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白彥(四)
洪州城外, 是水天一色的彭蠡湖,天命閣傍水而立。莫三刀一行才一望見蓊蓊樹影後的一闕飛檐,屬于天命閣的兩樣東西便已來到了他們面前。
一樣是人聲, 鼎沸。
一樣是酒香, 馥郁幽長。
莫三刀頓時像嗅到了包子的狗, 一溜煙兒去了。
花夢啼笑皆非, 牽馬跟上。
閣門前人山人海,已将那閣門堵得水洩不通, 莫三刀口幹舌燥,探長脖子,直往那人堆裏鑽,半天卻竟擠不進去,僅勉強瞧見了人群中央的幾張面孔, 一時間目定口呆。
衆人所圍的,并不是閣門, 而是門前的一張長桌。桌上擺有美酒,桌前坐有美人。酒不是尋常酒,美人更不是尋常人,乃是三大名門中峨眉派的當家弟子——常玉、陸采紅、林芊芊。另有三人坐于她們對面, 這是三個男人——逍遙派的宋笑臨、李舟、岳淞。
這是六個前不久剛在蓬萊城城門口兵戈相向的人, 可是,現下,他們竟穩穩當當地坐在一張桌前,說着話, 喝着酒。
莫三刀匪夷所思, 趕緊轉身拉來花夢,花夢一見這六個, 下意識把臉擋了擋,才問道:“他們在幹嘛?”
剛一問完,耳畔霍然哄聲大作,一衆人喝起彩來。
莫三刀亦滿頭霧水,抓來邊上一人就問,那人“哎喲”一聲,回道:“這是天命閣的老規矩了,閣主江天命每個月只見一個人,想要讓他幫忙,必須通過他設下關卡。每個月的關卡不一樣,上上個月是比唱歌,上個月是比琴藝,這個月是比喝酒。”
莫三刀一聽,喜不自已:“那這江天命等的就是我了。”
那人嘿然一笑:“雖說是比酒,可并不是比酒量,喝酒時需行酒令,酒令行贏才算是贏。”
莫三刀一愣:“行酒令?”
那人道:“不錯,眼下正好是第一關,行的是女兒令,你瞧瞧,峨眉派的已占上風了!”
剛說完,也不知席中發生何事,人群裏又暴出一記喝彩聲,莫三刀捂了捂耳,瞧向花夢:“什麽是女兒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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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夢聽那人說峨眉派與逍遙派是在行酒令,當即了然,倒是意外莫三刀對此竟不知,輕笑道:“你這麽愛喝酒,居然不知道女兒令?”
莫三刀皺眉道:“我們男兒喝酒劃拳便是,至多行些一色令、猜點令,誰會弄那文绉绉的女兒令?”說完便向白彥揚了揚下巴,“是吧?”
白彥不敢茍同。
花夢朗聲大笑。
這時,席中勝負已分,峨眉派獲勝,逍遙派那李舟憤憤難平,欲要發作,卻被罰酒罰得暈頭轉向,一起身便跌到了桌底,饒是他那大師兄宋笑臨還存幾分神智,拎着他在衆人的哄笑聲中,一步三搖地離了席。
衆人笑完,一個管家模樣的虬髯漢從閣門前走來,向常玉三人作了一揖,吩咐下人領她們進閣中稍坐,以備複賽,随後又請來另一組人在長桌前北面坐了,依舊是三個,兩男一女。
花夢向莫三刀附耳道:“明月山莊的人。”
莫三刀挑了挑眉:“平日裏看他們對你爹挺衷心的,沒想到也盯着那盟主的位子哪。”
花夢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他們出現在這兒,再正常不過了。”
正聊着,那虬髯漢上前一步,向人群裏說道:“接下來是初賽最後一場,仍是行女兒令,座上是明月山莊,在場可有豪傑願與他們一較高下?”
花夢與莫三刀對望一眼,再轉頭向白彥使了個眼色,上場了。
衆人一見有人應戰,交頭接耳,猜起這幾人的來歷,有人看到白彥懷中的阿冬,更是驚奇不已,議論紛紛。虬髯漢道:“請教三位公子師門、名號。”
花夢笑道:“我們無門無派,無名無姓,閣下只管稱呼‘大人小人幫’便好。”
虬髯漢怔了怔,瞧向白彥懷裏大眼撲閃的阿冬,提醒道:“按規則,僅能三人參賽,這個女娃娃待會兒可不能行令、沾酒。”
白彥輕笑道:“閣下高估她了。”
當下幾人在明月山莊對面入座了,花夢悄聲向莫三刀道:“酒令我來行,你負責喝酒便是了。”
莫三刀求之不得:“那你大可多輸幾回。”
花夢:“……”
所謂“女兒令”,即随意列舉女子的性情、言動、舉止、差事等,後面加一句相關的七言詩句,與首句尾字押韻。明月山莊坐上首,照規矩,由下首人先行令。花夢便道:“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
明月山莊那少女眼珠一轉,回道:“女兒悲,橫卧烏龍作妒媒。”
花夢道:“女兒妝,滿身蘭麝撲人香。”
那少女不料她反應這等快,怔忪間,她鄰座的師兄已替她答了:“女兒容,映日荷花別樣紅。”
那少女一喜,向她師兄含情一睇。
花夢笑道:“女兒媚,桃葉桃眼雙姐妹。”
那少女腹中已有一句,從容應道:“女兒閑,忙趁東風放紙鳶。”
花夢不疾不徐,正欲張口,卻猛地忘了詞,正悔當初念詩不仔細,白彥已懶懶應道:“女兒家,綠楊深巷碼頭斜。”
一輪下來,花夢與白彥勢如破竹,不消半柱香的時間,便打敗了明月山莊,成為入圍複賽的最後一組。
花夢自是喜不自勝,莫三刀卻幹看着桌上那幾壺美酒,無福消受,哼道:“悠着點,待會兒峨眉派的人就要出來了,仔細着你的臉。”
花夢不甘示弱:“我看是你仔細着你的臉吧。”
莫三刀猛地醒悟過來,那日在登州客棧與花夢聯手殺死駱祈時,他的模樣可是被峨眉派的陸采紅、林芊芊瞧了個一清二楚,眼下峨眉正與逍遙就駱祈之死相争不下,要是被她們瞧見了自己,難保不當場拎他出來做了解此案。
莫三刀當即低頭,拿起手掌把自個的臉一掩,問花夢:“如果待會兒她們揭穿我,你會不會幫我?”
