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梅(一)
京師近來有樁喜事——淮安侯冉秋同六十大壽。侯府人看重,提前半個月發帖,提前半個時辰迎賓,請來了廟堂高官,也請來了江湖名門。
蓬萊城是頭一個把賀禮擡進門的。
冉秋同坐在書房正中央的紫漆描金山水紋長桌前,揮毫潑墨:“來的人還是大公子?”
管家垂首立在一旁:“是。花城主近來精神每況愈下,城中大小事務,已全權交與大公子了。”
冉秋同擱筆,神色難辨:“竟還比不過我這個花甲老人嗎?”
桌案上,一行大字遒勁有力,仿佛振翼蒼鷹。
管家道:“物極則反,盛極必衰。花城主雄踞江湖二十多年,嘔心瀝血,總有精疲力竭,心力交瘁的一天。”
冉秋同笑了一聲,忽然想起什麽,道:“梅兒跟他一塊回來的?”
這個“他”,自然是指大公子了。
管家點頭:“是。”
冉秋同盯着紙上的字:“這兩個孩子,最近是不是走得過近了?”
管家神色略變,沉吟道:“四小姐與大公子自幼一同長大,也算青梅竹馬,感情比旁人深厚些,也在情理之中,老爺不必憂心。”
冉秋同淡漠道:“可他們終究不是青梅竹馬。”
管家噤聲。
冉秋同擡起雙眼,這雙蒼老、渾濁的雙眼裏,藏着兩個深深的旋渦。
“趕在明年開春前,把梅兒的婚事定了吧。照此拖下去,也不是個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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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想到四小姐的婚事,眉間深鎖,颔首道:“是。”
侯府的四小姐冉雙梅今年已經二十三歲了。八年前,冉秋同把她許給了太子太傅李慶山的長子李胥,婚期前一月,李胥暴斃,死因不明,兩家的聯姻在一城流言中無疾而終。六年前,冉秋同又給冉雙梅擇了新一任夫婿——在水山莊何莊主的二子何文令,定于次年陽春成婚,年未過完,何文令在蘇州酒肆與人沖突,死于對方的快劍之下,婚事再次告吹。三年前,冉秋同忍痛将冉雙梅下嫁江湖新秀賀修,才一談妥,賀修噴出一口熱茶,當場猝死,一查,竟是早早就中了黑風寨的雷公藤。
至此,侯府四小姐克夫的傳聞再包不住,近幾年來,無一人敢與侯府攀親。
管家從書房退出來的時候,令他腦仁發疼的四小姐已經回到了閨房中。她的閨房在西院,院中,種滿了清幽的馨口臘梅。在盛夏的晨間,無花的臘梅只是一樹樹烏黑的枝杪,四小姐從這密密匝匝的枝杪下走過,被枝葉割碎的光箔像花瓣一樣拂過她臉龐。她的臉美麗、清冷,卻哀怨、疲憊,像于風雪中翻山越嶺,長途跋涉而歸。
丫鬟倩雪早早替她預備了水盆、臉帕,邊伺候,邊打探:“剛剛我瞧見東院那邊忙裏忙外的,可是大小姐也回來了?”
冉雙梅淡淡地“嗯”了一聲。
倩雪驚奇:“聽說近來姑爺精神不濟,我原以為大小姐定是走不開,沒想到還是來了。”
冉雙梅擱了臉帕,默不作聲,倩雪瞅了瞅她的臉色,識趣地端起水盆退下了。
窗外,流雲蔽日,卷走了桌上、地下的光,屋內空空蕩蕩。冉雙梅走到窗前坐下,一張精致的臉籠罩在陰影裏,依舊清冷、疲憊。這種疲憊,不是清水可以洗淨的,也不是休息可以消解的。
冉雙梅卻就這樣坐了一天。
吃完壽宴,離開喧嚣的人群,一輪素月已經挂上天邊。冉雙梅站在院牆外,擡頭,發現那月仿佛挂在一叢叢梅枝上,一點兒也不遙遠。她驀地一笑,笑完,手腕忽然被人從後握住,那人一發力,把她帶進了院裏。
樹影一層又一層,罩在兩人身上,冉雙梅猛然擡頭,撞進一雙冰冷而深邃的瞳眸裏。
她心中一窒,迅速掙脫,退到了烏黑的梅樹下。
“躲什麽?”那人開口,聲音冷然,帶一絲愠怒。
冉雙梅深吸口氣,目視別處,良久才慘然一笑:“是啊,躲什麽呢?有時候,真不想再躲了。”
那人道:“那就不躲了。”
冉雙梅轉頭,看向他月影下英俊的臉,這張臉,她再熟悉不過,可此時,竟覺得陌生。
是因為他說,不用躲了麽?
冉雙梅忽然想笑:“花玊,你真的認為我們能有将來嗎?”
