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白衣劍客(五)
離開飛雲峰的第八年,何元山把鬼思思帶回了師門。
那是個山風蕭瑟的晚秋,飛雲峰上的梧桐葉堆滿了山徑,他們踩着厚厚的落葉上山,看頭頂雁過留聲,說過往嬉笑恩怨。
鬼思思把層層疊疊的梧桐葉踩得嚓嚓作響,抗議道:“你喜歡我,不會是因為我跟你的小師妹長得像吧?”
她聽到了何元山說,她們都有梨渦。
何元山輕笑:“不是,你太矮了。”
鬼思思舉起金杖來示威,何元山忙安撫:“但玲珑可愛。”
鬼思思哼一聲,把金杖撤了,背起來手打量面前這疊翠流金的山色,道:“那你師父會不會不同意我們的婚事呢?”她語氣微帶焦急,但神色卻十分淡定,“我畢竟是合歡宮的人,即便無視宮規跟你成了婚,也不能跟你生孩子的。”
何元山仍是輕笑:“他沒那麽迂腐。”
鬼思思揚眉:“那你呢?”
何元山伸手把她的頭一摁:“你說呢?”
轉過山道,和風送香,黃燦燦的山色中,一片參天桂樹映入眼簾,碧如翡翠。鬼思思大開眼界,搶先兩步跑入林中,才一入內,忽有一道寒光從樹上飛射而下,光芒到處,劍氣四射,直卷得落葉沖天。
鬼思思心神一凜,正要揮杖格擋,何元山已率先出劍攔下了這一道寒光。
持劍人回劍落地,紛紛落葉下,竟是個不過六七歲大的男孩,身着一件玄色勁裝,手持一柄桃花木劍,長着一副幾乎與花雲鶴一般無二的眉眼。
何元山握劍的手一顫,他迅速反應過來,這個孩子,是月白與花雲鶴的兒子。
“你們是什麽人?”男孩出聲發問,那聲音冷冷的,竟有種不符合他年紀的淡漠與老練。
何元山沒有說話,鬼思思走上前來,替他回道:“小小年紀就這麽兇,我們可是來給你發喜糖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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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聞言皺眉,似乎覺得這是個荒誕可笑的回應,他張口反诘:“除了我師叔,沒有人有資格在飛雲峰上發喜糖。”
“噢?”鬼思思揚眉,轉頭去看何元山,卻見他垂手立着,神情竟有些木然。
“我就是你師叔。”也許是感受到了鬼思思的注視,何元山開口了,聲音卻莫名有些暗啞。
男孩點漆般的黑眸一亮,倏地轉身,快步朝林子深處跑去了。
“诶!”鬼思思一臉茫然。
何元山淡淡道:“他應該是叫大師兄和小師妹去了。”
鬼思思眨眨眼。
果不其然,不一會兒,密密層層的枝葉後傳來了兩串急切的腳步聲,何元山心中微窒,竟不敢循着那聲音望去。
可是即便不望,他也知道來的這個人誰。他曾經最熟悉她的腳步聲,哪怕八年過去,也還是如此。
他想要擡頭,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那腳步聲越是迫近,他越是無法将頭擡起,仿佛那聲音是一道足以擊潰他的無形壓力。
他是什麽時候才将頭擡起來的呢?後來的何元山回憶這一刻,恍恍惚惚,如若隔世。
他只記得,先是那腳步聲猛地在兩丈開外停下,緊接着,他耳邊傳來鬼思思壓低的聲音,他記得她用着一種驚訝、懷疑的口吻,說道:“這個……就是你那天真爛漫的小師妹嗎?”
