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黑衣劍客(九)
“長寧郡主駕到——”
烈日昭昭, 一架翠辇在城門口緩緩停穩,長寧玉足落地,在衆人驚詫的注視下走來, 一雙妙目定定地攫着花玊, 朗然道:“大公子寧肯力排衆議, 獨木強支, 也不願将本郡主供出,是百密一疏, 還是憐香惜玉,不願本郡主蹚這趟渾水呢?”
衆人聞言一愕。
花玊眉目驟冷,垂睫避開了長寧的注視,淡漠道:“見過郡主。”
張靖山等人微微蹙眉,似乎心下不悅, 卻也還是齊齊行了禮。長寧郡主在人群前站定,那似冷非冷的目光從張靖山、吳道子等人身上一一掃過, 曼聲道:“諸位前輩雲集蓬萊,商議江湖事務,原與本郡主無關,可是, 六門聯盟死于玉酒宴上一事, 卻是因本郡主而起,個中緣由,不能不談,得罪了。”
衆人面色各異, 心思不一, 了緣師太道:“玉酒宴一事怎會與郡主有關?”
長寧微微一笑:“因為那場宴席,是我設下的。”
衆人大驚失色, 了緣師太愕然:“怎會是你?!”
卻見長寧眉睫之間笑影不散,目光從花玊臉上流連過去,轉向虛空:“諸位有所不知,我與花大公子積怨已深,又苦于功夫不夠,奈何不得,只好假扮玉酒仙,在微山湖設下玉酒宴,求六門聯盟幾位前輩助我一臂之力,拿下大公子。可惜那晚,宴席中來了個不速之客,攪得席中大亂,讓大公子尋得機會,趁亂逃走了。”
長寧說完,目光重又落回花玊臉上,蛾眉輕揚,依舊是那副傲然神态。花玊眉峰輕斂,漠然不應,倒是了緣師太忍不住開口追問:“那不速之客是誰?”
長寧輕飄飄道:“說起來,也不過一個小賊罷了。”
“小賊?”衆人議開,有人道“無影手”,有人道“玉面賊”,面面相觑,花夢神色複雜,立在花玊身側,出聲道:“鬼盜,莫三刀。”
“莫三刀?”紅葉堂中有人道,“便是近兩年來在登州一帶名聲漸起的那個毛賊?”
“聽說年前慕容府裏的那顆定風珠就是他偷的。”
“他怎麽會出現在玉酒宴上?”
花夢望向長寧,長寧會意一笑,接話道:“莫三刀嗜酒如命,對玉酒釀神往已久,當日易容成喚雨山莊二公子白意赴宴,趁我等與大公子纏鬥,偷了兩壇酒,偏不巧被我瞧見了,正想擒下,他卻跟長了翅膀似的,眨眼便沒了影兒,再一看,花大公子竟也跟着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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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默然,張靖山道:“郡主的意思是,那夜的花大公子早便離席了?”
長寧道:“不錯。”
張靖山道:“那六門聯盟又死于何人之手?若白二公子是莫三刀所扮,為何事後又會出現在玉酒宴上?”
長寧揚眉道:“着就要問她了。”
長寧說完,玉手一擡,那儀仗裏立時走來兩名王府侍衛,手中扣押着一名丫鬟着裝的少女,口中塞着布團,眼神凄楚。
長寧道:“像這樣的少女,想必各位剛剛已經見過兩個了吧?”
張靖山面上一寒,了緣師太道:“這個侍女,莫非也是合歡宮的人?”
長寧但笑不語,微微揚颌,一名侍衛便拿開了那少女嘴裏的布團。那少女猛咳幾聲,才醒轉過來,凄然地望着虛空,絕望道:“在玉酒宴上殺了六門聯盟的……是合歡宮。”
衆人心驚肉跳,張靖山喝道:“何以為證?!”
遭這聲若洪鐘的一喝,那少女不免有些懵然:“這……”
衆人見她遲疑,紛紛倒抽口氣,以為又要峰回路轉,期待之中,卻聽長寧神閑氣定地向花玊道:“颠簸一路,實在疲憊,可否向大公子讨杯熱茶喝?”
這烈日當頭的天氣,驕矜尊貴的郡主竟要讨熱茶,衆人心下一陣狐疑,卻見花玊分毫不疑,命人去城內捧了一杯熱茶來奉上。
長寧滿意地接過茶杯,向扣押那少女的侍衛微微示意,那侍衛立即拔開了少女的上衣,露出後肩一截雪白的皮膚。
衆人大噓一聲,不少男士紛紛垂眼回避,卻又控制不住地偷偷瞟上兩眼,只見長寧掀開茶蓋,将一杯熱茶盡數向那少女裸露出來的皮膚上澆去。
日光下,紅棕色的茶水熱氣氤氲,直燙得那少女不住亂叫。衆人面上頗露不忍,卻不過少頃,那不忍之色陡然變作震驚、惶然——原來那少女雪白的一片皮膚被熱茶水燙過之後,竟緩緩顯現出一個紋身來,紋身圖案,正是一朵若羽扇吐絨的合歡花。
了緣師太驚道:“這是——”
長寧把茶杯還給侍衛:“合歡宮弟子的紋身,想必花大公子抓住的那幾位,身上也有吧?”
