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白彥(二)
是夜, 秋風飒飒。
齊福客棧門檐上的兩大盞燈籠獵獵晃動,在堂內地板上投下紛紛亂亂的影子,幾個跑堂的忙前忙後, 清理完一片狼藉中的三具屍體, 擦了擦汗, 向白彥道:“公子, 天狼門在洪州一帶頗有勢力,你雖然武功蓋世, 但總歸是寡不敵衆,還是趁早……”
白彥不等他們話完,扔了個鼓鼓的錢袋過去,道:“一間上房。”
一個跑堂接了錢,措手不及, 左顧右盼,還是他邊上那個機靈, 搶了錢袋過來,朝白彥笑道:“公子稍後,小的這便給你準備去。”一溜煙兒跑了。
另幾個一呆。
白彥提醒道:“還不去分錢嗎?”
厮殺後,冷冷清清的一個大堂, 這才重新熱鬧了。
莫三刀坐在一張方桌前, 托着腮,盯着對面那張圓鼓鼓的肉臉,挑眉道:“幾歲了?”
阿冬端端正正地坐在長椅上,兩條小短腿懸空地蕩了蕩, 奶聲奶氣:“四歲了。”
莫三刀“喔”了聲, 朝着白彥的背影一揚眉:“他呢?”
阿冬眨了眨眼,搖頭:“不知道。”
莫三刀還要再問, 白彥已走了過來,阿冬立即乖乖地從椅子上跳下來,在白彥跟前站定。
這副情景,實在驚奇,莫三刀忍不住看了又看。
白彥微微蹙眉。
莫三刀笑道:“到底是喚雨山莊的公子,出手好生闊綽,那一袋錢,可夠我一個月的盤纏了。”
白彥哼道:“大名鼎鼎的鬼盜莫三刀,也會缺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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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三刀聽到“大名鼎鼎”四字,心下甚是受用,坐直了身道:“白公子好眼力呀。”
白彥似是頭一次見到這般厚臉皮的,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與此同時,先前答應給白彥準備上房的那跑堂下了樓來,喜笑顏開地向白彥道:“公子,房間給你準備好了,天字一號,小的這便帶公子上去吧?”
白彥把身後的阿冬拎了出來,遞給那跑堂,吩咐道:“帶她上去,給她打盆熱水,讓她自洗了睡覺。”
跑堂愣了愣,才把阿冬抱過來,點頭哈腰:“是!”麻溜地去了。
白彥看回莫三刀,默了默,轉頭向櫃臺前忙活的另一個跑堂喚道:“小二,上兩壇酒。”
那跑堂是剛剛分到了錢的,自然樂意被他差使,當下“诶”一聲,捧着兩壇陳酒來了。
白彥接了酒,向莫三刀道:“堂中逼仄,能否請鬼盜移步屋頂,陪我喝一壇酒?”
莫三刀眉頭一挑,心下雖狐疑,面上卻微笑,道:“卻之不恭。”
***
夜風蕭索,吹在臉上,挾以街道旁幽然的桂花香,兩道人影飛鴻一般躍上齊福客棧的飛檐,在月光粼粼的屋頂上坐了。莫三刀揭開壇蓋,仰頭先喝了起來,喉結滾動,豪氣幹雲,白彥卻是慢條斯理。
酒過三巡,白彥開口道:“鬼盜途徑洪州,也是打算往不歸山去的嗎?”
莫三刀揩了嘴角的酒漬,輕笑道:“我還以為你要問的,是那玉酒宴上的白二公子呢。”
白彥薄唇微挑,但笑不語。莫三刀試探道:“看來白二公子跟你的關系不太好。”
白彥輕哼了聲,淡淡道:“本無關系,何來好與不好。”
莫三刀作恍然大悟狀,點頭道:“聽聞喚雨山莊四位公子中,數大公子最不合群,想來便是閣下了。”
白彥不以為意,輕笑一聲,喝了口酒。
泠泠月光從穹頂傾瀉下來,在白彥臉上罩上一層疏冷的色彩,莫三刀看他喝酒,邊看邊道:“最不合群的白大公子,想來是不會為了給二公子報仇而去合歡宮的,讓我想想,你是為了什麽呢……總不成,也是為了那盟主之位吧?”
白彥放下酒壇,反诘道:“你又知道我要去合歡宮?”
莫三刀道:“你若不去合歡宮,又怎會在意我去不去合歡宮?”
白彥雙眉一挑。
莫三刀拿酒壇的那只手往膝蓋上一搭,湊近白彥,狡黠一笑:“應該也不是為了盟主之位吧。”
白彥望着月色裏這雙促狹的眼睛,緩緩虛眸,繼而挑唇,移開了目光,坦然道:“找一個人,讨一筆債。”
莫三刀領會,嘿嘿笑道:“情債?”
白彥一邊眉毛一挑,反問:“你去合歡宮做什麽?”
莫三刀嘆道:“我并不想去合歡宮,可是我要等的那個人,非要去不可。”
白彥“噢”了聲,道:“情人?”
