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我不放心……你那個
啓明星的銀河城開始進入了雨季。
基地裏那個反烏會留下的植物園中, 喜陰喜濕的植物與真菌們開始瘋長, 淅瀝瀝的雨聲像時鐘一樣,從早響到晚, 順着破舊的屋檐不停地往下滴, 街上依然人煙稀少, 偶爾有人匆忙撐傘跑過,從高處看, 就像是一朵一朵匆忙順水而下的花。
林靜恒被雨聲驚醒了一次——他已經很久沒聽過這樣的雨聲了, 北京β星氣候幹燥,冬天漫長得好像永遠也過不去, 而臭大姐那個人造基地用的則是人工的水循環系統, 沒有這樣痛快的風呼雨嘯。
他在夢魇中茫然地睜開眼, 一眼就看見頭頂醫療艙的蓋子,忽然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個被關在急救艙裏的雨夜,混亂的記憶與現實彼此交織在一起,林靜恒不分青紅皂白地撞開了醫療艙的蓋子, 身上的針頭一下飛了出去, 他半昏半醒中也不知道疼, 掙紮着爬出醫療艙,腿一軟跪在地上,之後是天旋地轉,耳邊只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聲。
“我要我要去”
一個穿白色隔離服的人帶着一打醫用機器人闖進來,大呼小叫地按住他,鎮定劑沖進他的血管, 林靜恒的意識再次昏昏地沉進無邊黑暗裏。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意識才再次複蘇,林靜恒夢見了一段太空視頻記錄。
那是機密文件,烏蘭學院的蘭斯博士不知走了什麽關系才弄到了一份拷貝,在他畢業當天,作為禮物寄給了他。
視頻記錄是機甲的軍用記錄儀拍的,除了清晰的實景,屏幕上還跳着各種數據,精準地記錄了當時的坐标、環境、溫度以及能量波動等數據。
坐标地點位于第一星系的“玫瑰之心”附近,拍的正是陸信“出逃”那夜。
聯盟的追兵對他們窮追不舍,連續幾撥導彈已經從發射臺上沖了出去,視頻的背景裏有一點雜音,一個男人沉聲說:“導彈有個屁用,陸信見過的導彈比你們吃過的米都多!上面又沒說過非得抓活的,你們這麽多人,對付這麽倆機甲,還圍追堵截什麽?直接用‘烤箱’加把火不會嗎!”
“烤箱”當然不是學名,是前線士兵們慣用的口頭語,指的就是疊加粒子炮。
三十發以上的粒子炮疊加後會産生能融化機甲防護罩的高溫,像用烤箱烤帶皮地瓜一樣,因此得名。
只有在一方兵力占壓倒性優勢、又恰好想要殺人滅口時才會用到。衆多機甲一擁而上,嚴格計算好發射角度後擺好陣型,同時朝目标發射高能粒子炮,關鍵在指揮和配合。如果配合得當,每一架機甲都能精準地按時、按角度發射,産生的疊加粒子炮将會非常致命,高速的高能粒子流會在很大的區域內鎖定目标機甲,而以機甲的速度,根逃不出被鎖定的區域。
視頻随即鎖定了目标——那是一支只有五六架小機甲的隊伍,領頭的小機甲上子彈似的帶着它們滑向遠方,看不出它和普通的小機甲有什麽不同,可是林靜恒無來由地一眼就認出來,那是陸信的機甲。
他眼睜睜地看見屏幕上閃爍起刺眼的熒光,高能粒子炮咆哮着沖出去。軍用望遠鏡上甚至勾勒出了粒子流的能量數據,海浪一般,像有個看不見的死穿過玫瑰之心,面露獰笑,袍袖翻飛。
這一段視頻非常短,全程不到一分鐘,但林靜恒翻來覆去地看了一宿,重播了無數次,以至于許多年以後,一閉上眼,仍是歷歷在目。
當時執行“烤箱”命令的人犯了個非常低級的錯誤,他把目标機甲的動力加速度值填錯了,那是個很小的誤差,不仔細核對都看不出來,但目标機甲在逃逸過程中走的并不是直線,林靜恒自己模拟計算過,當時在那個角度和速度下,疊加粒子炮抵達時,應該是正好會把領頭的那架機甲錯過去。