花玊雙眼裏已是如浸冰碴似的寒意,顯然想不到這些少女背上會暗藏玄機,當即側首向身旁侍衛低聲吩咐了幾句,那幾人立刻趕入城中,将死在英雄堂內的那兩名少女擡了出來。
衆人目不轉睛。
花玊下令:“查。”
侍衛立即如法炮制,果然,那兩個少女的後肩被熱茶燙過後,赫然也露出了合歡花紋身,與王府那個一模一樣。
張靖山倒吸口氣。
長寧狡黠一笑。
人潮裏頓時議論紛紛,了緣師太蹙眉,向張靖山道:“看來,适才花大公子所言不虛,是我們錯怪了。”
張靖山板着臉,道:“這些紋身,最多不過能說明她們是合歡宮的人,至于六門聯盟屍首的‘血花’,可不是這丫鬟一句話就能抹過去的。況且,郡主所言,僅是玉酒宴一事,花三小姐在黑風山下殺人,清清楚楚,鐵證如山,這件事若不妥善處置,非但令長風镖局寒心,更令天下豪傑寒心!”
花夢面色一變,正要張口,花玊已道:“兩個月前,城中有一批‘血花’毒針被盜,數量與此次遭噩耗的人數相同,晚輩鬥膽猜測,是合歡宮事先竊取了這批毒針,而後設局殺人,栽贓陷害,至于目的,便是借刀殺人了。”
衆人聽到“借刀殺人”,面上紛紛一陣發青,張靖山冷臉不言,花玊道:“毒針被盜一事,城中正在徹查,不日便有結果。家父既持盟主令,統管江湖,自然會給六門聯盟、長風镖局讨回公道。何況此次合歡宮将矛頭直指蓬萊,欲陷我花家于不仁不義,手段卑劣,情理難容,家父定不會放過。各位舟車勞頓,前來赴會,此刻想必已力倦神疲,如對我蓬萊城尚存有信任,還請先行歸去,稍作休憩,事态明朗後,家父定會再次延請。”
花玊字字沉而有力,令一衆人啞口無言,張靖山雖想反唇相譏,卻礙于又長寧郡主作證,只好恨聲道:“靜候佳音!”
言罷,拂袖而去。
其他各派見他已走,茫茫相顧,自也讪讪地去了,前一刻還擠擠攘攘的城門口,不多時便清清冷冷,僅剩下了花玊兄妹,與長寧郡主一行。
長寧目送衆人離去,轉頭看回花玊,取下了面上的珠紗,恨恨地笑:“你寧肯被他們逼得焦頭爛額,也不肯來求我。”
花玊道:“江湖瑣事,不敢勞郡主大駕。”
長寧道:“不想就不想,何必說得這麽冠冕堂皇。”
花玊點頭,伸手向城外山道作了個“請”的動作,道:“那郡主請回吧。”
長寧氣結,幾乎花容失色,便是一邊的花夢都有些尴尬,出聲道:“郡主,城中還有急事等着大哥處理,今日之恩,我兄妹銘感五內,他日定當登門拜謝。”
長寧怒意難消,花夢忙又一颔首,道:“恭送郡主!”
長寧拂袖轉身,日照下,雙目中淚光瑩然,卻強忍了,向花玊質問道:“那個女人是誰?”
花夢聞言一愣,擡頭去看花玊,驚見他眼底眸光顫動,高大的身軀,竟似乎也有一瞬間的震動。
“與郡主無關。”花玊出聲,聲輕,卻不再冷。
長寧卻冷冷一笑,報複般道:“花玊,這樁婚事,你躲不過了。”
花玊強壓驚惶、憤怒,擡睫,長寧已踏上翠辇,揚長而去。
***
炎日照在頭頂,心卻仿佛暴于嚴冬的寒風裏,徹骨冰冷,花玊疾步行過前庭,腦中不斷閃過冉雙梅的身影,點漆般的黑瞳在日影下不住地戰栗,渾然不覺,花夢已在他身後跟了一路。
“她現在就在登州,你要不要見她一面?”
花玊一震,雙腳僵在原地,回頭,看向花夢。
花夢赧然道:“她不願你知道,所以,沒讓我告訴你。”
花玊心直跳,卻硬是克制了:“城中風波尚未平息,等英雄會結束後再說。”
花夢道:“讓我來吧。”
花玊愣了愣。
花夢道:“穆王爺找爹聯姻的事,她恐怕也知道了,你再不去解釋,只怕……”
花玊心口震動,完全不敢順着她的話往下細想,沉默少頃,終于再難按捺:“她人在哪兒?”
花夢微笑:“老地方。”
花玊深吸口氣,轉身向城外疾行而去。
花夢目送花玊離開庭院,笑意仍浮于臉上,卻已消失于眼底,她叫來旁邊的侍衛,問道:“先前大哥抓回來的那個人,眼下在何處?”
那侍衛不疑有他,回道:“在城主書齋。”
花夢點頭,徑直向花雲鶴的雲月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