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白彥(七)
莫三刀次日醒來, 已是天光大亮,辰時早過了。
他四仰八叉地躺在空蕩蕩的床上,腦袋仍有些沉重, 混沌中, 許多片段從眼前閃過, 時而是歡聲如雷的人群, 時而是風元岚那張令自己惡心的臉,時而是一地混亂的月影, 時而是……
莫三刀一個激靈,猛地從床上坐起,低頭檢查自個衣衫——雖有些淩亂,大體卻也還算齊楚,當即大松口氣。
他竟看到一個極其暧昧的畫面, 而畫面中的人,乃是花夢和自己。
“不可能……”莫三刀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上, 耳膜裏全是心跳聲。
“做夢的吧……”莫三刀一面自言自語,一面把自個摸了又摸,摸完想想又不對——
“我幹嘛做這夢?”
莫三刀又驚又惱,呆坐少頃, 突然飛快跳下床來, 背上刀直奔屋外。
院中風景幽然,鳥鳴啾啾,白彥正陪阿冬坐在一張圓石桌前吃蜜餞,聽到耳房那邊的動靜, 循聲望去, 眉頭一挑。
莫三刀一路跑過來,左右看了看, 不見花夢人影,想問又不敢問,憋了半天,才悶聲道:“她人呢?”
白彥盯着他一張紅紅的臉,反問道:“你酒還沒醒嗎?”
莫三刀一頭霧水:“我問你花——”猛地止住,改口道,“孟華她人呢?”
白彥扔了個蜜餞進嘴裏,一面嚼,一面盯着他,道:“一個時辰前,江天命已派人來接走了。”
莫三刀如夢初醒,這才想起昨天管虬髯漢說的那話,心下稍定,在石桌前坐了下來。
阿冬撿了個最大的蜜餞,伸長手來遞給他:“吶。”
莫三刀受寵若驚,接來吃了,吃完又問白彥:“她去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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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彥眼皮微垂,道:“我剛剛說,一個時辰前,江天命派人把她接走了。”
莫三刀:“……”
晨風吹過,卷落幾片殘葉,莫三刀伸手把臉搓了幾道,終于醒轉過來,開口道:“問不歸山的下落?”
白彥反問道:“不然呢?”
莫三刀默然。
白彥道:“你不是說,你要等的那個人,非要去不歸山不可嗎?總不會,你要等的還另有其人吧?”
莫三刀倏地有種不好的預感:“你不會……沒問她要問什麽,就讓她去了吧?”
白彥神色微凜,想起今早花夢争着要去見江天命的情形,拿蜜餞的動作一滞:“什麽意思?”
莫三刀輕笑出聲:“難怪古人說,聰明反被聰明誤呵。”
***
一個時辰前,天命堂。
花夢跟着虬髯漢走進堂中,環目四望,發現這是一間四壁冰冷、無門無窗的密室,室內光照,皆來自壁上的燭光。堂中并沒有其他人,甚至也沒有一間廳堂該有的家具擺件,僅有一張長方梨花木桌貼在正前方的牆下,桌上擺了筆墨紙硯,旁邊一個香爐,爐裏插了根香。
墨已磨好,紙已攤開,香卻還未燃。
花夢在密室中央停下,耳後傳來低響,是虬髯漢關上了屋門。
“江閣主呢?”花夢問道。
虬髯漢上前,垂首道:“請公子将所問之事寫在紙上,卷好後,送入牆上的信孔中,一炷香內,閣主自會給出答案。”
花夢挑眉,這才見牆壁縫隙處,有一個一指寬的洞。
“這便是江閣主的待客之道?”花夢輕笑。
虬髯漢似乎見慣了這類反應,不慌不忙,道:“敝閣規矩,一向如此。天下機密,皆在閣主腹中,是衆人所求,亦衆人所憚。憚則生恨,輕易露面,恐招來殺禍,還望公子諒解。”
花夢莞爾:“‘天下機密,皆在閣主腹中。’莫非貴閣的消息,比蓬萊城的青龍堂還要靈通嗎?”
虬髯漢淡淡一笑:“是。”
花夢下颌微揚。
蓬萊城屹立江湖,靠的除了殺人的功夫,還有那密如羅網的情報,這天命閣似乎也就是近兩年才冒出來的一個小門小派,連參加英雄會的資格都還夠不着,眼下倒敢大放厥詞,篤定自個的消息靈過蓬萊城,花夢心下不由好奇,笑了笑,拿起了桌上的那支小號羊毫,道:“我能問兩個問題嗎?”
虬髯漢微笑道:“公子可問,但,閣主只會回答一個問題。”
花夢點頭,提筆,準備寫了。
虬髯漢垂眸,躬身退到了後面。
花夢手腕轉折,一行蠅頭小楷在紙上湧現,尾字寫完,墨跡已幹。
花夢擱下筆,望着紙上那一行字,眸光沉若寒潭,良久,才将紙卷好,捆上紅繩,塞入了牆上的信孔裏。
“一炷香是嗎?”花夢拿起香爐旁的火折子,将香點燃,向身後的虬髯漢道。
“是。”
青煙散開,花夢把火折子放回原處,轉身道:“那時間還長,我能跟管家聊聊天嗎?”
