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境中人(一)
花夢最終還是決定要去合歡宮走一趟, 她說她恨,她要親眼看着鬼婆婆與合歡宮消失在她面前。
莫三刀不置可否。
三艘船在這條大江上航行了半個月,莫三刀有不下五次下船離開的機會, 但是他沒有走。沒有走, 一來是他承諾過花雲鶴, 要護花夢周全;二來, 是他有些放心不下鬼婆婆。這兩點理由都很正當,可是, 又都不能在人前坦言,所以,每回白彥帶着阿冬來揶揄他時,他只能悶着臉受下,當個吃黃連的啞巴。
這天, 實在是被白彥諷得面紅耳熱了,莫三刀靠在甲板圍欄上, 咬着牙反诘道:“你既然這麽懂女人,怎麽還是給人家甩了呀?”
果然,白彥那雙鳳眸裏亮晶晶的笑意,一下子蕩然無影。
唯獨唇角依舊挑着:“所以這回想去看看, 她是不是瞎了。”
莫三刀滿足地冷笑, 道:“不用看,會看上你,多半是瞎的了。”
阿冬仍是頭一個感受到白彥殺氣的,短腿疾邁, 要跑到莫三刀身後去躲, 白彥當即下令:“不準過去。”
阿冬紮在二人中間,冷汗涔涔, 不敢動。
莫三刀幽幽道:“都說了,不要老吓唬孩子,回頭吓壞了,又是一筆賬。”
白彥抽抽唇角,道:“多謝提醒。”說完,把阿冬衣領一拎,抱入懷中。
莫三刀打量着阿冬瑟瑟縮縮的肩膀,道:“聽花夢說,這孩子原本就是合歡宮裏的,怎麽會到了你這兒?”
白彥漫不經心道:“自然是她跑出來後,有幸遇上我,求我搭救的。”
莫三刀轉到阿冬面前來,笑眯眯道:“這白眼狼說的是真話嗎?”
阿冬趴在白彥肩膀上,兩顆黑漆漆的大眼睛眨巴兩下,點點頭。
“奇了。”莫三刀直起腰來,又看向白彥,“人家好不容易逃出來,你這會兒又把人帶進去,可真是‘送佛送上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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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彥道:“我但凡還有口氣,便會再把她帶出來。”
莫三刀微微一笑,道:“你有沒有想過,鬼婆婆為什麽寧肯冒着被各派生擒的危險,也仍要出山找回她?”
白彥眉間微蹙,眼底寒光微閃。
莫三刀拍拍他的肩旁,輕笑道:“自求多福吧。”
正說着,峨眉派的那艘船上人聲喧嘩,有人嚷嚷道:“到了!不歸山到了!”
莫三刀與白彥俱是一震,循聲望去,江水盡頭,一大片綿亘起伏的墨色山影在暮空裏若隐若現,有如一座城闕,遮蔽着半片蒼天。白彥眼神迅速變冷,直勾勾地盯着那山影深處,仿佛已經隔着重重虛空看見了那個人。莫三刀先前那副悠閑的神态亦漸漸消失,視線從遠山落回前方關押着鬼婆婆的大船,再落至身後住着花夢的船艙上,低聲道:“山中危機重重,一會兒多留個心眼,我先去找花夢。”
白彥颔首,抱着阿冬提氣一躍,登萍渡水飛掠至大船之上,莫三刀鎮定心神,走下甲板尋花夢去了。
三艘船靠岸時,夜色已吞噬了天邊的最後一抹殘霞,杳無人跡的荒山在黑夜的掩埋下倍增肅殺之氣,時不時從林間傳來的清嘯,更是刀碴子似的,刮得人背脊發涼。張靖山與了緣師太吩咐門下人準備了火把,人手一個,點燃後,将鬼婆婆押到最前頭,吩咐她帶路。
火光大作,照亮一條蜿蜒又幽深的山徑,鬼婆婆沒有反抗,任兩個峨眉弟子扣押着,一步一步走入山中。
張靖山似乎是怕鬼婆婆路上使詐,一路緊跟在其身後,目光沉沉,一聲不吭,倒是了緣師太雲淡風輕的,不時跟門下弟子聊上幾句,也不知是聊到什麽,那林芊芊忽然朝後方的白彥睇了一眼,又與了緣師太附耳幾句,了緣師太沉吟少許,向她點了個頭。
林芊芊歡喜地拿着火把迎過來,向白彥道:“師父說,路上兇險難測,白公子一人帶着孩子,恐怕不方便,讓我來幫襯些。”
白彥面無表情,道:“有勞了。”
林芊芊臉上笑容竟也不給這冷冰冰的回答擊潰,反像竈裏的火填了柴似的,愈發得勁起來,莫三刀在後頭看得納悶,忍不住向花夢嘀咕:“這白眼狼到底哪兒好,這麽招女人喜歡?”
花夢向那二人看了眼,輕飄飄道:“你不也挺招女人喜歡的嗎?”
莫三刀萬萬想不到她會回這樣一句,登時臉紅耳燙,扭開了頭。
花夢望着他火光裏脹紅的臉,道:“你師妹是個怎樣的人?”
莫三刀悶聲道:“問她幹什麽?”