也許是冥冥中,有某個不知名的仍然不想放棄,想要最後保護那個人一次,也許世界上根沒有什麽,是執行命令的士兵出于隐秘的仰慕故意放水這些都已經不可考,總而言之,陸信不該死。
可是就在粒子炮放出去後,那架來是在前引路的機甲卻突然制動,這種速度下,人的反應是跟不上的,與他同行的隊友們還沒來得及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他就瞬間滑落到隊尾,而先前發射的導彈和随後追至的疊加粒子炮幾乎同時到了,陸信的機甲兜頭撞上了三枚導彈,小機甲連防護罩破損的過程都沒有,直接開出了一團灼眼的火花,而在這讓人目瞪口呆的爆炸裏,洪水似的高能粒子流卻像是遇上了障礙物,兵分幾路拐了彎,剛好錯過了小機甲群,讓他們有喘息的餘地,随後得以躍遷逃離。
後來,除了陸信的副官公開自殺,至今,當年曾随陸信出逃、後來逃逸的人都有誰,聯盟也沒有确鑿證據。
那份秘密名單附在視頻後面的加密文件裏,林靜恒閱後銷毀了,後來他用了三十年,才不動聲色地把名單上的人一一埋進了七大星系腐朽的土壤裏。
可是蘭斯博士大可以只把名單交給他,為什麽還要給他看這一段記錄呢?
他是想告訴年輕叛逆的學生什麽呢?林靜恒百思不得其解,始終沒有找到機會詢問。
他畢業那年,蘭斯博士已經是兩百八十六歲高齡,拒絕烏蘭軍校的一再返聘退休了。林靜恒當時需要去軍委報道,要宣誓入伍、要交接職位,忙得亂七八糟,等他好不容易抽出時間,蘭斯博士卻已經因為因病入院,不久就壽終正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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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高能粒子流分海一般地改道而去的畫面就這樣被刻在了他的骨頭上。
誰知道多年後,這毀滅性的一幕,竟然還陰差陽錯地給他靈感,救了他一命。
等等,林靜恒心裏“咯噔”一下——救了他一命?
他徜徉在記憶黑洞裏意識好像突然抓到了一根線頭,循着那線頭,他從十六歲的雨夜裏走出來,一路狂奔,像是跑過了一生那麽久,終于找到了出口,紛亂的現世轟然砸下來,世界大戰、第八星系、女娲計劃、海盜的追兵、爆發了變種彩虹病毒的銀河城、還有陸必行
巨大的焦慮立刻驅散了一切,林靜恒猛地睜開眼,立刻就要坐起來,才剛一動,他就忽然感覺到了什麽,借着醫療艙上儀器的微光,他垂下眼,發現自己身上虛虛地搭着一只手。
林靜恒一愣。
這回,醫療艙的蓋子是打開的,他屏住呼吸一偏頭,就看見了陸必行。
旁邊其實有個可供人休息的膠囊艙,但陸必行不知是嫌它地方窄還是怎樣,不肯屈就。他十分胡鬧地在醫療艙旁邊搭了個海灘度假風的吊床,還應景地配了個螃蟹形的枕頭,像條被誤撈的大魚,裹在吊床的網兜裏,半張臉埋進“螃蟹殼”中,頂着一腦袋亂毛,側臉半趴着,長長的胳膊從吊床裏垂下來,手指恰好能蜷縮着碰到林靜恒,像個叩門的手勢。
此時天剛蒙蒙亮,林靜恒生怕驚醒他,又小心翼翼地躺了回去。醫療艙壁上的小屏幕實時監控着他身體的基指标,林靜恒大致掃了一眼,比平時虛,但基已經回歸了正常範疇,角落裏還有人給他加了一排備注,寫道:“病人疑似有幽閉恐懼問題,建議非必要情況下不要密封醫療艙”。
林靜恒:“”
沒聽說過,這是哪來的庸醫?
