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鬼婆婆(一)
兩人迎着朝霞,并肩向蕭山行去,走過市井,人影漸少,路上只是草木蔥茏,鳥語蟬鳴。莫三刀與阮晴薇聊起花雲鶴要提前召開英雄會的事,順帶也把玉酒宴那一茬兒說了,阮晴薇細心聽完,心下雖也一團迷霧,但對花雲鶴那份根深蒂固的鄙夷卻絲毫沒有消減。
“就算是有人栽贓陷害蓬萊城,也是他花老賊罪有應得,并不值得人同情。”阮晴薇肅然道,“當年他創下這個靠殺人吃飯的組織時,就應該想到會有自取滅亡的一天。”
莫三刀微微蹙眉,望向山外的雲霧,雖然他對蓬萊城也無好感,甚至自小立誓要取花雲鶴性命,但一碼事歸一碼事,如果這回蓬萊城的确蒙冤,落井下石,非但有些小人之舉,恐怕還會助長那賊人氣焰,令江湖難有安寧。
而且,如若花雲鶴在自己練成“歸藏三刀”前慘遭不測,那自己的誓願,就終生無法實現了。
想到這裏,阮岑那冷漠、頹敗的白色背影又從眼前掠過,莫三刀道:“晴薇,你說,師父為什麽這麽恨花雲鶴呢?”
阮晴薇一愣,想了想道:“其實,我也不知道,不過,既然他恨,就一定有恨的道理。也許……”她微微一頓,看向莫三刀,“是與我娘有關吧?”
正如莫三刀從未見過自己的父母,阮晴薇,也從未見過自己的母親。照阮岑的說法,阮晴薇的母親是生她時難産死的,這個說法,聽起來與花雲鶴并沒有關系,可是,阮晴薇卻總有一種感覺——父親憎恨花雲鶴,一定與自己的母親有關。
“我親眼看到過的。”阮晴薇忽然湊到莫三刀耳邊,悄聲道,“他拿着一支白玉簪,一邊看,一邊哭……那支白玉簪,一定是我娘留下的。”
莫三刀眉一揚,萬萬想不到自己印象中那個清冷又暴戾的師父還會有這一面。
“師父還跟你說過什麽?”莫三刀接着問。
阮晴薇轉轉眼珠子,倏地喪氣道:“他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是我纏着問,他連我為什麽沒有娘都不會告訴我!”
莫三刀抿住了唇。
阮晴薇雖然可以一口一聲地喚阮岑“爹爹”,但實際上,阮岑待她并沒有比莫三刀親近多少,在兩人的印象裏,他總是沉默的、冷清的,越到後來,越孤僻、頹喪。他仿佛有無底的心事,但他從來不與他們訴說,他只是喝酒,一個人,在院裏喝,在山上喝,或者失蹤個十天半個月,到他們根本不知道的地方去喝。
那一次,阮晴薇撞見他在蕭山的瀑布旁醉飲,純屬偶然。
她還記得,那是個明朗的夜晚,澄瑩的月光把瀑布旁飛濺着的水珠反照成一片繁星,阮岑坐在那片冰冷的“繁星”裏,垂着頭,把手裏的白玉簪子慢慢地捧到唇邊,閉上眼哭泣。她聽見訇然的水聲裏,有阮岑的抽泣聲,那個聲音,悲痛,響亮,撕心裂肺,毫不克制,仿佛來自一個還不谙世事的孩子。
她默無聲息地定在原地,呆了,到反應過來時,自己也已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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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已将近正午時分,阮岑不在。
阮晴薇從廚房裏拿了淘米的雙耳罐出來,在井壁邊站定,嘆氣道:“昨天是你,今天是他,你們兩個,還當這兒是你們的家嗎?”
莫三刀上前把罐子從她手裏拿過來,打水來淘,調侃道:“男人本來就不喜歡回家。”
阮晴薇聽了這個,更氣了,一個勁兒跺腳。
莫三刀哈哈大笑,笑完才道:“師父他老人家一向神出鬼沒,神龍見首不見尾,我這當徒弟的都習慣了,你還不習慣?”
阮晴薇撇嘴,嘟囔道:“一點兒家的感覺都沒有。”
莫三刀笑容一怔。
阮晴薇擡起雙眸,定定地看着莫三刀,忽然道:“以後我們成親了,我絕不許你這樣。”
莫三刀望着日照下阮晴薇明豔的臉,挑眉:“為什麽?”
阮晴薇把兩個眼睛瞪得圓鼓鼓的。
莫三刀慢慢地笑:“你這麽能追,我就算跑到天涯海角去,也逃不出你的手心呀。”
阮晴薇又氣又好笑:“那,那這麽追來追去的,我不會累呀?”
莫三刀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道:“你不覺得這樣的人生才有趣味嗎?”
阮晴薇一腳踩在他腳上。
***
吃過午飯,阮晴薇給莫三刀身上的傷口敷了些藥,莫三刀一向習慣于靠睡覺來養傷,當即便悶頭睡了,睡到戌時時分,才悠悠醒轉過來,拿了兵器架上的赤夜刀,起身向平日裏練功的瀑布行去。
皓月當空,深林裏阒無人聲,莫三刀迎着微涼的夜風,不知怎麽的,想起了昨日阮晴薇悄聲向自己說的那句:我親眼看到過的……他拿着一支白玉簪子,一邊看,一邊哭……
莫三刀想着,想着,驀然有些心痛。
十八年了,阮岑于他們而言,熟悉,又陌生。他孤僻,從來不将腸中悲苦向他們吐露,而他們,憚于他的冷漠,也就從來不過問。
他喝酒,他發瘋,他沉默,他轉身走……他們會于心中擔憂,恐懼,不安,乃至于怨恨。
卻唯獨沒有過心疼。
他活得太冷了,以至于很多時候,讓他們忘了,他也是一個人。
林間的風冷冷地吹過面龐,莫三刀在婆娑的月影裏停下,臉色漸漸嚴肅。他忽然有一個破天荒的想法,他想去問——他想知道師父深埋于心底的痛苦,他想知道,那些痛苦,是否與他要自己殺花雲鶴相關。
蕭山南面的一處山坳裏,有一座孤冢,冢裏,埋葬的是阮晴薇的母親,莫三刀的師娘。
每年清明,阮岑會帶他們來祭奠一次——僅這一次。不過,閑來在山間游蕩時,莫三刀還偷偷來過很多次,這很多次裏,十次有八次,他會看見阮岑。
看見他獨坐在冢前喝酒。
莫三刀此刻迫切地想要見阮岑,他跑出樹林,跑下半山,跑進一個月色迷離,清幽僻靜的山坳,滿天星輝映射着一片荒蕪的大地,在一棵合抱之粗、高聳入雲的梧桐樹下,一座孤零零的墳冢靜靜地立在那裏。
夜風拂過參天的梧桐枝葉,拂落幾片早衰的木葉,一個黢黑、佝偻的背影站在墳堆上,正拿着一把鐵鍬,埋頭掘墳。
莫三刀大驚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