花夢托着腮看他,挑唇反問:“如果我不幫你,你會不會揭穿我?”
莫三刀惱了,壓低聲吼道:“你還真打算不幫我?”
花夢咯咯一笑,道:“放心好了,這裏是江天命的地盤,她們即便揭穿你,逍遙派也不敢在此向你下手。”
莫三刀皺眉道:“那要是離了這兒呢?”
花夢笑容粲然,緩緩湊近他耳畔:“那我就與你同生共死吧。”
莫三刀一愣,耳根驀地紅了。
這檔口,先前贏了的那三組人從閣門內走了出來,一組是剛剛進去的峨眉派,另兩組,則是六門聯盟中的衡山派與近年來名聲鵲起的天星派。花夢與峨眉、衡山兩派人都是見過的,雖然眼下是男兒裝扮,但五官在那兒,便多少還是有些顧慮,想了想,向邊上的白彥道:“我跟三刀出去一趟,你先應付一會兒。”
白彥挑眉:“去哪兒?”
花夢道:“茅房。”
白彥點頭,看向莫三刀:“感情真好。”
莫三刀臉上跟着一紅,卻還不及反駁,便給花夢拉出人群去了。
出得人牆,微風習習,總算是吹散了臉上的熱度,莫三刀掙開花夢,板臉道:“誰要跟你去茅房?”
花夢東張西望,也不答,重又拉了莫三刀往一道枝杪掩映的牆垣而去,到了牆下,見左右已無人,才松開他,道:“咱倆好歹也都是易容高手,今日要被認出來,豈不是太丢人了?”
莫三刀哼道:“就你這張臉,剛剛那大胡子都看了不下十遍了,你要易了容,他還認你嗎?”
花夢狐疑道:“你怎麽知道他看了我不下十遍?”
莫三刀咳了聲,別開臉道:“反正我是不會做這等掩耳盜鈴的蠢事的。”
花夢挑眉,冷道:“好,強扭的瓜不甜,莫少俠既然不願,那就先回吧。”
莫三刀睨她:“你要幹嘛?”
花夢把眉毛一揚,并不回答,擡腳在樹桠上一點,閃身便躍進牆內去了。
莫三刀大驚,忙四下裏張望,見無人瞧見,這才心定,罵了聲“真不讓人省心。”跟着翻入牆內。
***
牆內正巧是個偏僻的小院,眼下靜悄悄的,沒有人影。花夢就近蹿進一間土房裏去,環目張望,果然是間竈屋。莫三刀緊跟在後,熟稔地替她關了屋門,再一轉頭,驚見花夢背對着自己蹲在牆角那土竈口上,雙臂飛舞,不知在搗鼓着什麽。
莫三刀眉毛打結,順手拿了籃筐裏的一個白蘿蔔啃起來,慢慢朝花夢身後走去:“你瞎忙活什麽呢?”
花夢聞聲回頭,瑩瑩日光下,一張臉突然黑得跟鬼一樣,莫三刀猝不及防,一嘴巴的蘿蔔渣滓齊齊都噴到了這張臉上。
花夢大怒:“莫三刀!”
莫三刀大笑不疊,半晌才順過氣來,蹲下身捏起袖子來替她擦臉。花夢恨恨地扭開頭,拿眼神殺他,卻竟也殺不死那嚣張的笑。
莫三刀咧着嘴,露出上排白白的牙:“這就是你花三小姐的易容術?”
花夢瞪他一眼,重又拿炭灰往臉上抹起來,莫三刀探頭去看,欣賞着這張髒髒的、小小的臉,只覺在炭灰的掩埋下,那一雙丹鳳眼愈發地瑞亮起來,鏡子似的,照出了柔光,浮沉,竈臺,與自己的模樣。
莫三刀笑道:“你眼睛怎麽這樣亮?”
花夢怔了怔,反手往他臉上一摁,抹了他半臉炭灰。莫三刀眼睛一閉,受下了,旋即開了只眼,道:“報複心這麽強,就不怕以後沒人敢要?”
花夢心慌意亂,卻故作淡定,道:“古人說了,來而不往非禮也。”
莫三刀大笑。
花夢又抹了兩巴掌炭灰,搓上燙滾滾的臉,慢慢把那上面的顏色搓勻,接着再把頭發抓蓬,轉頭看莫三刀,他竟不知從哪兒拿了張麻布方巾來蒙了面,淩亂的劉海下,獨露雙濃黑的劍眉、炯炯有神的虎眼。
花夢促狹道:“鬼盜的易容術也不過如此嘛。”
莫三刀眼眸一彎:“不想搶你的風頭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