他一愣,在這驚怔中,擡起了頭。
擡頭的那一瞬間,何元山清清楚楚地看見了月白的臉,他想象過很多次與她重逢的情形,甚至也想象到了眼前這個重逢的場景,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會看到這樣的一張臉。
她并不是老了,不美麗了,她依然眉目如畫,可是,她整個的人,全都變了。她牽着那個男孩,站在紛飛的落葉裏,面色蒼白,黯淡無光,仿佛也幹枯、單薄得像一片凋零的葉子,再不是曾經那個言笑晏晏、生機勃勃的女孩。
何元山震驚地瞪直了眼。
月白一愣,旋即反應過來:“你,真的回來了……”
何元山望着她,竟說不出話。
這一天,劍鬼沒來,花雲鶴也沒有出現,月白把他們領進林外的小築,沏茶給接他們接風洗塵,又吩咐那男孩去收拾何元山那間八年無人入住的屋子。何元山在月白把茶放過來時,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清香四溢的茶水從晃動的茶杯裏潑濺出來,險些淋在兩人手上。月白一震,鬼思思也一震。
何元山極力克制着自己手上的力道,聲音冷然:“他人呢?”
廳堂裏,除了冗長的沉默,還是沉默,直到視線裏有一滴、又一滴瑩然的光芒掉落。
何元山擡頭,月白已淚落如雨。
這是花雲鶴消失的第三年。
在最初的那幾年裏,月白仍是月白,即便做了妻子,做了母親,也仍舊是那個叽叽喳喳的少女。花雲鶴也還沒有變,愛捉弄她,愛欺負她,愛對她愛答不理。但也還是真正的愛着她。
一切都在劍鬼出關後發生了變化。
那一年,他們的兒子花玊剛好三歲,劍鬼出關,悟得畢生絕學——“九鬼一劍”。
劍鬼說,這或許是天下最快,最準,也最兇殘的一劍。最高明的劍法,不該如此。于是,他将這一劍列為了門中禁術。
月白對此并無異議,她雖是劍鬼的女兒,卻出奇的不愛劍術。她并不懂何謂“最高明的劍法”,但她想,但凡與“兇殘”沾邊的東西,還是不碰為妙。
可惜,花雲鶴沒有這麽想。
劍鬼把“九鬼一劍”的劍譜密封在石室後,下山雲游,花雲鶴攜妻兒相送,送完回山,支開月白與花玊,只身走進了石室。
就是從這一天起,花雲鶴再不是曾經那個花雲鶴了。
月白一天天地發現,他的性情離奇地發生着變化,一天天地變得暴躁,又一天天地變得陰郁。他時而像發瘋一般地沉浸在雪晝劍裏,時而又厭惡地抛開劍,一個人在崖邊一坐一天。她揪着心上前去問,他反身就是一記陰冷的眼神,眸子分明是黢黑的,卻莫名地燃着紅光,像要将她燃作灰燼。
月白忍受不了這樣他,過不了這樣的日子,她哭,她鬧,她将他的劍、他的袖子緊緊攥在手裏。花雲鶴起初會哄,到後來慢慢地冷淡、厭煩,最後一次,他拂袖給了她一巴掌。
這一巴掌打完後,花雲鶴給她的情與愛,也徹底結束了。
劍鬼雲游回來,只見到了月白與花玊。一個像被剝離了靈魂的女兒,和一個格外成熟的外孫。他仿佛預料到了什麽,徑直趕往石室,從那機關重重的閣子裏取下一個檀木盒,打開,空無一物。
“九鬼一劍”的劍譜沒了。
劍鬼雙手一震,檀木盒“哐當”一聲砸碎在地。
月白呆在石門外,到這時,才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劍鬼又下山了,為着那一份劍譜,和那個他曾經最信任、最欣賞的徒弟花雲鶴。
一走,至今。
三年。
何元山僵坐在椅子上,身體仿佛被冰雪掩埋,寒意入骨,又仿佛被烈火焚燒,怒不可遏。
他猛地站起身來,頭暈目轉,竟險些一個踉跄。
鬼思思慌忙上前把他扶了。
他握住鬼思思的手,又握住了腰間的劍,霍然一轉身,疾步往外。
“元山!”
“二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