而屏幕最後一欄是病毒指标,那一排表格已經灰了下去。
“有抗體了嗎?”林靜恒想,忍不住又擡頭看了看陸必行,“怎麽拿到的?”
陸必行略微活動了一下脖子,鼻梁直挺挺地戳進了螃蟹鉗子裏,那螃蟹形的枕頭不知道哪生産的,竟有腿毛!
陸必行蹭了幾下,打了個悶悶的噴嚏,這樣居然都沒醒,翻了個身接着睡,垂下來的手短暫地挪到了別處。
林靜恒頓時覺得身上一座大山移開了,這才把屏住的氣息大口吐出來,随後,陸必行好像睡不踏實一樣,翻來覆去地在半空中滾了半天,垂下來的手無意識地四處摸索,林靜恒連忙側身躲開,将被子一推,抵在陸必行垂下的手指上。
他這才重新安靜下來,又一動不動了。
林靜恒休眠了醫療艙,拔下身上的感應器,輕手輕腳地爬起來,拎起陸必行扔在一邊的外套披在身上,往外走去。
日歷顯示,從他失去意識到現在,已經過了整整六個沃托标準日。
林靜恒手腳有些發軟,但醫療艙把他身體的各項指标調理得不錯,倒也不至于走不穩。
這裏顯然已經不是隔離病房了,門沒有上鎖,也沒有其他隔離措施,離開醫療艙,出門就是一條走廊,林靜恒認出來,這地方應該是反烏會占領啓明星時建的內部醫院。
反烏會在個人審美方面經常跑偏,建築卻還不錯,大概是精力有限,他們沒有去追求複雜的古典主義,窗戶就是簡單的玻璃,沒有過多的科技元素,用的落地窗,采光和視野都是一流,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露臺和露天走廊,栽滿了植物,被雨水洗得鮮豔欲滴。
此時已經破曉,林靜恒看見白銀第九衛們整齊地列隊而過,剛剛做五公裏負重熱身跑,奔向訓練場,緊随其後的是那幫自衛隊員們。
白銀九的隊伍是整齊的豆腐塊,而被他們拖了五公裏的自衛隊就成了裏出外進的豆腐腦。
自衛隊員們拼了老命才沒被甩下,恨不能舌頭都長長兩尺垂在胸前,哪還顧得上隊列?領頭的周六吼了句什麽,後面小兵們跟着齊聲叫喚,不知是個什麽新口號,一邊叫一邊砸胸口,像一夥準備下山搶地盤的猩猩。
白銀九在訓練場門口整隊,被他們這幅熊樣鬥得想笑不敢笑,一個個憋得面目猙獰。
圖蘭目光一掃:“稍息,一分鐘,整理衣冠,笑!”