月光幽涼,一如她此刻的心,攢足了疲憊與失望。八年了。他守着她,她等着他,以為總有一天,能等來他的八擡大轎,明媒正娶。可是,沒有。八年了,他有一而再、再而三殺死她未婚夫的魄力,卻沒有說服花雲鶴向侯府提親的勇氣。
他心裏應該也清楚的吧。
這是一個死局。
冉雙梅垂落眼睫:“如果不是的話,那就到此為止吧。”
她吞淚,轉身。
花玊瞳孔一震,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待她停下,卻久久說不出一句話。
冉雙梅回頭,眸光倏地一凜。
花玊急匆匆道:“別,別到此為止,我現在就帶你走。”說完,握起冉雙梅的手便往外去。
冉雙梅睜大雙眸,霍然出招直擊花玊腦後,花玊一驚,急忙松開冉雙梅,反手格擋,卻不想冉雙梅一招不成,二招追至,既狠且快,震愕之中,胸中一掌,當即後跌數步,撞在了院牆上。
冉雙梅眼中更無一絲心痛之色,冷冷盯着面前捂胸喘息的男人,森然道:“你是誰?”
莫三刀咬緊牙,捂胸靠立在石牆下,看着面前這個哀傷又憤怒的女人,五味雜陳。
他的推斷是正确的。花玊至今沒有成家的原因,的确是他愛上了一個不能娶的女人。
這個女人,也的确是在山林中扇了長寧郡主一耳光的那一位。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此刻并不開心。
不開心,不是因為身份敗露,處境兇險,也不是因為自己陰差陽錯地看到了冉雙梅的淚水,聽到了她說給花玊的決絕之言。
那到底是什麽呢?
莫三刀莫名其妙,自己也說不清楚。
莫三刀沉默的檔口,冉雙梅再次沉聲道:“我問你,你是誰?”
莫三刀一笑,坦然道:“我是受長寧郡主脅迫,前來抓你的莫三刀。”他本來習慣性地要說“偷”,還好及時剎住。
冉雙梅的眼神果然有變。
莫三刀還待再講,忽然感覺有殺氣迫近,側目看去,赫然驚住。
不知何時,花玊本尊已巍然立于院門,身形颀長,眸光陰寒,雖不聲不言,卻靜靜地散發着森冷殺氣,仿佛自地獄而來的羅剎,令人不寒而栗。
他轉頭,緩緩看向莫三刀:“那你的運氣,看來不夠好。”
餘音墜地,铿然一聲,莫三刀咽喉發涼,垂眼看去,竟是花玊的劍,已經刺進了自己的皮膚。
他是何時拔劍的?自己竟然完全沒有看到!
“當!”一截碎玉飛墜在地,莫三刀連退幾步,低頭一看,指間夾着的另一截玉佩正如散沙流下。
這塊被毀滅的玉佩,救了他一命。
脖子上有滾燙的血滴下來,莫三刀松手,把脖子一擦,強壓心中震愕,冷笑道:“好快的劍。”
花玊提醒他:“你還有三把刀。”
莫三刀深吸口氣,他知道,自己縱然再有三把刀,四把刀,也快不過他這一把劍。
“你敢不敢跟我正大光明地比一場?”莫三刀忽然道。
花玊虛眸。
莫三刀道:“你要麽也給我一把劍,要麽接下我給你的刀。我們用同樣的兵器比一場,才算真正分出高下。”
花玊眼睫一垂,淡漠道:“那你誤會了,我既不想跟你比,也并不想光明正大。”
說完,劍招已發。
莫三刀閃身疾避,人已快如豹子,花玊的劍卻密過數罟,掠過雙臂,掠過面門,掠過胸腹,層層疊疊,密不透風。莫三刀焦頭爛額,瞬間身負兩劍,情急之下,慌忙拔下第一把刀,轉身削斷兩條梅枝,明攻花玊,暗襲冉雙梅。
花玊眼力何等之深,劍招何等之快,梅枝才斷,轉眼便被他反掌截下。
莫三刀的身上,也迅速被割開了一道口子。
是花玊用他截下的那條梅枝割開的口子。
下一劍,花玊仍是預備割在他咽喉上。
卻在這時,背心一凜,花玊迅速反身出劍,铿铿三聲,打落了三根玉峰針。
還有一個人?
花玊心神一凜,再一轉眼,牆垣下果然漆黑一片,沒有了莫三刀的蹤影。
冉雙梅瞪大雙眼,搶身去追,卻被花玊握住肩膀攔下。
“我來處理。”花玊拉開冉雙梅,只身往外,走到院外,忽然又停下,回過頭來。
“我們會有将來的。”橫伸的梅枝隔在兩人中間,卻隔不斷彼此的視線,花玊定定看着冉雙梅,“你一定要等我。”
一字字,斬釘截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