莫三刀險些咬了自個的舌頭。
一記馬嘶打破了月夜的寧靜,馬蹄踢踏幾聲,在客棧門前戛然而止。屋頂上的兩人齊齊循聲望去,見招展的旌旗下,一抹耀目的紅影從馬背上晃了下來。
屋檐下燈籠曳動,映照出那紅衣人飛揚的眉眼,光華流轉,顧盼神飛,正是蓬萊城的花三小姐,花夢。
白彥看了眼莫三刀的臉色,揚唇道:“你的情人來了。”
莫三刀扯了扯唇,道:“失陪了。”
***
花夢讓小厮牽了馬去馬廄,進店向掌櫃的要了間上房,上樓時,目光在冷冷清清的大堂內掃了一圈,笑着向引路的跑堂道:“你這該不會是家黑店吧?”
那跑堂一驚,道:“姑娘說什麽呢,我們‘齊福’可是洪州城裏的老字號了,怎麽會是黑店?”
花夢道:“不是黑店,卻有這麽重的血腥味,難不成貴店時興在大堂裏殺雞宰牛麽?”
跑堂頓時赧然,坦白道:“江湖人鬧事,一言不合就打打殺殺,我們也是沒辦法……”
花夢笑了笑,也知道近來想滅合歡宮的人多少都經過洪州,發生争執是難免的事,遂不再多問,進房下榻了。
剛放好行李,屋門卻篤篤地響了兩聲,敲門人內力沉穩,絕不是店內小厮,花夢頓時一凜,聯想起上樓時聞到的殺氣,握住了卸在桌上的佩劍。
“誰?”
花夢站到門邊,隔門向外問道,卻不聞回應。
敲門聲也消失了。
花夢眉尖一蹙,一手握劍,一手推開了門,正欲一探究竟,面前猛地出現張笑嘻嘻的臉。
“你好警惕啊。”莫三刀笑不攏嘴。
花夢萬萬想不到竟會是莫三刀,一震之下,又慌又惱,沉聲道:“怎麽會是你?”
莫三刀笑道:“緣分,緣分。”
花夢望着這笑,心跳猛漏幾拍,皺眉不答。
莫三刀道:“花三小姐也是為合歡宮來的吧?”
花夢冷道:“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
莫三刀見她一副“與你無關”的神态,挑眉道:“你不會還在生我的氣吧?”
花夢別開了臉。
莫三刀彎腰看向花夢脖子:“留疤了?”
花夢一驚,忙擡手護在胸前,呵斥道:“你看哪兒呢!”
莫三刀哈哈大笑,站直身來,瞥了眼走廊外蕭條的夜景,再望向花夢身後燈火熏熏的屋子,厚着臉皮道:“外面冷,能請我進屋坐坐嗎?”
花夢深吸口氣,側身一讓。
燈光昏黃,把一間屋子照得格外窄小,莫三刀徑直走到圓桌前坐了,拿起茶壺倒了杯茶水。花夢關了門,從後走來,已聞到了他一身的酒氣,蹙眉道:“你又喝酒了?”
莫三刀道:“你要喝嗎?”
花夢隔着影影綽綽的燭光,在他對面站定,直截道:“我這次去合歡宮,不會傷害你師娘,只想讓她告訴我我哥哥的下落,還請你不要插手。”
莫三刀喝了口茶,淡然道:“如今天下人都在聲讨合歡宮,即便你不傷她,也有千萬人要傷她,我沒有那麽多只手。”
花夢将信将疑:“那你為何會在這兒?”
莫三刀道:“聽說洪州都督家中收藏有唐代的一尊三彩釉陶三花馬,我眼饞,過來看看。”
花夢雙臂環胸,仍是半信不信:“你師妹呢?”
莫三刀笑道:“男人出遠門辦事,哪有帶女人的?”
花夢道:“你師妹有武藝傍身,又不會成為你的累贅。”
莫三刀道:“江湖險惡,還是放家裏安全些。”
花夢忽然一笑:“她不會還不知道,鬼婆婆是她的母親吧?”
莫三刀喝茶的動作一僵。
花夢了然,點頭道:“不知道也好,否則,徒增煩擾。”
莫三刀想到這事,微微悵惘,一杯茶拿到半空,終又放下。
花夢道:“時候不早了,莫少俠若已敘完舊,還請回吧。”
莫三刀擡眸,隔着燈影看向花夢,一雙深深的眸子竟帶上了幾分嚴肅:“眼下各大門派對你爹的話深信不疑,蜂擁往合歡宮而去,你找鬼婆婆的事,還是不要讓他們知道的好。”
花夢怔了怔,旋即領會過來,莫三刀的話外之音。
花雲鶴既已放話讓位,蓬萊城中的人便不該再染指這一位子,她雖并不是為盟主位而去合歡宮,但如行蹤暴露,難保不會令各大門派産生誤會,以為花雲鶴訛言謊語,表裏不一。
花夢抿了抿唇,肅然道:“多謝提醒。”
莫三刀笑,放了手中茶杯。
“好夢。”說罷,他起身離去。
花夢望着他的背影,在那屋門關上後,才微微展顏,一笑道:“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