自衛隊中的大多數人都是變種彩虹病毒爆發後,被周六緊急叫來的,來了以後就沒閑下來過,因為極度缺人,除了部分機甲車任務,白銀九和自衛隊基是混在一起的。
驚心動魄的八九天裏,每個人都被關在隔離服裏,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隔着兩層面罩,卻又近得好似兄弟,就這麽在筋疲力盡裏混熟了。
自衛隊員們驚訝地發現,這些傳說中的聯盟精銳們,原來也是肉體凡胎,也會吃喝拉撒,不執勤不訓練時也會扯淡閑聊,連在背後罵老大是流氓的姿勢都一模一樣。
有近在咫尺的參照對象,就像馬拉松菜鳥們有了領跑的陪跑員,突然之間,不可能成的訓練任務似乎都變得不那麽無理取鬧了,自衛隊員們自然而然地追随起對方的腳步。
一分鐘休整的白銀九們笑成了二百五,稀裏嘩啦的自衛隊員們不甘示弱,一邊混亂地整隊,一邊朝他們比中指,雙方你一言我一語地互損起來,非常沒有素質。
一分鐘一到,圖蘭就吹了一聲尖銳的口哨,白銀九令行禁止,迅速從小流氓狀态裏切換回來,挺拔的軍姿紋絲不動,而隊伍竟然還是橫平豎直的。旁邊的自衛隊們被緊繃的氣氛影響,也跟着板起臉噤了聲,快速無聲地排好隊,像“一二三不許動”的大型游戲現場。
圖蘭自己“噗”一聲笑了,幾個單純的衛兵沒忍住,也跟着傻笑,集體被陰險狡詐的衛隊長罰了一百轉的失重訓練。
林靜恒搖搖頭,在第一星系的時候,白銀九可沒有這麽活潑。
他在陸必行兜裏摸了摸,沒有煙,只找到了一把薄荷糖,已經有點化了。林靜恒剝了一塊含在嘴裏,看見遙遠的地平線漸漸亮了起來,是個雨季裏難得的晴天。
微弱的晨曦奮力從薄霧中穿透,濕漉漉的地面泛起潤澤的光,充滿生機。基地視野開闊,從高處能望見影影綽綽的銀河城,啓明星的氣象衛星早就成了太空垃圾,銀河城上空的天氣預告牌卻頑強地健在,依然亮着燈,上面寫着:“衛星跟人私奔了,準确天氣信息請稍候——”
而人們已經“稍候”了一百四十年。
這個世界上,有沒有一個星球、一個地方讓你魂牽夢萦?
讓你覺得這一聲不管漂泊到哪,都一定要回去,要終老在那
你這一輩子,有重視的東西嗎?有拼盡所有都要守護的東西嗎?
在這個晨曦中,難得懶散地對着窗外發呆的林靜恒好像第一次睜開眼,仔細地端詳起劫後餘生的銀河城、啓明星還有第八星系。
他一直空蕩蕩漂在聯盟議會大樓上的靈魂終于找到了梯子,一步一步地走到人間。
而悲喜交加的人間,給了他一個混雜着芬芳與腐臭氣息的擁抱。
他來到第八星系已經六年,卻才剛剛找到陸信曾經走過的路。
聯盟第八星系,來就不該是承受聯盟與海盜雙重擠壓的下水道。
急促的腳步聲突然傳來,林靜恒一回頭,看見陸必行頂着一腦袋被螃蟹蹂裸躏過的頭發沖了出來,急惶惶地到處找他。兩個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陸必行腳步倏地一頓,兩人仿佛都沒準備好怎麽面對對方似的,隔着五米遠面面相觑。
陸必行幹咳了一聲,在原地抓耳撓腮似的按下翹起的毛和皺巴巴的衣服,嘀嘀咕咕地說:“你有一天突然對一支退燒藥起了過敏反應,志不清地從醫療艙裏摔出來了,我不放心你那個我咳”
林靜恒——體溫降下去了,舌頭毒回來了:“對你在機甲上趁人之危的事良心發現了?”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晚上看到個評論,剛一點回複就掉線了,然後就再也找不到了
在這裏回複一下,關于為什麽上一章海盜沒有掃描到遠程信號的問題——
因為根據我之前的瞎編,遠程通訊是構架在躍遷點上的,否則離開八星系之後也不可能實現同步通話,我們地球人跟火星上的宇航員都不能同步通話()
遠程通訊的危險之處在于會暴露自己坐标——凱萊親王衛隊在整個八星系內尋找漏網的地下航道時,會掃描所有的躍遷點,能循着遠程通道網絡定位信號發出人。而在上一章,反烏會海盜和小機甲距離很近,在同一個躍遷點附近,是不容易察覺到大型遠程網絡的,就像地球上生活的原始人看不出我們腳底下踩的是個球一樣。
陸校長用個人終端做中轉,只要能掩蓋住小機甲發往身後躍遷點的信號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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