花夢坦然道:“我這輩子沒輸過,所以好奇,這回到底輸在了哪裏。”
還真是個心高氣傲的女人。莫三刀心想,調整了下情緒,道:“刀子嘴,豆腐心,話多,一人頂三百只鴨子。”
花夢道:“就沒一句好話?”
莫三刀道:“飯做得不錯。”
花夢“噢”了聲,道:“那這确實算我輸了。”
莫三刀啞然失笑。
花夢又道:“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莫三刀微微皺眉,琢磨着這個“在一起”的意味,花夢看出他的困惑,點破道:“從第一次親吻算起,有多久了?”
莫三刀臉上又是一紅,窘迫地瞪着她,皮笑肉不笑道:“托你的福,這麽算的話,還沒開始呢。”
花夢蛾眉一揚,眼底掠過一抹得意之色,卻故作不經意道:“原來那是你的初吻啊。”
莫三刀抿緊唇,腳下步子有意無意地放慢,跟前邊的人拉開距離來,正想喝止這個話題,忽又聽花夢悠悠地道:“難怪那天回應我時那樣魯莽,一點章法也沒有,平縣那回,更像個木頭似的,動也不動。”
莫三刀只覺百爪撓心,咬着牙根道:“怎麽,花三小姐在這事上很有經驗嗎?”
花夢回看他:“是啊。”一雙眼睛明媚瑩亮。
莫三刀唇邊冷笑緩緩僵硬。
花夢拿着手中火把,不再說話,加快腳步上前去了。莫三刀愣是在原地定了好一會兒,才重新邁開雙腳,明明晃晃的火光裏,一張俊臉又陰又沉。
一行人已經逐漸到了半山腰,四下卻仍是密密叢叢的野林子,慘淡的月光被頭頂橫伸的枝杪割得零零碎碎,刀片似的,随風晃過一條條荒草叢生的幽徑。了緣師太見這路愈走愈偏僻,饒是周遭火光簇擁,也難驅散陰冷之氣,與弟子們的說話聲不由消停下來,隔着張靖山向鬼婆婆問道:“還有多久才到?”
鬼婆婆腳下不停,頭也不回道:“師太年紀也不大,怎麽才這會兒功夫,就走不動了嗎?”
了緣師太面紅耳赤,陸采紅皺着眉道:“我師父好心留你一命,你不感恩便罷,反倒出言不遜,是什麽道理?”
鬼婆婆笑道:“是嗎?原來師太是打算留我一命的,真是個慈悲人了。”
是人皆聽得出來這話中帶刺,陸采紅氣急敗壞,便要發作,鬼婆婆忽地停住了腳。
衆人一震。
鬼婆婆站定在一片蓊蓊郁郁的樹影底下,嘆息道:“師太不累,我倒是累了,山路還長,可否請個人來背我一程哪?”
了緣師太眉峰一斂,與張靖山對視了眼,各自面帶驚疑。張靖山微微思索,上前一步,似要請纓,鬼婆婆當即閃開道:“張掌門,我雖然落魄,但心性還是極高的,這兒有如此多的青年才俊,我可還看不上你。”
此話一出,張靖山面色鐵青,一衆峨眉弟子憋着笑,武當弟子則人人自危。
鬼婆婆佝着腰轉過身來,黑色鬥篷底下的一雙眼越過重重人影,攫住白彥與莫三刀,微笑着道:“這裏頭,就數你倆最養人眼,過來吧。”
白彥眼皮一擡,迎上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心念疾轉,倒是莫三刀很快便有所領會,在白彥肩上一拍,率先過去了。
林芊芊正在白彥身邊待得歡心,冷不丁遇上這一茬,心下惱火,偏又不敢發作,眼見白彥要走,便有意留下阿冬,哪想鬼婆婆緊接着又道:“那孩子就先讓花三小姐抱着吧。”
林芊芊咬牙切齒。
相較于林芊芊,白彥自然更願意把阿冬交給花夢,且莫三刀剛才那一拍,已讓他心領神會,當下不再多疑,向花夢道:“花三小姐。”
花夢半信半疑,上前來把阿冬抱了,與白彥一道跟在莫三刀身後,來到了鬼婆婆跟前。
鬼婆婆看看莫三刀,道:“你先來吧。”
莫三刀道:“婆婆先挑我,是因為我比他更養眼嗎?”
白彥眉頭一挑,鬼婆婆笑道:“你這模樣,的确是更合我心意些。”
莫三刀輕勾唇角,彎下腰來背人:“那是自然,我這是正兒八經的英俊潇灑,可不是他那小白臉的長相。”
衆人見他們一唱一和,輕松調侃,不由也低聲戲谑起來,卻在這時,忽聽峨眉派中一個女弟子叫道:“有蛇!”
旋即狂風大作,衆人如被無形的巨手掀動,東倒西歪,一片片明晃晃的火光亦随之熄滅,張靖山大喝道:“當心!”然而黑暗之中,風聲、怪叫聲、樹葉冷響聲接踵而至,衆人心神早已大亂,哪裏顧得許多,待大風過去,張靖山率先取出火折子重新點燃火把,定睛一看,只見山徑上橫七豎八地躺着一條條被斬斷的青蛇,鬼婆婆、莫三刀、白彥、花夢與阿冬已齊齊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