。”
黃單疼的龇牙咧嘴,半死不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