虬髯漢微一蹙眉,進而笑道:“公子想聊什麽?”
花夢挑唇,目光投向屋外黯淡的日色,緩緩道:“昨日圍在閣門前的那些人,應該還沒有走,管家知道他們都是為什麽問題而來的嗎?”
虬髯漢垂眸,道:“盟主讓位,天下大争,衆人所求,莫過于此。”
花夢一笑,道:“那管家知道,我問的是什麽嗎?”
虬髯漢道:“公子既如此問,那顯然便不是門外人所要求的了。”
花夢道:“你真是個聰明的管家。”
虬髯漢但笑不語,花夢道:“我所求,并非他們所要,可一旦我踏出天命閣,他們要麽明面上蜂擁而至,要麽暗地裏如影尾随,想想便夠煩的,您說,我該如何做才能讓他們相信,我并不知道那不歸山的下落呢?”
虬髯漢沉吟道:“清者自清,公子如的确不知,衆人附庸,也是徒然,日而久之,自會散去。”
花夢道:“可若我不想等那麽久呢?”
虬髯漢似乎讀懂了花夢的心思,笑道:“公子,天命閣不能将問題外洩。”
花夢雙眉一挑,展顏道:“如此,甚好。”
一炷香的時間即将到了,耳後倏地一聲輕響,花夢轉頭,牆上的信孔裏,已掉出了一卷信箋。
信箋上依舊系有紅繩,乍看之下似乎與花夢剛投遞過去的無異,但花夢知道,前者是因,眼下是果。她想要的答案——這個無論是蓬萊城的青龍堂,還是父親花雲鶴都無法解開的答案,興許,就真的在眼前這卷信箋裏了。
管家見她半晌未動,提醒道:“公子,閣主回信了。”
花夢深吸口氣,舉步走到桌前,拆開了那卷信箋。
信上僅四個字——
“近在咫尺。”
花夢費解,待領會過來後,神情大震。
***
風吹樹搖,送來一片松軟的沙沙聲,白彥坐在斑駁的樹影裏,微虛着一雙丹鳳眼,定定望着莫三刀,拿在指腹裏的那顆蜜餞漸漸變了形狀。
“她問的不是不歸山?”白彥扔下那顆蜜餞,寒聲道。
莫三刀聳了聳肩,道:“她之所以要去不歸山,是為了在合歡宮被滅前找到鬼婆婆,問出她哥哥的下落。如果這江天命果真知天知地,無所不曉,那她大可直接問哥哥在哪兒,何必舍近而求遠呢?”
白彥一張臉迅速地冷了下來,阿冬第一個覺察到了這股子冷氣,惶恐地跳下石凳,湊到莫三刀跟前尋求庇護。
莫三刀摸了摸阿冬的頭,提醒白彥:“收斂些,把孩子吓壞了,回頭你怎麽跟她娘交代?還想找人家讨債呢,人家不跟你算賬就不錯了。”
白彥想是氣極,聽完,反笑出聲來了。
這一笑,詭異至極,莫三刀與阿冬雙雙一抖。
正在此時,秋風又起,吹來一陣陣落葉,莫三刀忽然神動,一轉頭,發現紛飛殘葉後,花夢無聲無息地站在院門處,目光徑直穿過虛空裏的片片殘葉,炙熱,堅定,直露。這種目光,莫三刀很熟悉,仿佛印象中花夢看他便一直如此,可這一刻,他卻感覺陌生,因為他突然發現,被花夢用這種目光凝視着的人,并不是自己,而是與自己一尺相隔的白彥。
白彥轉頭。
飛花散盡,兩雙眸子隔空交接,白彥眉峰一斂,久久默然,倒是花夢先開了口,一面走來,一面道:“白公子是何時被喚雨山莊白莊主收養的?”
白彥瞳眸微沉,唇畔挑出一笑:“孟少俠這是認親來了?”
花夢在他面前站定,容顏籠罩在樹影裏,冷肅又凄然。莫三刀能料到花夢為尋哥哥一事而去,但萬料不到她問到的結果竟與白彥相關,忍不住插話道:“江天命跟你說什麽了,這白眼狼孩子都這麽大了,怎麽可能……”
花夢的目光仍留在白彥臉上,打斷道:“孩子是他撿來的。”
莫三刀張口結舌。
白彥垂眸笑了笑,克制着道:“孟少俠,白某身世清白,雖說被義父收留前一直流落街頭,狼狽落魄,活得十分艱苦,但總不至于連自己丢了個弟弟都不知。”
花夢胸口起伏,猛地把頭上的玉簪拆下,一頭烏發霎時傾瀉下來,拂過面龐,迎風飄蕩。
白彥一怔。
花夢眸光盈動,啞聲道:“我是妹妹。”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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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感謝!
明天是個肥章=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